

词之灵,诗之魂《名家词话》以记之
清·焦循
谈者多谓词不可学,以其妨诗、古文,尤非说经尚古者所宜。余谓非也。人禀阴阳之气以生,性情中所寓之柔气,有时感发,每不可遏。有词曲一途分泄之,则使清纯之气,长流行于诗古文。且经学须深思默会,或至抑塞沉困,机不可转。诗词是以移其情而豁其趣,则有益于经学者正不浅。古人一室潜修,不废啸歌,其旨深微,非得阴阳之理,未足与知也。朱晦翁、真西山俱不废词,词何不可学之有。
词不难于长调,而难于长句。词不难于短令,而难于短句。短至一二字,长至九字十字,长须不可界断,短须不致牵连。短不牵连尚易,长不界断,虽名家有难之者矣。万氏《词律》任意断句,吾甚不以为然。
词调愈平熟,则其音急,愈生拗,则其音缓。急则繁,其声易淫,缓则庶乎雅耳。如苏长公之大江东去,及吴梦窗、史梅溪等调,往往用长句。同一调而句或可断若此,亦可断若彼者,皆不可断。而其音以缓为顿挫,字字可顿挫而实不必断。倚声者易于为平熟调,而艰于为生拗调。明乎缓急之理,而何生拗之有。
词韵无善本,以《花间》、《尊前》词核之,其韵通?甚宽,盖寄情托兴,不比诗之严也。余尝取唐词,尽择其韵考之,为唐词韵考,以未暇成就。然如杜牧之〈八六子〉,上下皆有韵,上以深沉衾信扃为韵,下以侵禁整临阴为韵。论者谓其韵不可考,盖以宋之〈八六子〉准之也。夫据宋以定唐可乎。吴梦窗自度〈金盏子〉调云︰"新雁又无端送人江上,短亭初泊",上九字句,余所谓缓调,字字可停顿也。乃或据蒋竹山词,读又字为顿。竹山固本诸梦窗,乃据竹山以衡梦窗,可乎。毛大可称词本无韵,是也。偶检唐、宋人词,如杜安世〈贺圣朝〉用计霁媚置待贿爱队。姜夔〈鬲溪令〉用人邻真阴寻侵云文盈庚。陆游〈双头莲〉用寄骥置气未水里纸逝霁。颜博文〈品令〉用落薄药角觉。秦观〈品令〉用得织职吃锡日质不物惜陌。韦庄〈应天长〉用语午语否有。晁补之〈梁州令〉用浅铣遍霰脸俭缓旱愿愿盏?远沅。刘过〈行香子〉用快卦在贿赛队盖泰。蒋捷〈探春令〉用处去御泪置指纸住遇。苏轼〈瑶池燕〉用阵震困愿问关粉吻。柳永〈引驾行〉用暮遇举语睹虞处去御负有。辛弃疾〈东坡引〉用怨愿面霰雁谏断翰满旱。王安中〈步蟾宫〉用阙月节屑业洽。方千里〈侧犯〉用靓敬定径静梗迥。晁补之〈阳关引〉用噎屑叶叶月月阔曷。柳永〈镇西〉用入黠绝屑月月。苏轼〈皂罗特髻〉用得职客陌结屑合合滑黠觅锡。石孝友〈蓦山溪〉用燕霰散旱软铣染俭半翰盼谏晚阮。柳永〈秋夜月〉用散旱面霰叹翰限?怨愿远阮。周紫芝〈感皇恩〉用会泰系霁子纸地置。吕渭老〈握金钗〉用尽轸粉吻损阮永梗。赵德仁〈醉春风〉用近吻问问信震稳阮恨愿苏轼〈劝金船〉用客陌识职月月却药节屑插洽。吴文英〈凄凉犯〉用阔曷叶叶湿缉合合骨月怯洽。王沂孙〈露华〉用格陌色职拂物骨月出质。杜安世〈玉阑干〉用景梗尽轸浸沁信震定径。晁补之〈尾犯〉用隐吻兴径韵问映敬信震景梗艇迥。吴文英〈垂丝钓〉用掩俭艳艳澹勘鉴陷减豏。晁补之〈下水船〉用系霁起纸坠置佩队。毛滂〈于飞乐〉用林侵樽元清庚春真。柳永〈引驾行〉用征庚村元亭青凝蒸。按唐人应试用官韵,其非应试,如韩昌黎赠张籍诗,以城堂江庭童穷一韵,则庚青 江阳东通协,不拘拘如律诗也。至于词,更宽可知矣。秦观〈品令〉云︰"掉又?,天然个品格,于中压一。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柳永〈迎春乐〉云︰"近来憔悴人惊怪,为别相。这镜儿也不曾盖。千朝百日不曾来?思。"刘过〈行香子〉亦用字云︰"匆匆去得忒,没这些儿个采。"蒋捷〈秋夜雨〉云︰"黄云水驿笳噎。吹人双鬓如雪。愁多无赖处,漫碎把、寒花经?。"凡此皆用当时乡谈里语,又何韵之有。?字见元曲,胡蝶梦云︰挠腮?耳。《音释》云︰?,疽且切。
《老学庵笔记》云︰"山谷在戎州,作乐府云︰'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爱听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今俗本改笛为曲以协韵,非也。然亦疑笛字太不入韵,及居蜀久,习其语,乃知泸戎间谓笛为独。"此亦词无韵之证。
秦少游〈品令〉,"掉又臞,天然个品格",此正秦邮土音,用个字作语助,今秦邮人皆然也。三百篇如"其虚其邪,狂童之狂也且",古人自操土音,北宋如秦、柳,尚有此种。南宋姜白石、张玉田一派,此调不复有矣。
《温公诗话》,陈亚有乞雨诗云︰"不雨若令过半夏,定应作胡卢巴。"此用作晒字也,词中用作语助,则土音也。
周密《绝妙好词》所选,皆同于己者,一味轻柔润腻而已。黄玉林《花庵绝妙词选》,不名一家,其中如刘克庄诸作,磊落抑塞,真气百倍,非白石、玉田辈所能到。可知南宋人词,不尽草窗一派也。近世朱彝尊所选《词综》,规步草窗,学者不复周览全集,而宋词遂为朱氏之词矣。王阮亭选唐五七言诗亦然。
李白〈连理枝〉词云︰"望水晶帘外,竹枝寒守,羊车未至。"万树《词律》云︰"图谱将'望水晶帘外'作五字句,'竹枝寒守'作四字句,'羊车未至'作四字句,可叹。无论句字长短参差,致误学者。试问'竹枝寒守',有此文理乎。"盖万氏以"竹枝寒"三字连上作一句,"守羊车未至"作一句,以为即宋词〈小桃红〉之半也。按太白此词有二首,其一云︰"麝烟浓馥,红绡翠被",与"竹枝寒守,羊车未至"正同。"守"字下属,岂"馥"字亦下属耶。且"竹枝寒守"四字甚佳。"守羊车未至",成何语句乎。
柳屯田〈醉蓬莱〉词,以篇首"渐"字与"太液波翻""翻"字见斥。有善词者问,余曰︰"词所以被管弦,首用'渐'字起调,与下'亭皋落叶,陇首云飞',字字响亮。尝欲以他字易之,不可得也。至'太液波翻',仁宗谓不云波澄,无论澄字,前已用过。而太为征音,液为宫音,波为羽音,若用澄字商音,则不能协,故仍用羽音之翻字。两羽相属,盖宫下于征,羽承于商,而征下于羽。太液二字,由出而入,波字由入而出,再用澄字而入,则一出一入,又一出一入,无复节奏矣。且由波字接澄字,不能相生。此定用翻字。波翻二字,同是羽音,而一轩一轾,以为俯仰,此柳氏深于音调也。"余为此论,客不甚以为然。已而秦太史敦夫以新刻张玉田《词源》见遗,内一条记其先人赋〈瑞鹤仙〉,有"粉蝶儿、扑定落花不去",扑字不协,遂改为守字,始协。又作〈惜花春?早起〉云︰"琐窗深。"深字音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改为明字,歌之始协。此三字皆平声,胡为或协或不协。盖五音有喉、齿、唇、舌、鼻,所以轻清重浊之分,故平声字可为上、入者,此也。扑深二字何以不协,守明二字何以协,盖粉为羽音,蝶为征音,儿为变征,由外而入。若用扑字羽音,突然而出,则不协矣。故用守字,仍从内转接。直至不字乃出为羽音。琐窗二字皆商音,又用深字商音,则专壹矣。故用明字羽音,自商而出乃协。以此例之柳词,乃自信前说可存。因录于此,以质诸世之为词者。此不可以谱定,惟从口舌上调之耳。
〈长笛赋〉︰"察度于句投。"李善注︰"《说文》曰︰逗,止也。投与逗,古字通,音豆。投,句之所止也。"郭璞《方言注》云︰"逗,即今住字。"皇甫湜〈答李生书〉︰"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句度即句投。度字,本察度之义也。今人谓之句读,或作句断,万树《词律》以豆字注之。
《词综》选张可久〈风入松〉一首,咏九日,首四句云︰"哀筝一抹十三弦。飞雁隔秋烟。携壶莫道登临乐,双双燕、为我留连。"按《小山乐府》载此作"双双为我留连",无燕字,双双即指上飞雁,雁与燕不当杂出,且九日不复有燕矣。盖雁指筝上所有,双双即此雁也。程易畴先生游盘山,亲阅道宗舍利碑,为王洙撰,因校朱彝尊《吉金贞石志》,录此碑文,内中妄增一语。详见《通艺录》《小山乐府》,世不多有,余适有之,乃得校出,增多燕字。又〈人月圆〉一首云︰"片时春梦,十年往事,一点诗愁。"彝尊改作"闲愁"。又"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彝尊改作"前路莫问"。又"白家亭馆,吴宫花草,长似坡诗。可人怜处,啼乌夜月,犹怨西施",彝尊改作"可似当时,最怜人处"。以音调之,可谓削圆方竹杖矣。
宋·李清照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矣。
周济,字保绪,一字介存,号未斋,晚号止庵,生于公元一七八一年,卒于公元一八三九年,荆溪(今江苏宜兴)人。公元一八〇五年(清嘉庆十年)进士,官淮安府学教授。为学重经世济用,好读史及兵书将略,著有《晋略》八十卷,自负有济世伟略而不能用。更寄情于艺事,推衍张惠言词学,谭精研思,持论精审,为常州派(清代词学有浙派和常州派之分:秀水[浙江嘉兴]朱彝尊选辑《词综》,论词以"清空"为宗,一时作家,相习成风,是为浙派。常州张惠言兄弟选辑《词选》,以"意内言外"为主,又开常州一派)重要的词论家。著有《未隽斋词》和《止庵词》各一卷,《词辨》十卷,《介存斋论词杂著》一卷,辑 有《宋四家词选》。另有论词调之作,以婉、涩、高、平四品分目,已散佚。《清史稿》卷四六八有传。
《介存斋论词杂著》原载于《词辨》前。《词辨》为周济于一八一二年客授吴淞时自编的一部词学教材,以选词为主,兼有评论。一九三五年,唐圭璋将《杂著》从《词辨》中析出,收入《词话从编》。《介存斋论词杂著》共三十一条,发挥"意内言外"的说法,明确提出填词要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并提出了"词史"之说,即能从词中见史,"感慨所寄,不过盛衰","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周济把上述理论原则运用到唐宋名家词数十家的品评上,作出了具体而微的辨析。从总体上,周济五代、北宋的尊奉温庭筠、韦庄、周邦彦等而贬抑南宋姜夔、张炎等,此与浙派对立。
《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载于《宋四家词选》前,是对《介存斋论词杂著》的承继和深化,但也有些不同之处。
一 两宋词各有盛衰:北宋盛于文土而衰于乐工;南宋盛于乐工而衰于文土。
二 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然美成《兰陵王》、东坡《贺新郎》当筵命笔,冠绝一时。碧山《齐天乐》之咏蝉,玉潜《水龙吟》之咏白莲,又岂非社中作乎?故知雷雨郁蒸,是生芝菌;荆榛蔽芾,亦产蕙兰。
三 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
四 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岂知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乎?论词之人,叔夏晚出,既与碧山同时,又与梦窗别派,是以过尊白石,但主"清空"。后人不能细研词中曲折深浅之故,群聚而和之,并为一谈,亦固其所也。
五 学词先以用心为主,遇一事、见一物,即能沈思独往,冥然终日,出手自然不平。次则讲片段,次则讲离合;成片段而无离合,一览索然矣。次则讲色泽、音节。
六 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若乃离别怀思,感士不遇,陈陈相因,唾沈互拾,便思高揖温、韦,不亦耻乎?
七 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宜,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南宋由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
八 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九 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
一〇 皋文曰:"延巳为人,专蔽固嫉,而其言忠爱缠绵,此其君所以深信而不疑也。"
一一 永叔词,只如无意,而沈著在和平中见。
一二 耆卿为世訾謷久矣,然其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耆卿乐府多,故恶滥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笔,则北宋高手也。
一三 晋卿曰:"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终不能到。"
一四 良卿曰:"少游词,如花含苞,故不甚见其力量。其实后来作手,无不胚胎于此。"
一五 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读得词多,觉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经意。€钩勒之妙,无如;他人一钩勒便薄,**愈钩勒,愈浑厚。
一六 子高不甚有重名,然格韵绝高,昔人谓晏、周之流亚。晏氏父子,俱非其敌;以方美成,则又拟不于伦;其温、韦高弟乎?比温则薄,比韦则悍,故当出入二氏之门。
一七 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梅溪词》中,喜用偷字,中以定其品格矣。
一八 良卿曰:"尹惟晓'前有**,后有梦窗'之说,可谓知言,梦窗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梦窗非无生涩处,总胜空滑。况其佳者,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尹特意思甚感慨,而寄情闲散。使人不易测其中之所有。
一九 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二〇 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
二一 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
二二 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欠也。€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语也。后人以粗豪学稼轩,非徒无其才,并无其情。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
二三 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籥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余俱据事直书,不过手意近辣耳。€白石词,如明七子诗,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细看。€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复再观,如同嚼蜡矣。词序、序作词缘起,以此意词中未备也。今人论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许复沓,而独津津于白石序,一何可笑!
二四 竹山薄有才情,未窥雅操。
二五 公谨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无与为匹。€公谨只是词人,颇有名心,未能自克;故虽才情诣力,**绝人,终不能超然遐举。
二六 中仙最多故国之感,故着力不多,天分高绝,所谓意能尊体也。€中仙最近叔夏一派,然玉田自逊其深远。
二七 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然其清绝处,自不易到。€玉田词,佳者匹敌圣,往往有似是而非处,不可不知。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近有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二八 西麓疲软凡庸,无有是处。书中有馆阁书,西麓殆馆阁词也。€西麓不善学少游。少游中行,西麓乡愿。€竹屋得名甚盛,而其词一无可观,当由社中标榜而成耳。然较之西麓,尚少厌气。
二九 蒲江小今,时有佳趣,长篇则枯寂无味,此才小也。
三〇 玉潜非词人也,其《水龙吟》"白莲"一首,中仙无以远过。信乎忠义之士,性情流露,不求工而自工。特录之以终第一卷,后之览者,可以得吾意矣。
三一 闺秀词惟清照最优,究苦无骨,存一篇尤清出者。
向次《词辨》十卷:一卷起飞卿,为正;二卷起南唐后主,为变;名篇之稍有疵累者为三、四卷;平妥清通,才及格调者为五、六卷;大体纰缪、精彩间出为七、八卷;本事词话为九卷。庸选恶札,述误后生,大声疾呼,以昭炯戒为十卷。既成写本付田生。田生携以北,附粮艘行,衣袽不戒,厄于黄流,既无副本,惋叹而已!尔后稍稍追忆,仅存正、变两卷,尚有遗落。频年客游,不及裒集补缉;恐其久而复失,乃先录付刻,以俟将来。于呼!词小技也,以一人之心力才思,进退古人,既未必尽无遗憾,而尚零落,则述录之难,为何如哉!介存又记。
清·刘体仁
词有与古诗同义者,"潇潇雨歇",〈易水〉之歌也。"同是天涯",〈麦蕲〉之诗也。"又是羊车过也",〈团扇〉之辞也。"夜夜岳阳楼中",日出当心之志也。"已失了春风一半",鲵居之讽也。"琼楼玉宇",〈天问〉之遗也。
词有与古诗同妙者,如"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即灞岸之兴也。"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即敕勒之歌也。"危楼云雨上,其下水扶天",即明月积雪之句也。"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即平生少年之篇也。
词欲婉转而忌复,不独"不恨古人吾不见"与"我见青山多妩媚",为岳亦斋所诮。即白石之工,如"露湿铜铺"与"候馆吟秋",总是一法。
词字字有眼,一字轻下不得。如咏美人足,前云"微褪细跟",下云"不觉微尖点拍频",二微字殊草草。
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峤、和凝、张泌、欧阳炯、韩偓、鹿虔扆辈,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柳、康,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盖非不欲胜前人,而中实枵然,取给而已,于神味处,全未梦见。
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呼翠袖、为君舞"、"倩盈盈翠袖、揾英雄泪",正是一法。然又须结得有"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之妙乃得。美成元宵云:"任舞休歌罢。"则何以称焉。
晏叔原熨帖悦人,如"为少年湿了,鲛绡帕上,都是相思泪",便一直说去,了无风味,此词家最忌。
词中如"玉佩丁东",如"一钩残月带三星",子瞻所谓恐它姬厮赖,以取娱一时可也。乃子瞻赠崔廿四,全首如离合诗,才人戏剧,兴复不浅。
词中境界,有非诗之所能至者,体限之也。大约自古诗"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等句来。
诗之不得不为词也,非独〈寒夜怨〉之类,以句之长短拟也。老杜"风雨见舟前落花"一首,词之神理备具,盖气运所至,杜老亦忍俊不禁耳。观其标题曰新句,曰戏,为其不敢面背大雅如是。古人真自喜。
稼轩"杯汝前来",〈毛颖传〉也。"谁共我,醉明月",〈恨赋〉也。皆非词家本色。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叔原则云:"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诗与词之分疆也。
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黏,如画家开阖之法,须一气而成,则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也。
重字良不易,错错错与忡忡忡之类也。然须另出,不是上句意,乃妙。
美成春恨〈渔家傲〉,以"黄鹂久住如相识","帘前重露成涓滴"作结,有离钩三寸之妙。
千里?和美成词,非不甚工,总是堆炼法,不动宕。唯"鸿影又被战尘迷"一阕,差有气。
文字总要生动,镂金错采,所以为笨伯也。词尤不可参一死句,辛稼轩非不自立门户,但是散仙入圣,非正法眼藏。改之处处吹影,乃博刀圭之讥,宜矣。
惟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词有警句,则全首俱动。若贺方回非不楚楚,总拾人牙慧,何足比数。
词须上脱香奁,下不落元曲,乃称作手。
古词佳处,全在声律见之。今止作文字观,正所谓徐六担板。
〈竹枝〉、〈柳枝〉,不可径律作词,然亦须不似七言绝句,又不似〈子夜歌〉,又不可尽脱本意。"盘江门外是侬家"及"曾与美人桥上别",俱不可及。
长调最难工,芜累与痴重同忌,衬字不可少,又忌浅熟。
词中对句,正是难处,莫认作衬句。至五言对句、七言对句,使观者不作对疑,尤妙。
咏物至词,更难于诗。即"昭君不惯风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亦费解。放翁"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全首比兴,乃更遒逸。
酒壁释褐,韩偓之特遇也。太液波翻,浩然之数奇也。
"霞散绮、月沉钩",有劝而无讽。其人去赋〈清平调〉者,不知几里。然是钧天广乐气象,较之文正公穷塞主不侔矣。
"红杏枝头春意闹",一闹字卓绝千古。"湿红娇暮寒",亦复移易不得。
周美成不止不能作情语,其体雅正,无旁见侧出之妙。
柳七最尖颖,时有俳狎,故子瞻以是呵少游。若山谷亦不免,如我不合太撋就类,下此则蒜酪体也。惟易安居士"最难将息,怎一个愁字了得",深妙稳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绝句,真此道本色当行第一人也。
文长论诗曰: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怨,应是为佣言借貌一流人说法。温柔敦厚,诗教也。徒然一惊,正是词中妙境。
山谷全首用声字为韵,注云"效福唐独木桥体",不知何体也,然犹上句不用韵。至元美道场山,则句句皆用山字,谓之戏作可也。词中如效醉翁也字、效《楚辞》些字、兮字,皆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括体不可作也,不独醉翁如嚼蜡,即子瞻改琴诗,琵琶字不见,毕竟是全首说梦。
古人多于过变乃言情。然其意已全于上段,若另作头绪,不成章矣。
清·李渔
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大约空疏者作词,无意肖曲,而不觉彷佛乎曲。有学问人作词,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欲为天下词人去此二弊,当令浅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俛一仰,而处于才不才之间,词之三昧得矣。
词之关键,首在有别于诗固已。但有名则为词,而考其体段,按其声律,则又俨然一诗,觅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如〈生查子〉前后二段,与两首五言绝句何异。〈竹枝〉第二体、〈柳枝〉第一体、〈小秦王〉、〈清平调〉、〈八拍蛮〉、〈阿那曲〉,与一首七言绝句何异。〈玉楼春〉、〈采莲子〉,与两首七言绝句何异。字字双亦与七言绝同,只有每句叠一字之别。〈瑞鹧鸪〉即七言律,〈鹧鸪天〉亦即七言律,惟减第五句之一字。凡作此等词,更难下笔,肖诗既不可,欲不肖诗又不能,则将何自而可。曰,不难,有摹腔炼吻之法在。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如畏摹腔炼吻之法难,请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习见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数见于诗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俨然一词,而非诗矣。是词皆然,不独以上诸调。人问以上诸调,明明是诗,必欲强命为词者,何故。予曰,此中根据,未尝深考,然以意逆之,当有不出范围者。昔日诗变为词,定由此数调始,取诗之协律便歌者,被诸管弦,得此数首,因其可词而词之,则今日之词名,仍是昔日之诗题耳。
词既求别于诗,又务肖曲中腔调,是曲不招我,而我自往就,求为不类,其可得乎。曰,不然,当其摹腔炼吻之时,原未尝撇却词字,求其相似,又防其太似,所谓存稍雅,而去甚俗,正谓此也。有同一字义,而可词可曲者。有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者。试举一二言之,如闺人口中之自呼为妾,呼?为郎,此可词可曲之称也。若稍异其文,而自呼为奴家,呼?为夫君,则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如称彼此二处为这厢、那厢,此可词可曲之文也。若略换一字,为这里、那里,亦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大率如尔我之称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呼物之名者,猫儿、狗儿诸儿字,不宜多用。用作尾句者,罢了、来了,诸了字,不宜多用。诸如此类,实难枚举,仅可举一概百。近见名人词刻中,犯此等微疵者不少,皆以未经提破耳。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词曲分歧之界,此就浅者而言。至论神情气度,则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 合,亦有似同而实别,可意会而不可言诠者。慧业之人,自能默探其秘。
词当取法于古是已。然古人佳处宜法,常有瑕瑜并见处,则当取瑜掷瑕。若谓古人在在堪师,语语足法,吾不信也。试举一二言之,唐人〈菩萨蛮〉云:"牡丹滴露真珠颗。佳人折向筵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只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此词脍炙人口者素矣,予谓此戏场花面之态,非绣阁丽人之容。从来尤物,美不自知,知亦不肯自形于口,未有直夸其美,而谓我胜于花者。况揉碎花枝,是何等不韵之事,挼花,是何等暴戾之形,幽闲之义何居,温柔二字安在。李后主〈一斛珠〉之结句云:"绣?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此词亦为人所竞赏。予曰,此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也。嚼红绒以唾郎,与倚市门而大嚼,唾枣核瓜子以调路人者,其间不能以寸。优人演剧,每作此状,以发笑端,是深知其丑,而故意为之者也。不料填词之家,竟以此事谤美人,而后之读词者,又止重情趣,不问妍媸,复相传为韵事,谬乎不谬乎。无论情节难堪,即就字句之浅者论之,烂嚼**诸腔口,几于俗杀,岂雅人词内所宜。后人作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改烂嚼为笑嚼,易唾郎为唾窗,同一事也,辨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啻苏合蜣蜋之别矣。古词不尽可读,后人亦能胜前迹,此可概见矣。
文字莫不贵新,而词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为上,语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谓意新者,非于寻常闻见之外,别有所闻所见,而后谓之新也。即在饮食居处之内,布帛菽粟之间,尽有事之极奇,情之极艳,询诸耳目,则为习见习闻,考诸诗词,实为罕听罕,以此为新,方是词内之新,非齐谐志怪、南华志诞之所谓新也。人皆谓眼前事,口头语?,都被前人说尽,焉能复有遗漏者。予独谓遗漏者多,说过者少。唐宋及明初诸贤,既是前人,吾不复道。只据眼前词客论之,如董文友、王西樵、王阮亭、曹顾庵、丁药园、尤悔庵、吴次、何醒斋、毛?黄、陈其年、宋荔裳、彭羡门诸君集中,言人所未言,而又不出寻常见闻之外者,不知凡几。由斯以谭,则前人常漏吞舟,造物尽留余地,奈何泥于前人说尽四字,自设藩篱,而委道旁金玉于路人哉。词语字句之新,亦复如是。同是一语,人人如此说,我之说法独异。或人正我反,人直我曲,或隐约其词以出之,或颠倒字句而出之,为法不一。昔人点铁成金之说,我能悟之。不必铁果成金,但有惟铁是用之时,人以金试而不效,我投以铁即金 矣。彼持不龟手之药而往觅封侯者,岂非神于点铁者哉。所最忌者,不能于浅近处求新,而于一切古冢秘笈之中,搜其隐事僻句,及人所不经见之冷字,入于词中,以示新艳,高则高,贵则贵矣,其如人之不欲见何。
意新语新,而又字句皆新,是谓诸美皆备,由武而进于韶矣。然具八斗才者,亦不能?在在如是。以鄙见论之,意之极新,反不妨词语稍旧,尤物衣敝衣,愈觉美好。且新奇未之语,务使一目瞭然,不烦思绎。若复追琢字句,而后出之,恐稍稍不近自然,反使玉宇琼楼,堕入云雾,非胜算也。如其意不能新,仍是本等情事,则全以琢句炼字为工。然又须琢得句成,炼得字就。虽然极新极奇,却似词中原有之句,读来不觉生涩,有如数十年后,重遇古人,此词中化境,即诗赋古文之化境也。当吾世而幸有其人,那得不执鞭恐后。
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时贤勿论,吾论古人。古人多工于此技,有最服予心者,"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是也。有蜚声千载上下,而不能服强项之笠翁者,"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是也。云破月来句,词极尖新,而实为理之所有。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着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宋子京当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意以此作尚书美号,岂由尚书二字起见耶。予谓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近日词中,争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词之最忌者有道学气,有书本气,有禅和子气。吾观近日之词,禅和子气绝无,道学气亦少,所不能尽除者,惟书本气耳。每见有一首长调中,用古事以百纪,填古人姓名以十纪者,即中调小令,亦未尝肯放过古事,饶过古人。岂算博士、点鬼簿之二说,独非古人古事乎。何记诸书最熟、而独忘此二事,忽此二人也。若谓读书人作词,自然不离本色,然则唐宋明初诸才人,亦尝无书不读,而求其所读之书于词内,则又一字全无也。文贵高洁,诗尚**,况于词乎。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上说情,说得情出,写得景明,即是好词。情景都是现在事,舍现在不求,而求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难,路头先左,安得复有好词。
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切勿 泥定即景咏物之说,为题字所误,认真做向外面去。
诗词未论美恶,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尽千古词人魔障,爨妪尚使能解,况稍稍知书识字者乎。尝有意极精深,词涉隐晦,翻绎数过,而不得其意之所在。此等诗词,询之作者,自有妙论,不能日叩玄亭,问此累帙盈篇之奇字也。有束诸高阁,俟再读数年,然后窥其涯涘而已。
意之曲者词贵直,事之顺者语宜逆,此词家一定之理。不折不回,表里如一之法,以之为人不可无,以之作诗作词,则断断不可有也。
一气如话四字,前辈以之赞诗,予谓各种之词,无一不当如是。如是即为好文词,不则好到绝顶处,亦是散金碎玉,此为一气而言也。如话之说,即谓使人易解,是以白香山之妙论,约为二字而出之者。千古好文章,总是说话,只多者也之乎数字耳。作词之家,当以一气如话一语,认为四字金丹。一气则少隔绝之痕,如话则无隐晦之弊。大约言情易得贯穿,说景难逃琐碎,小令易于条达,长调难免凑补。予自总角时学填词,于今老矣,颇得一二简便之方,谓以公诸当世。总是认定开首一句为主,为二句之材料,不用别寻,即在开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结尾,则不求一气,而自成一气,且省却几许淘摸工夫,此求一气之方也。如话则勿作文字做,并勿作填词做,竟作与人面谈。又勿作与文人面谈,而与妻孥臧获辈面谈。有一字难解者,即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说话之本意全失,此求如话之方也。前着《闲情偶寄》一书,曾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颇于此道有功。但恐海内词人,有未尽寓目者。如谓斯言有当,请自坊间,索而读之。
诗词之内,好句原难,如不能字字皆工,语语尽善,须择其菁华所萃处,留备后半幅之用。宁为处女于前,勿作强弩之末。大约选词之家,遇前工后拙者,欲收不能。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后者,即释手不得。闱中阅卷亦然。盖主司之取舍,全定于终篇之一刻,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
词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续之使长,长调不能缩之使短。调之单者,欲增之使双而不得,调之双者,欲去半调,而使单亦不能,如此方是好词。其不可断续增减处,全在善于煞尾。无论说尽之话,使人不能再赘一词。即有有意蕴藉,不吐而吞,若为歇后语者,亦不能为蛇添足,才是善于煞尾。盖词之段落,与诗不同。诗之结句有定体,如五七言律诗,中四句对,末二句收,读到此处,谁不知其是尾。词则长短无定格,单双无定体,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较诗体为难。
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内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过,必视为强弩之末。又恐人不得其解,谬谓前人煞尾,原不知尽用全力,亦不必尽顾上文,尽可随拈随得,任我张弛,效而为之,必犯锐始懈终之病。亦为饶舌数语。大约此种结法,用之忧怨处居多,如怀人、送客、写忧、寄慨之词,自首至终,皆诉凄怨。其结句独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见者,皆自状无可奈何之情,谓思之无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顾目前。而目前无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类是也。此等结法最难,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为之,学填词者慎勿轻效。
双调虽分二股,前后意思,必须联属,若判然两截,则是两首单调,非一首双调矣。大约前段布景,后半说情者居多,即毛《诗》之兴比二体。若首尾皆述情事,则赋体也。即使判然两事,亦必于头尾相续处,用一二语或一二字作过文,与作帖括中搭题文字,同是一法。
词内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首尾一气之调易作,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犹戏场上一人独唱之曲,无烦顾此虑彼。常有前半幅言人,后半幅言我,或上数句皆述己意,而收煞一二语,忽作人言。甚至有数句之中,互相问答,彼此较筹,亦至数番者。此犹戏场上生旦净丑数人迭唱之曲,抹去生旦净丑字面,止以曲文示人,谁能辨其孰张孰李,词有难于曲者,此类是也。必使眉清目楚,部位井然。大都每句以开手一二字作过文,过到彼人身上,然后说情说事,此其浅而可言者也。至有不作过文,直讲情事,自然分出是人是我,此则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者矣。因见词中常有人我难分之弊,故亦饶舌至此。
句用也字歇脚,在?韵处则可,若泛作助语词,用在不?韵之上数句,亦非所宜。盖曲中原有数调,一定用也字歇脚之体。既有此体,即宜避之,不避则犯其调矣。如词曲内有用也啰二字歇脚者,制曲之人,即奉为金科玉律。有敢于此曲之外,再用也啰二字者乎,词与曲接壤,不得不严其畛域。
填词之难,难于拗句。拗句之难,祇为一句之中,或仄多平少,平多仄少,或当**仄,当仄反平,利于口者叛乎格,虽有警句,无所用之,此词人之厄也。予向有一法,以济其穷,已悉之《闲情偶寄》。恐有未尽阅者,不妨再见于此书。四声之内,平止得一,而仄居其三。人但知上去入三声,皆丽乎仄。而不知上之为声,虽与去入无异,而实可介乎平仄之间。以其另有一种声音,杂之去入之中,大有泾渭,且若平声未远者。古人造字审音,使 居平仄之介,明明是一过文,由平至仄,从此始也。譬之四方乡音,随地各别,吴有吴音,越有越语,相去不啻河汉。而一到接壤之处,则吴越之音相半,吴人听之觉其同,越人听之亦不觉其异。九州八极,无一不然,此即声音之过文,犹上声介乎平去入之间也。词家当明是理,凡遇一句之中,当连用数仄者,须以上声字间之,则似可以代平,拗而不觉其拗矣。若连用数平字,虽不可以之代平,亦于此句仄声字内,用一上声字间之,即与纯用去入者有别,亦似可以代平。最忌连用数去声,或入声,并去入亦不相间,则是期期艾艾之文,读其词者,与听口吃之人说话无异矣。
不用韵之句,还其不用韵,切勿过于骋才,反得求全之毁。盖不用韵为放,用韵为收,譬之养鹰纵犬,全于放处逞能。常有数句不用韵,却似散漫无归,而忽以一韵收住者,此当日造词人显手段处。彼则以为奇险莫测,在我视之,亦常技耳。不过以不用韵之数句,联其意为一句,一直赶下,赶到用韵处而止。其为气也贵乎长,其为势也利于捷。若不知其意之所在,东奔西驰,直待临崖勒马,韵虽收而意不收,难乎其为调矣。
二句合音,词家所忌。何谓合音,如上句之韵为东,下句之韵为冬之类是也。东冬二字,意义虽别,音韵则同,读之既不发调,且有带齿粘喉之病。近人多有犯此者。作诗之法,上二句合音犹曰不可,况下二句之者乎。何谓上二句合音,如律诗中之第三句与第五句,或第五句与第七句煞尾二字,皆用仄韵。若前后同出一音,如意义、气契、斧抚、直质之类,诗中犯此,是犹无名之指,屈而不伸,谓之病夫不可,谓之无恙全人亦不可也。此为相连相并之二句,而言中有隔句者,不在此列。
曲宜耐唱,词宜耐读,耐唱与耐读有相同处,有绝不相同处。盖同一字也,读是此音,而唱入曲中,全与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为歌儿体贴,宁使读时碍口,以图歌时利吻。词则全为吟诵而设,止求便读而已。便读之法,首忌韵杂,次忌音连,三忌字涩。用韵贵纯,如东、江、真、庚、天、萧、歌、麻、尤、侵等韵,本来原纯,不虑其杂。惟支、鱼二韵之字,尨杂不伦,词家定宜选择。支、微、齐、灰之四韵合而为一,是已。以予观之,齐、微、灰可合,而支与齐、微、灰究竟难合。鱼虞二韵,合之诚是。但一韵中先有二韵,鱼中有诸,虞中有夫是也。盍以二韵中各分一半,使互相配合,与鱼虞二字同者为一韵,与诸夫二字同音者为一韵,如是则纯之又纯,无众音嘈杂之患矣。予业有《笠翁诗韵》一书,刊以问世,当再续《词韵》一 种,了此一段公案。音连者何,一句之中连用音同之数字,如先?、人文、呼胡、高豪之属,使读者粘牙带齿,读不分明,此二忌也。字涩之说,已见前后诸则中,无庸太絮。审韵之后,再能去此二患,则读者如鼓瑟琴,锵然有余韵矣。


清·沈谦
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然诗曲又俱可入词,贵人自运。
小调要言短意长,忌尖弱。中调要骨肉停匀,忌平板。长调要操纵自如,忌粗率。能于豪爽中,着一二精致语,绵婉中着一二激厉语,尤见错综。
词不在大小浅深,贵于移情。"晓风残月"、"大江东去",体制虽殊,读之皆若身历其境,倘怳迷离,不能自主,文之至也。
白描不可近俗,修饰不得太文,生香真色,在离即之间,不特难知,亦难言。
僻词作者少,宜浑脱,乃近自然。常调作者多,宜生新,斯能振动。
小令中调有排荡之势者,吴彦高之"南朝千古伤心事"、范希文之"塞下秋来风景异"是也。长调极狎昵之情者,周美成之"衣染莺黄"、柳耆卿之"晚晴初"是也。于此足悟偷声变律之妙。
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昔人论画云,能寸人豆马,可作千丈松,知言哉。
范希文"珍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及"芳草无情,又在斜阳外",虽是赋景,情已跃然。
柳屯田"每到秋来"一曲,极孤眠之苦。予尝宿御儿客舍,倚枕自歌,能移我情,不知文之工拙也。
"云想衣裳花想容",此是太白佳境。柳屯田"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大畏唐突,尤见温存,又可悟翻旧为新之法。
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篇,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徽宗亦然。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
秦少游"一向沉吟久",大类山谷〈归田乐引〉,铲尽浮词,直抒本色。而浅人常以雕绘傲之。此等词极难作,然亦不可多作。
黄州驿卒苦于索笔,泥涂无逸之词,此正奴隶事。知者遇之,如获珍奇,无足怪也。然"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故是销魂之语。
贺方回〈青玉案〉:"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不特善于喻愁,正以琐碎为妙。
草堂**,林月渐高,忽忆伯可〈女冠子〉词云:"去年今夜,扇儿扇我,情人何处。"心不能堪,但觉竹声萤焰,俱助凄凉也。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自少人行。"言马言他人,而缠绵偎倚之情自见。若稍涉牵裾,鄙矣。
徐师川"门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欧阳永叔"强将离恨倚江楼,江水不能流恨去",古人语不相袭,又能各见所长。
"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俱不及"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予尝谓李后主拙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觉张郎中、宋尚书,直衙官耳。
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着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不若晏同叔"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更自神到。
秦淮海"天外一钩残月照三星",只作晓景佳。若指为心儿谜语,不与"女边着子,门里挑心",同堕恶道乎。
予少时和唐宋词三百阕,独不敢次寻寻觅觅一篇,恐为妇人所笑。
张世文新草池塘紫〈燕双飞〉二首,风流酝藉,不减周秦。"雪猫戏扑风光影",尤称警策。
"又踏杨花过谢桥",即伊川亦为叹赏,近于我见犹怜矣。
"唤起两眸清炯炯"、"闲里觑人毒"、"眼波才动被人猜"、"更无言语空相觑",传神阿堵,已无剩美。彭金粟"小语怯听闻,娇波横觑人",王阮亭"目成难去且徐行",又别开一生面。予之"定晴斜睨,寂寂帘垂地",瞠乎后矣。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花前月下、见了不教归去",卞急迂妄,各极其妙。美成真深于情者。
"小雨三更归梦湿,轻?十里乱愁迷。"此是程村俊语、情语,予每诵之,凝思终日。
山谷喜为艳曲,秀法师以泥?吓之,月痕花影,亦坐深文,吾不知以何罪待谗谄之辈。
词要不亢不卑,不触不悖,蓦然而来,悠然而逝。立意贵新,设色贵雅,构局贵变,言情贵含蓄,如骄马弄衔而欲行,粲女窥帘而未出,得之矣。
学周、柳,不得见其用情处。学苏、辛,不得见其用气处。当以离处为合。
彭金粟在广陵,见予小词及董文友《蓉渡集》,笑谓邹程村曰:泥皆若人,故无俗物。夫韩偓、秦观、黄庭坚及杨慎辈,皆有郑声,既不足以害诸公之品,悠悠冥报,有则共之。
明·俞彦
诗词,末技也,而名乐府。古人凡歌,必比之钟鼓管弦,诗词皆所以歌,故曰乐府。不独古人然,今人但解丝竹,率能译一切声为谱,甚至随声应和,如素习然。故盈天地间,无非声,无非音,则无非乐。
词于不朽之业,最为小乘。然溯其源流,咸自鸿蒙上古而来。如亿兆黔首,固皆神圣裔矣。惟闾巷歌谣,即古歌谣。古可入乐府,而今不可入诗余者,古拙而今佻,古朴而今俚,古浑涵而今率露也。然今世之便俗耳者,止于南北曲。即以诗余,比之管弦,听者端冕卧矣。其得与诗并存天壤,则文人学士赏识欣艳之力也。
词何以名诗余,诗亡然后词作,故曰余也,非诗亡,所以歌咏诗者亡也。词亡然后南北曲作,非词亡,所以歌咏词者亡也。谓诗余兴而乐府亡,南北曲兴而诗余亡者,否也。
周东迁以后,世竞新声,三百之音节始废。至汉而乐府出。乐府不能行之民间,而杂歌出。六朝至唐,乐府又不胜诘曲,而近体出。五代至宋,诗又不胜方板而诗余出。唐之诗,宋之词,甫脱颖,已遍传歌工之口。元世犹然,至今则绝响矣。即诗余中,有可采入南剧者,亦仅引子。中调以上,通不知何物,此词之所以亡也。今世歌者,惟南北曲宁如宋犹近古。
词全以调为主,调全以字之音为主。音有平仄,多必不可移者,间有可移者。仄有上去入,多可移者,间有必不可移者。傥必不可移者,任意出入,则歌时有棘喉涩舌之病。故宋时一调,作者多至数十人,如出一吻。今人既不解歌,而词家染指,不过小令中调,尚多以律诗手为之,不知孰为音,孰为调,何怪乎词之亡已。
遇事命意,意忌庸、忌陋、忌袭。立意命句,句忌腐、忌涩、忌晦。意卓矣,而束之以音。屈意以就音,而意能自达者,鲜矣。句奇矣,而摄之以调,屈句以就调,而句能自振者,鲜矣。此词之所以难也。
小令佳者,最为警策,令人动褰裳涉足之想。第好语往往前人说尽,当从何处生活。长调尤为亹亹,染指较难。盖意窘于侈,字贫于复,气竭于鼓,鲜不纳败。比于兵法,知难可焉。
唐诗三变愈下,宋词殊不然。欧、苏、秦、黄,足当高、岑、王、李。南渡以后,矫矫陡健,即不得称中宋、晚宋也。惟辛稼轩自度粱肉不胜前哲,特出奇险为珍错供,与刘后村辈俱曹洞旁出。学者正可钦佩,不必反唇并捧心也。
周长卿元曰︰"选《草堂词》,亦如《昭明文选》,但入选面目都相似,不入者非无佳词,便觉有伥气。"此语良然。选《草堂》者,小令中调,吾无间然。长调亦微有出入,非惟作者 难,选者亦难耳。
古人好词,即一字未易弹,亦未易改。子瞻"绿水人家绕",别本绕作晓,为《古今词话》所赏。愚谓绕字虽平,然是实境。晓字无皈着,试通咏全章便见。少游"斜阳暮",后人妄肆讥评,托名山谷,《淮海集》辨之详矣。又有人亲在郴州,见石刻是斜阳树,树字甚佳,犹未若暮字。至苕溪渔隐记耆卿"鳌山彩结",结改作缔益佳,不知何以佳也。若子瞻"低绣户",低改窥,则善矣。温飞卿"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容颜镜中老",予欲改近为俯,或映,似更觉透露。请质之知言者。
晚唐五代小令,填词用韵,多诡谲不成文者,聊为之可耳,不足多法。《尊前集》载唐庄宗〈歌头〉一首,为字一百三十六,此长调之祖,然不能佳。
子瞻词无一语着人间烟火,此自大罗天上一种,不必与少游、易安辈较量体裁也。其豪放亦止"大江东去"一词。何物袁绹,妄加品骘,后代奉为美谈,似欲以瞻生平。不知万顷波涛,来自万里,吞天浴日,古豪杰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际操觚,果可以"杨柳外晓风残月"命句否。且柳词亦只此佳句,余皆未称。而亦有本,祖魏承班〈渔歌子〉"窗外晓莺残月",第改二字增一字耳。
唐宣宗爱唱〈菩萨蛮〉,令狐相公托温飞卿譔进。又旧词"碎挼花**",有妇支解夫者,上以此戏语宰相,君臣和洽至此。宋真宗召王岐公赏月,令宫嫔解金珠乞诗,帝王此等举动殊不俗。子瞻生平备历危险,而神宗读其"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曰︰"苏轼终是爱君。"遭际亦略相当,俱能令千古艳羡。
佛有十戒,口业居四,绮语、诳语与焉。诗词皆绮语,词较甚。山谷喜作小词,后为泥所慑,罢作,可笑也。绮语小过,此下尚有无数等级罪恶,不知泥那得无数等级地狱,髡何据作此诳语,不自思当堕何等狱耶?文人多不达,见忌真宰,理或有之。不达已足蔽辜,何至深文重比,令千古文士短气。
词中对句,须是难处,莫认为衬句。正唯五言对句、七言对句,使读者不作对疑,尤妙,此即重叠对也。
清·钱裴仲
今人作词,好巧立名式,古人亦或有之,此最无谓。盖虽极小之词,未有不可摘二三字为名者,而彼作某、此作某,不徒迷人,亦以自迷。况知之者一望而知,不知者本是不知,即使人人信以为另有此调矣,于作者有何益处,有何趣处乎。
余以为《菉斐轩韵》本太宽,只宜制曲,不可作词。如"不"字,作平则可,"合"字作平,韵书无之,不可也。而万红友独遵之,故其着《词律》,注仄作平甚多。更可怪者,通首押仄,而曰可作平声读。然则通首用上去入作成一词,曰但读入声作平,自然协调,可乎,此惑之甚者也。况一体而有平有仄,其长短句读虽同,其平仄音节迥别,红友特未察耳。
乐笑翁词,清空一气,转折随手,不为调缚。丽不杂,淡不泛,斯为圣乎。余谈古人词,惟心折于张、姜两家而已。
读词之法,心细如发。先屏去一切闲思杂虑,然后心向之,目注之,谛审而咀味之,方见古人用心处。若全不体会,随口唱去,何异老僧诵经,乞儿丐食。丐食亦须叫号哀苦,人或与之,否则亦不可得。
柳词与曲,相去不能以寸。且有一个意或二三见,或四五见者,最为可厌。其为词无非舞馆魂迷、歌楼肠断,无一毫清气。
言情之作易于亵,其实情与亵,判然两途,而人每流情入亵。余以为好为亵语者,不足与言情。
迷离惝怳,若近若远,若隐若见,此善言情者也。若忒煞头头尾尾说来,不为合作。竹垞先生《静志居词》,未免此病。
玉田云:"词有一二警句,便通首看得起。"此言诚是。然亦须通首衬得过。若有一句落腔,一句不妥,瑕瑜互见,非尽美之作矣。
坡公才大,词多豪放,不肯翦裁就范,故其不协律处甚多,然又何伤其为佳而《词综》论其赤壁怀古,"浪淘尽"当作"浪声沉",余以为毫厘千里矣。知词者,请再三诵之自见也。夫起句是赤壁,接以"浪淘尽"三字,便入怀古,使千古风流人物,直跃出来。若"浪声沉",则与下句不相贯串矣。至于"小乔初嫁了",了字属下,更不成语。"多情应笑"作"多情应是",亦未妥。不如存其旧为佳也。
柳七词中,美景良辰、风流怜惜等字,十调九见。即如〈雨淋铃〉一阕,只"今宵酒醒"二句脍炙人口,实亦无甚好处。张、柳齐名,秦、黄并誉,冤哉。
吾乡朱竹垞先生自题其词曰:"不师黄九,不师秦七,倚新声,玉田差近。"余窃以为未然。玉田词清高灵变,先生富于典籍,未免堆砌。咏物之作,尤觉故实多而旨趣少。咏物之题,不能不用故实。然须运 化无迹,而以虚字呼唤之,方为妙手。
本朝词家,我推樊榭。佳?虽不多,而清高精炼,自是能手。
孺人素性澹泊,不习纷华,历数十年如一日。生平吟咏,每诵古人言情之什,辄歌哭以当之。故所作诗类多商音,其于词也亦然。余既刊其词稿,复检得词话一种,附录卷末。兵燹之余,多遭散佚,存者止此十一。右十二条中,未免持论有偏执处,恐不为填词家所许。因欲存庐山面目,不为增减一字。览者披其文,亦可得其概矣。同治戊辰二月,戚士元识于鹤砂暑斋。
清·陆蓥
词虽小道,范文正、欧阳文忠尝乐为之。考亭大儒,亦间有作。盖古人流连光景,托物起兴,有宜诗者,有宜词者。蓥早承庭训,未娴声律,觕识径途。顷者长夏无事,偶阅《花间》、《草堂》诸刻,追忆旧闻,久遂成帙,聊以备遗忘,耗岁时耳。道光戊申夏六月陆蓥。
王阮亭云:唐无词,所歌皆诗也。宋无曲,所歌皆词也。余闻之先广文曰:梁武帝〈江南弄〉云:"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采垂轻阴。连手蹀躞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此真绝妙好辞。又曰:陶隐居〈寒夜怨〉,后世填词〈梅花引〉格调似之。简文帝〈春情曲〉,唐词〈瑞鹧鸪〉格调似之。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吕鹏《遏云集》载四首,或以为倠),非太白笔。愚见词虽小道,滥觞乐府,具体齐梁,历三唐五季,至宋乃集其大成。
词家命题,多本古人诗句,非臆譔也。如〈蝶恋花〉则取梁元帝"翻阶蛱蝶恋花情"。〈点绛唇〉则取江文通"明珠点绛唇"。〈青玉案〉则取张平子四愁诗"何以报之青玉案"。〈西江月〉则取卫万诗"只今惟有西江月"。"菩萨鬘",西域妇髻。"苏幕遮",西域妇帽。"踏莎行",则韩翃诗句。"粉蝶儿",则毛泽民词句。〈六州歌头〉,则唐之西边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氐州也。本歌吹曲,宋代衍之为词,大祀大恤,皆用此调。其他不及更仆数也。儿时闻之先广文,今者老渐遗忘,因备书之。
调有定名,即有定格,如黄钟仙吕诸宫,与越调过曲〈小桃红〉正宫过曲〈小桃红〉之类是也。其间字数多少,音韵高下,亦皆有一定之规。古人晓畅声律,因题成调,如李后主〈捣练子〉,即咏捣练。刘太保〈干荷叶〉,即咏荷叶。后人依样葫芦,借调命题,如宋人〈贺新郎〉之咏石榴,〈卜算子〉之咏孤鸿,不一而足。且同一调,作者字数多寡,句注参差,各有不同。词学之芜甚矣,安得知音者起而正之。
词有换头,换头者,第二阕脱卸另起处也。唐人小令只一首,故无换头。南唐人张泌〈江城子〉二首,其一:"碧阑干外小中庭。雨初晴。晓莺声。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没心情。"又一首起句云:"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结云:"和笑道、莫多情。"黄叔旸云:"唐词多无换头。"先广文曰:"黄氏误矣。此词自是两首。两情字、两明字,不嫌重押。"古词人无重韵者。换头最吃紧,高手于此,殊费经营。
诗有绝句,词有小令,二者视之若易,为之甚难。绝句之工,唐则供奉龙标为冠。
虽杜陵不能兼美也。小令之工,词家推唐庄宗、李后主、周晴川为巨擘。余往见先广文手抄五代诸词,有唐庄宗〈如梦令〉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此庄宗自度曲,欧史所谓庄宗知音,能度曲,汾晋往往能歌其声,谓之御制者也。唐庄宗、李后主,皆亡国之君,然庄宗大有伟略,其词清丽乃尔。坊刻误为吕洞宾词,非也。晴川词有《片玉集》。案:《片玉》乃周邦彦词集,非周晴川。
词有长调,犹诗有歌行。昔人状歌行之妙云: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是真善言歌行之妙者矣。余谓歌行以驰骋变化为奇,若施之长调,终非正格。王元美云:歌行如骏马蓦坡,一往称快。长调如娇女弄花,百媚横生。二语真词家秘密藏。
天有两戒,以判南北,而音韵殊焉。白太傅诗云:"吴越声邪无法曲,莫教声入管弦中。"髯苏亦云:"好把鸾黄记宫样,莫教弦管作蛮声。"《南史》,五音本在中土,东南土气偏诐,不能感动木石。余窃怪近世北曲,皆郑卫之遗,唐代梨园教坊之所传习,乌足以为正声耶。善乎毛稚黄〈与沉去矜论填词书〉曰:南曲将开,填词先之。北曲将开,弦索调先之。声律之原,关乎风气。今南北九宫音多鼙铎。古人创制,初无定画。善学者何抑彼南辕,同归北辙哉。解此可以息南北之争。
韵书非古也,汉魏以来,韵无专书,韵以通而甚宽。宋元以下,韵有成例,韵以繁而易舛。杨升庵谓《沉韵》为舌之书,诚有激乎其言之也。《沉韵》未必尽合,以李杜尝用之,故至今沿袭不改,词家自可变通,如朋字与蒸同押,打字与等同押,卦画与怪坏同押,岂可为法耶。东坡〈一斛珠〉、蒋捷〈女冠子〉、吕圣求〈惜分钗〉、高季迪〈石州慢〉诸词,用韵酌古准今,以正《沉韵》之失,学者所当隅反。
词家言苏、辛、周、柳,犹诗歌称李、杜,骈体举庾、徐,以为标帜云尔。无论三唐五季,佳词林立。即论两宋,庐陵翠树,元献清商,秦少游山抹微云,张子野楼头画角,竹屋之幽蒨,花影之生新,其见于《草堂》、《花间》,不下数百家。虽藻采孤骞,而源流攸别。安得有综博之士,权舆三李,断代南渡,为唐宋词派图。爰黜淫哇,以崇雅制,词学其日昌矣乎。
人有恒言,唐诗、宋词、元曲三者,就其极盛言之。风气所开,遂成绝诣。明以时文取士,作者辈出,诗学殊逊唐、宋。即如填词,虽刘诚意之雄略,夏少师之警悟,坊间所传二公〈开元乐〉、〈浣溪沙〉诸阕,犹恒人耳。王元美《艺苑卮言》, 辨晰词旨,而所为小令,颇近雕琢。长调亦多芜杂。尤可笑者,〈小诺皋〉二阕,信手涂抹,真是盲女弹词,醉汉骂街。升庵论词,时有妙会,摹写处,亦伤尖薄。不独〈花犯〉、〈个侬〉诸小令也。先广文谓有明无词人,信然信然。
叠字之法最古,义山尤喜用之。然如菊诗:"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转成笑柄。宋人中易安居士,善用此法。其〈声声慢〉一词,顿挫凄绝。词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二阕,共十余个叠字,而气机流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为词家叠字之法。
段安节《琵琶录》,〈绿腰〉即录要也。乐工进曲,上令录其要者以进。一名〈六幺〉,香山〈杨柳枝〉词"六幺水调家家唱",元微之"管儿还为弹绿腰,绿腰依旧声迢迢",是唐人又以腰作幺也。或云此曲拍不过六字,故曰〈六幺〉。今〈六幺〉行于世者四,曰黄钟羽、曰夹钟羽、曰林钟羽、曰夷则羽。又此曲共二十二拍。中四花抑扬顿挫,舞者亦随之而舞,欧阳公所谓"贪看六幺花十八"是也。
文人轻薄,动以文字为戏。其流也,揭帖构污,艳词宣秽,词曲一道,风雅扫地矣。王彦龄元佑副枢之弟,官太原作〈望江南〉十余首,狎侮同寮,并及府帅。帅怒,将劾治之,彦龄执手版顿首谢曰:"居下位,只恐被人谗。昨日只吟青玉案,几时曾作望江南。试问马都监。"帅为失笑,众亦绝倒。后以醉骂妇翁,与妇离婚。彦龄名流贵介,早擅才誉,虽脱弹章,卒弃嘉耦。他如山谷绮语,被呵于老僧。元相梦游,含酸于末路。大雅君子,所当切鉴者矣。
欧阳金,宋代大儒,诗文外,喜为长短调。凡小词多同时人作,公手辑以存者,与公无涉。一时忌公者,藉口以兴大狱。司马温公,儿童走卒,咸共尊仰。轻薄子捏造艳词,以为公作,转相传诵,小人之无忌惮如此。至乃赵明诚妻易安居士,黄尚书妻惠斋居士,皆以人才藻蒙污。易安文词,具在其全集中,雅雨堂《金石录?序》,曾为之辨。近世俞君理初,就《易安全集》考证年月,引据旧闻,力为昭雪。易安获谤之由,始白于世。惠斋居士胡氏,始以尚书与赵师有隙,继以指摘碑文。师守临安,惠斋前卒,遂坐罪其门客,斥罢尚书。先广文云:南渡风气,每借端闺阃,陷人于罪。流传至今。耳食者引为故实,可慨之尤甚者也。
《菉斐轩词韵》,见于厉太鸿论词绝句云:"欲呼南渡诸公起,韵本重雕菉斐轩。"芸台先生家藏是本,秦敦复为刊行之。跋曰:此书旧题宋 本,然考其分韵,无入声,疑为北曲而设,或元明时好事者伪作耳。坊刻词韵如林,如沉谦之《词韵略》,吴烺之《学宋斋词韵》,郑春波之《绿漪轩词韵》,皆其最着者。然讹谬百端,去取寡当。渔洋谓毛氏曲韵,与宋词暗合,可以据为词韵。毛名先舒,字?黄,着有《填词图谱》行世。
词之选本,以蜀人赵崇祚《花间集》为最古。唐末佳词,赖以不没者,此也。《草堂》本,不着编者姓氏,大抵宋庆元以前人辑耳。其间去取,虽逊《花间》,而词家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要皆权舆此书。诸词后各系当时词话,亦今本所无也。先广文云:曾见杭州顾氏家藏原本,较今毛氏汲古阁本多七十余调。后来坊刻,附以黄升《花庵词选》、周密《绝妙好辞》。《草堂》本已非旧制矣。前明陈耀文,合《花间》、《草堂》二刻,类为一书。国朝朱彝尊又附以金元诸家之词,采掇尤富,今其书具在。古书多是写本,借读最难,今者载籍大备也。学者未读《花间》、《草堂》,辄姗笑苏、辛,指斥秦、柳,骋其胸臆,瞽说朋兴。噫,填词特其一事耳。
《问花楼诗钞》一卷,《诗话》三卷,《词话》一卷,封大夫所着。题曰问花楼者,仍旧志也。先方伯故第,在苏州吴江县北门内之下塘街。旧有楼十余楹,其下杂植榆柳桃李之属。春夏交,繁英绚发,先方伯婆娑其上。而封大夫甫胜衣,受经于先大父处也。封大夫早承家学,读书务淹博,不求闻誉,有名庠序间。尝语乃普曰:吾家贫,冀博禄养,久而无成。古人有言,早知穷达有命,恨不十年读书,非虚谭也。汝其志之。《诗钞》本二卷,《词钞》一卷,兵火佚去。今存《诗钞》一卷,诗话、词话,则封大夫家居手定者。同治辛未冬孟乃普敬跋。
余刊《词征》垂竟,友人陆仲英元鼎以其曾祖艺香先生《问花楼词话》见贻。余观其叙述源流,辨晰雅近,卓然自具特识,不觉称善者再。《艺香词》既散佚,不可复得,则是书也,宁可听其湮没耶。因重锓之,以广其传。四年五月去病记。
清·孙麟趾
梦窗足医滑易之病,不善学之,便流于晦。余谓词中之有梦窗,如诗中之有长吉。篇篇长吉,阅者易厌。篇篇梦窗,亦难悦目。篇篇梦窗,亦难悦目。
作词须择调,如〈满江红〉、〈沁园春〉、〈水调歌头〉、〈西江月〉等调,必不可染指,以其音调粗率板滞,必不细腻活脱也。
作词尤须择韵,如一调应十二个字作韵脚者,须有十三四字方可择用。若仅有十一个字可用,必至一韵牵强。词中一字未妥,通体且为之减色,况押韵不妥乎。是以作词先贵择韵。
词韵向无定本,惟沉去矜韵最妥,然失之太拘。且于通用兼收之处,未经宣说明白。余有《词韵指南》,传宋人不传之秘,将梓行以公同好。
词有名同,句之长短不同者,填者须注明从某人体。
学问到至高之境,无可言说。词之高妙在气味,不在字句也。能审其气味者,其唯储丽江乎。
牛鬼蛇神,诗中不忌,词则大忌。运用典故须活泼。
近人作词,尚端庄者如诗,尚流利者如曲。不知词自有界限,越其界限,即非词。蔗乡云:无才固不可作词,然逞才作词,词亦不佳。须敛才炼意,而以句调运之。词中四字对句,最要凝炼。如史梅溪云:"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只八个字,已将春雨画出。七字对贵流走。如梦窗〈倦寻芳〉云:"珠珞香消空念往,纱窗人老羞相见。"令人读去,忘其为对乃妙。
阅词者不独赏其词意,尤须审其节奏。节奏与词意俱佳,是为上品。
余尝取古人之拗句诵之,始上口似拗,久之觉非拗不可。盖阴阳清浊之间,自有一定之理。妄易之,则于音律不顺矣。
包慎伯明府云:感人之速莫如声,故词别名倚声。倚声得者又有三:曰清、曰脆、曰涩。不脆则声不成,脆矣而不清则腻,脆矣清矣而不涩则浮。
作词十六要诀:清、轻、新、雅、灵、脆、婉、转、留、托、澹、空、皱、韵、超、浑。
天之气清,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五采陆离,不知命意所在者,气未清也。清则眉目显,如水之鉴物无遁影,故贵清。
重则板,轻则圆。重则滞,轻则活。万钧之鼎,随手移去,岂不太妙。
陈言满纸,人云亦云,有何趣味。若目中未曾见者,忽焉睹之,则不觉拍案起舞矣,故贵新。
座中多市井之夫,语言面目,接之欲呕,以其欠雅也。街谈巷语,入文人之笔,便成绝妙文章。一句不雅,一字不雅,一韵不雅,皆足以累词,故贵雅。
惟灵能变,惟灵能通。反是则笨、则木,故贵灵。
莺语花间,动人听者,以 其脆也。音如败鼓,人欲掩耳矣。故贵脆。
恐其平直,以曲折出之,谓之婉。如**低声问数句,深得婉字之妙。
路已尽而复开出之,谓之转。如"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当时送行,共约雁归时。人赋归欤。雁归也,问人归如雁也无","甚近来翻致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皆用转笔,以见其妙者也。
何谓留,意欲畅达,词不能住,有一泻无余之病。贵能留住,如悬?勒马,用于收处最宜。
何谓托,泥煞本题,词家最忌。托开说去,便不窘迫,即纵送之法也。
花之淡者其香清,友之淡者其情厚。耐人寻绎,正在于此,故贵淡。
天以空而高,水以空而明,性以空而悟。空则超,实则滞。
石以皱为贵,词亦然。能皱必无滑易之病,梦窗最善此。
韵即态也,美人之行动,能令人销魂者,以其韵致胜也。作词能摄取古人神韵必传矣。
识见低,则出句不超。超者,出乎寻常意计之外,白石多清超之句,宜学之。
何谓浑,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江上柳如?。雁飞残月天","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皆以浑厚见长者也。词至浑,功候十分矣。
词成录出,粘于壁,隔一二日读之,不妥处自见。改去仍录出粘于壁,隔一二日再读之,不妥处又见。又改之如是数次,浅者深之,直者曲之,松者炼之,实者空之。然后录呈精于此者,求其评定,审其弃取之所由,便知五百年后,此作之传不传矣。
深而晦,不如浅而明也。惟有浅处,乃见深处之妙。譬如画家有密处,必有疏处。能深入不能显出,则晦。能流利不能蕴藉,则滑。能尖新不能浑成,则纤。能刻画不能超脱,则滞。一句一转,忽离忽合,使阅者眼光摇晃不定,技乃神矣。
用意须出人意外,出句如在人口头,便是佳作。
高澹婉约,艳丽苍莽,各分门户。欲高澹学太白、白石。欲婉约学**、玉田。欲艳丽学飞卿、梦窗。欲苍莽学苹洲、花外。至于融情入景,因此起兴,千变万化,则由于神悟,非言语所能传也。
《词径》一卷,江山刘履芬藏本。内有脱叶。后见陈凝远校本,则见刘本所脱之淡字一条,赫然在目。然后孙氏所谓十六字要诀,乃是窥其全豹,是亦一大快事也。圭璋识。附录
长洲孙君月坡,以词名道咸间。客金陵西江最久,刻所着词凡十余种。余以丙辰丁巳间,遇诸吴门。君年六十余,虽归里,家无一椽,僦居委巷中。一子妇、一女孙,亲操井臼。君日扶杖**街巷,卖文易粟,取供 朝夕。庚申寇乱,以老病死。晚年尝选所作为《零珠》、《碎玉》两编刻之。今余尚存刊本,内有脱叶,末由录补。《词径》一卷,尝以寄余京都,仅而获存。取以重刊,亦讲词学家不可少之书也。同治九年仲秋,江山刘履芬。


《诗余》
一种文学形式,从萌芽到定型,需要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这种已定型的文学形式,还需要另一个过程,才能确定其名称。词是从诗分化出来,逐渐发展而成为脱离了诗的领域的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其过程是从盛唐到北宋,几乎有二三百年的时间;而最后把这种文学形式定名为「词」,还得迟到南宋中期。
近来有人解释词的名义,常常说:「词又名长短句,又名诗余。」这里所谓「又名」,时间概念和主从概念,都很不明确。好象是这种文学形式先名为词,后来又名为长短句,后来又名为诗余。但是,考之于文学发展史的实际情况,却并不如此,事实恰恰是:先有长短句这个名词,然后又名为词,而诗余这个名词初出现的时候,还不是长短句的「又名」,更不是词的「又名」。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序于绍兴四年甲寅(1134),后集序于乾道三年丁亥(1167),全书中不见有「诗余」这个名词,也没有提到《草堂诗余》这部书。王楙的《野客丛书》成于庆元年间(1195-1200),书中已引用了《草堂诗余》,可见这部书出现于乾道末年至淳熙年间。毛平忡《樵隐词》有乾道三年王木叔序,称其集为《樵隐诗余》。以上二事,是宋人用「诗余」这个名词的年代最早者。稍后则王十朋词集日《梅溪诗余》,其人卒于乾道七年,寿六十。廖行之词集曰《省斋诗余》,见于《直斋书录》,其人乃淳熙十一年进士,词集乃其子谦所编刊,当然在其卒后。林淳词集曰《定斋诗余》,亦见《直斋书录》,其人于乾道八年为泾县令,刻集亦必在其后。此外凡见于《直斋书录》或宋人笔记的词集,以「诗余」标名者,皆在乾道、淳熙年间,可知「诗余」是当时流行的一个新名词。黄叔肠称周邦彦有《诗余》,景定刊本《严州续志》亦著录周邦彦《诗余》,这是严州刻本《集》的附卷,井非词集原名。现在所知周邦彦词集,以淳熙年间晋阳强焕刻于溧水郡斋的一本为最早,其书名还是《集》,不作《**诗余》。
我怀疑南宋时人并不以「诗余」为文学形式的名词,它的作用仅在于编诗集时的分类。考北宋人集之附有词作者,大多称之为「乐府」,或称「长短句」都编次在诗的后面,既没有标名为「词」,更没有标名为「诗余」。南宋人集始于诗后附录「诗余」。陈与义卒于绍兴八年,其《简斋集》十八卷附诗余十八首。但今所见者乃胡竹坡笺注本,恐刊行甚迟。高登的《东溪集》,附诗余十二首。登卒于绍兴十八年,三十年后,延平田澹始刻其遗文,那么亦当在淳熙年间了。
况且今天我们所见的《东溪集》,已是明人重编本,不能确知此「诗余」二字是否见于宋时初刻本。宋本《后村居士集》,其第十九、二十两卷为诗余,此本有淳熙九年林希逸序,其时后村尚在世。然《后村大全集》一百九十六卷,其卷一百八十七至一百九十一,共五卷,则题作「长短句」,可见南宋人编诗集,如果把词作也编进去,则附于诗后,标题日「诗余」,以代替北宋人集中的「乐府」或「长短句」。
「诗余」成为一个流行的新名词以后,书坊商人把文集中的诗余附卷裁篇别出,单独刊行,就题作《履斋诗余》、《竹斋诗余》、《冷然斋诗余》,甚至把北宋人周邦彦的长短句也题名为《**诗余》了。这样,「诗余」好象已成为这一种文学形式的名称,但是,我们如果再检阅当时人所作提到词的杂著,如词话、词序,词集题跋之类,还是没有见到把作词说成作诗余,由此可知「诗余」这个名词虽出现于乾道末年,其意义与作用还不等于一个文学形式的名称。个人的词集虽题曰「诗余」,其前面必有一个代表作者的别号或斋名。词选集有《草堂诗余》、《群公诗余》,「草堂」指李白,「群公」则指许多作者,也都是有主名的。一直到明人张蜒作词谱,把书名题作《诗余图谱》,从此「诗余」才成为词的「又名」。这是张蜒造成的一个大错。
《草堂诗余》的宋人序文已佚不可见,不知当时有无解释「诗余」名义的话。其他宋人著作中,亦不见有所说明。直到明代杨用修作《词品》,才在其自序中说:
诗余者,忆秦娥,著萨蛮为诗之余,而百代词曲之祖也。今士林多伯其书而昧其名,故余所著《词品》首著之云。
以李白的忆秦娥,菩萨蛮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这是南宋时人黄叔旸的话,见于《唐宋名贤词选》,其上句中「为诗之余」,则是杨用修自己的话。但这句话等于没有解释,他不过加了一个不起作用的「之」字。到底李白这两首词何以为诗之余,这个「涂」字的正确意义是什么?仍不可解。从下一句揣摩起来,他似乎说:这两首词对于诗的关系,则为支流别派;对于后世的词曲,则为租尔。词出于诗,所以称为诗余。
从此以后,明清两代研究词学的人,根据各自的体会,对于诗余,有了种种不同的解释,也展开了论辨。俞彦《爱园词话》云:
词何以名诗余?诗亡然后词作,故曰余也。非诗亡,所以歌咏诗者亡也,词亡然后南北曲作。非饲亡,所以歌咏词者亡也。谓诗余兴而乐府亡,南北曲兴而诗余亡者,否也。
这一段话,意义是可以了解的,但语文逻 辑却大谬。既然肯定了「诗亡然后词作」、「词亡然后南北曲作」,为什么立刻就自己否定了这样提法,说是「非诗亡」、「非词亡」呢?既然亡的是「所以歌咏诗者」和「所以歌咏词者」又何必先肯定「诗亡」和「词亡」呢?
俞氏之意,以为诗本该是可以歌咏的,到后来,诗亡失其歌咏的功能,于是有词代之而兴,此时人们歌咏词而不歌咏诗了。所以说词是诗之余。再后,词也亡失其歌咏的功能,于是南北曲代之而兴,此时人们歌咏南北曲而不歌咏词了。但是,在这里,俞氏却不说南北曲是词之余。他以为可以歌咏的诗歌,都是乐府。诗在可以歌咏的时候,也是乐府。诗到了不能歌咏的时候,诗还是诗,但已不是乐府了。因此他说:不是诗亡,而只是诗亡失了它的乐府功能。词(诗余)在它可以歌咏的时候,也是乐府,所以不能说「诗余兴而乐府亡」。同样,南北曲兴起之后,诗余只是亡失了它的乐能,故不能说是「诗余亡」了。探索俞氏这段话的意味,实际上他以为诗与词都是乐府之余,但是他却说「诗亡然后词作,故日余也。」这个「余」字的意义和作用,仍然没有解释清楚。
陈仁锡序《草堂诗余四集》云:
侍者,余也。无余无诗,诗易余哉?东海何子曰:『诗余者,古乐府之流别,而后世歌曲之滥觞也。元声在,则为法省而易谐;人气乖,则用法严而难叶。』余读而韪之。及又曰:「诗亡而后有乐府,乐府缺而后有诗余,诗余废而后有歌曲。……凡诗皆余,凡余皆诗。余何知诗,盖言其余而已矣。
东海何子,指华亭(今松江县)何良俊,这些话见于武陵逸史本《草堂诗余》,陈氏引用来解释「诗余」。何氏之意谓词出于古乐府,而古乐府则出于诗三百篇。因此,「诗余」的意义是诗三百篇的绪余。这个「诗」字应当理解为《诗经》。陈氏推演何氏之说,得出两句非常晦涩的话:「诗者,余也。无余无诗。」意谓后世一切诗歌,都是《诗经》的余波别派,诗三百篇如果没有余波别派,则后世无诗歌了。所以,「凡诗皆余,凡余皆诗」。凡是一切后世诗歌,都是《诗经》的余波,凡是继承《诗经》的作品,都是诗。最后,他说:「余何知诗,盖言其徐而已矣。」这个「诗」字,又是指《诗经》的,他自谦不懂得《诗经》,只能谈谈《诗经》的余波──词──而已。
这一段序文中用「诗」字有不同的涵义,以致晦涩难解,明代文人,就喜欢写这种「恶札」。同书又有一篇秦士奇的序文云:
自三百而后,凡诗皆余也,即谓骚赋为诗之余,乐府为骚赋之余,填词为乐府之余,声 歌为填词之余,递属而下,至声歌亦诗之余,转属而上,亦诗而余声歌。即以声歌、填词、乐府,谓凡余皆诗可也。
此文也是发挥何良俊、陈仁锡的意见,以词为《诗经》之余。「声歌」即指南北曲。
清初,汪森序《词综》云:
自有诗而长短句即寓焉,《南风》之操、《五千之歌》是已。周之颂三十一篇,长短句居十八;汉《郊祀歌》十九篇,长短句居其五;至《短萧饶歌》十八篇,篇皆长短句。谓非词之源乎?迄于六代,《江南》、《采莲》诸曲,去倚声不远,其不即变为词者,四声犹未谐畅也。自古诗变为近体,而五七言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短句无所依,则不得不更为词。当开元盛日,王之涣、高适、王昌龄诗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萨蛮等词,亦被之歌曲。古诗之于乐府,近体之于词,分镖并骋,非有先后。谓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余,殆非通论矣。
此文观念,较为明白。汪氏以为词的特征有二:其形式为长短句,其作用为乐府歌辞。以这两个特征为标准:以求索于文学史,则《南凤》、《五千》、《周颂》、汉乐府,都具有这两个特征,故以为词之起源在古乐府。这意见与俞爱相同,不过俞氏只提出一个特症:有歌咏之道,而未直接提出乐府。至于「长短句」这个名词的意义,汪氏亦与元明以来许多人的见解一样。以为长短句只要句法参差不齐的诗,就是长短句。他似乎不知道唐人以七言句为长句,五言句为短句,所谓长短句,专指五七言句法混合的诗体,古乐府虽有句法参差不齐的,还不能称为长短句。
又汪氏以为唐人工七绝歌诗是诗,李白菩萨蛮等作是词,二者既同时并行,故不能谓词出于诗。这个观点,亦有未妥。五七绝歌诗和菩萨蛮等词的最初形式,在唐代同样是乐府歌辞,没有近体诗与词的分界。以上两点,是汪氏持论未精审处。
李调元作《雨村词话》,其序言亦谈到了诗余:
词非诗之余,乃诗之源也。周之颂三十一篇,长短句属十八;汉《郊祀歌》十九篇,长短句属五;至《短萧铙歌》十八篇,篇皆长短句,自唐开元盛日,王之涣、高适、王昌龄绝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萨蛮等词亦被之管弦,实皆古乐府也。诗先有乐府而后有古体,有古体而后有近体,乐府即长短句,长短句即古词也。故曰:词非诗之余,乃诗之源也。
此文虽然好象完全抄袭汪森的文章,但结论却不同。汪氏以古近体诗为一个系统,古今乐府歌辞为另一个系统;而李氏则以为今之词即古之乐府,而古诗则导源于乐府,因此,词非但不是诗之余,亦不是古乐府之余。因为 词本身即同于古乐府,而为诗之所从出,所以他的结论是词「乃诗之源也」。基于这一观点,故李氏视王之涣、高适、王昌龄的歌诗,与李白的菩萨蛮等词,同属于古乐府,这又是和汪氏不同之处。
吴宁作《榕园词韵》,其《发凡》第一条云:
词肇于唐,盛于宋,溯其体制,则梁武帝《江南弄》,沈隐侯《六忆》已开其渐。诗变为词,目为诗余,乌得议其非通论?屈子《离骚》名词,汉武帝《秋风》,陶靖节《归去来》亦名词,以词命名,从来久矣。由今言之,金元以还南北曲皆以词名,或系南北,或竟称词。词,所同也;诗余,所独也。顾世称诗余者寡,欲名不相混,要以诗余为安。是编仍号《词韵》,从沈去矜氏旧也。
吴氏以为词出于齐梁宫体诗,足当诗余之称。又以词为通名,凡楚词、六歌词、南北曲,皆可称为词,则无以区别于《花间》、《草堂》形式的词。因此,他主张以「诗余」为词的正名庶几专指这一种文学形式。但是,吴氏虽持此观点,而他的书还不便改名《诗余韵》,因为他这部书是在沈去矜《词韵》的基础上改订的。
按:屈宋楚辞、汉武、陶潜的歌赋,在文学史上,向来用「辞」字,而不用「词」字。「辞」为文体专名,而「词」则为通名,如歌词、曲词等。宋元以后,才有人把「楚辞」写成「楚词」,南北曲在金元间虽然亦称为词,但至明清间己逐渐称之为曲。故「词」字的涵义,在宋代则正在由通名演变为专名,到元明以后,则已固定下来,自成为一种文学形式的正名,不会与楚、汉、金、元辞曲相混。吴氏主张以「诗余」为词的正名,我们暂且不必讨论其当否,从他所说「诗变为词,曰为诗余,乌得议其非通论?」这句话看来,可知他是针对汪森而说的。汪氏把诗和乐府分为两个系统,他以为词源于乐府,故否定其为「诗余」,吴氏以为词是从诗衍变而成的,故应当名为「诗余」;但是他所举的《江南弄》、《六忆》等却是齐梁乐府,可知他关于乐府与诗的概念是混淆的。
宋翔凤《乐府余论》中亦有一段诠释「诗余」的话:
谓之诗徐者,以词起于唐人绝句,如大白之清平调,即以被之乐府。太白忆秦娥、菩萨蛮,皆绝句之变格,为小令之权舆,旗亭画壁赌唱,皆七言断句。后至十国时,遂竞为长短句,自一字、两字至七字,以抑扬高下其声,而乐府之体一变,则词实诗之余,遂名之曰诗余。
作者以为词是从唐人绝句演变而成,故应当名为诗余。他并不否定词的乐府传统,不过他认为诗变而后「乐府之体一变」,这个观点却颠倒了。
蒋兆兰《词说》有一段关于「诗余」的评论:
诗余一名,以《草堂诗余》为最著,而误人为最深。所以然者,诗家既已成名,而于是残鳞剩爪,余之于词;浮烟涨墨,余之于词;诙嘲亵诨,余之于词;忿戾谩骂,余之于词,即无聊酬应,排闷解醛,莫不余之于词。亦既以词为秽墟,寄其余兴,宜其去风雅曰远,愈久而弥左也。此有明一代词学之蔽,成此者,升庵、凤洲诸公,而致此者,实「诗余」二字有以误之也。今亟宜正其名曰词,万不可以「诗余」二字自文浅陋,希图塞责。
此文将「待余」解释为诗人之余兴,几不宜写入诗中的材料,都写在词里。于是诗保存其凤雅的品格,而词成为一种庸俗文学。名之曰「诗余」,即反映了词的品格卑下。蒋氏慨叹于明词之所以不振,由于明人对词的认识不高,词体不被尊重,词凤也就堕落。因此他反对「诗余」这个名称,其意见恰与吴宁相反。
况周颐《蕙风词话》对「诗余」作为另一种解释:
诗余之「怜」,作赢余之「余」解,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余于诗,故曰诗余。世俗之说,若以词为诗之剩义,则误解此「余」字矣。
况氏此义讲词的起源,仍用朱熹的「易泛声为实字」之说,但他又说词的「情文节奏,并皆有余于诗」,这就兼及到词的思想内容了。他以为词的内容、文辞、音乐性,都比诗为有羡余,所以名曰诗余。他以「诗之乘义」为误解,这是针对蒋兆兰而说的。
从杨用修以来,为「诗余」作的解释,以上诸家可以作为代表。他们大多从词的文体源流立论,承认「诗余」这个名称的,都以为词起源于诗。不过其间又有区别,或以为源于二百篇之《诗》,或以为源于唐人近体诗,或以为源于绝句歌诗。不赞成「诗余」这个名称的,都以为词起源于乐府,乐府可歌,诗不能歌,故词是乐府之余,而不是诗之余。亦有采取折中调和论点的,以为词虽然起源于古乐府,而古乐府实亦出于《诗》三百篇,因此,词虽然可以名曰诗余,其继承系统仍在古乐府。综合这些论点,它们的不同意见在一个「诗」字,对于「余」字的观念却是一致的,都体会为余波别派的意义。
蒋兆兰、况周颐两家的解释是新颖的。况氏对「诗」字的观念还与宋翔凤同,对「余」字的观念却是他的创见,不过他的解释,恐怕很勉强,蒋氏把「诗余」解释为「诗人之余兴」,这就完全与文体源流的观点没有关系。
宋人著作中,虽然不见有正面解释「诗余」的资 料,但从一些零言断语中,却可以发现不少意见,为蒋兆兰理论的来源。《邵氏闻见后录》有一条云:
晏叔原监颖昌府许田镇时,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云:「得新词盈卷,盖寸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损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
这里所谓「有余之才」,本来并非专指倚声填词,不过赞美其才情富丽,但一百年后,王称为程地垓的《书舟词》作序文,则云:
昔晏叔原以大臣子,处富贵之极,为靡丽之词,其政事堂中旧客尚欲其损有余之才,岂未至之德者,晏叔原独以词名尔,他文则未传也。至少游,鲁直则已兼之。
这显然是误解了韩少师的话。韩意乃规劝小晏要修德行,而不要逞文才。王氏却解释为小晏作词之才有余,而作诗文之才不足。他以为「有余之才」指词,「未至之德」指「他文」,这样就反映了他的观点是以词为诗文之余事了。
黄庭坚序《小山词》,亦说晏叔原之词,乃「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他把词称为「乐府之余」,又以为《小山词》之不至于堕落到里巷俗曲者,由于它们还有「诗人之句法。」因此,他在下文论定小晏的词「可谓狎邪之人雅,豪士之鼓吹」。这里可以见到黄庭坚论词的观念,他以为词是乐府之余波,是里巷俗曲,如果象晏叔原那样用诗人之句法作词,就可以化俗为雅,乐府是词的形式,诗是词的风格。这样,「诗余」的意义,就已微露端倪了。
此后,有一些资料可以合起来探索:
「公吟咏之余,溢为歌词,有《平山集》盛传于世。」(罗泌跋欧阳修《近体乐府》)
「右丞叶公,以经术文章,为世宗儒。翰墨之余,作为歌词,亦妙天下。」(关注题《石林词》)
「竹坡先生少幕张右史而师之。稍长,从李姑溪游。与之上下其议论,由是尽得前辈作文关纽,其大者固已掀揭汉唐,凌历骚雅,烨然名一世矣。至其嬉笑之余,溢为乐章,则清丽婉曲,是岂苦心刻意而为之者哉?」(孙兢序《竹坡长短句》)
「唐宋诗益卑,而乐府词高古工妙,庶凡汉魏。陈无已诗妙天下,以其余作词,宜其工矣,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陆游跋《后山居上长短句》)
以上诸文,虽然都没有直接提出「诗余」这个名词,但是以作词为诗人之余事,这一观念实已非常明显。至于这个观念之形成,亦有它的历史传统,孔仲尼说过:「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氏的教育目的,以培养人的德行为先,其次才是学文,故学文是德行的余事。到了唐代的韩愈,他是古文家,做 诗,不过他说;「余事作诗人。」作诗成为学文的余事了。从此以后,诗人作词,词岂非诗人之余事么?蒋兆兰解释「诗余」,与历代诸家的解释不同,他也没有引证宋人这一类言论,使人以为他是逞臆而谈,为词的地位卑落打抱下平。其实,我认为,他的解释是有根据的,符合于宋人对词的观念的。「诗余」正是诗人之余事,或说余兴亦可,并不是诗或乐府的余派。
现在可以弄清楚:在北宋时,已有了词为「诗人之余事」的概念,但还没有出现「诗余」这个名词。南宋初,有人编诗集,把词作附在后面,加上一个类目,就称为「诗余」,于是这个名词出现了。但是,这时候,「诗余」还不是词的「又名」,甚至,这个时候,连「词」这个名词也还没有成立。只要看上文所引几条资料中,凡讲到词这种文学形式的地方,邵伯温称「长短句」,黄庭坚称「乐府之余」,罗泌、关注称「歌词」,孙兢称「乐章」,陆游称「乐府词」。惟有王偁的《书舟词序》中称「叔原独以词名尔」,这里才用了「词」字,但这个「词」字还不是文学形式的名词,而只是「歌词」、「曲子词」的省文。
再后一些时间,书坊商人把名家诗文集中的「诗余」部分抄出,单独刊行,于是就题其书名曰「某人诗余」,词选集也就出现了《草堂诗余》、《群公诗余》等等书目。这时候,「诗余」二字还不能单独用,其前面必须有主名,表明这是某人的「诗之余事」。整个南宋时期,没有人把做一首词说成做一首诗余。
直到明代,张蜒作词谱,把他的书名题作《诗余图谱》,从此以后,「诗余」才成为词的「又名」。从杨用修以来,绝大多数词家,一直把这个名词解释为诗体演变之余派,又从而纷争不已,其实都是错误的。


《琴趣外篇》
陶渊明有一张没有弦的琴,作为自己的文房玩物。人家问他:「无弦之琴,有何用处?」诗人答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这是「琴趣」二字的来历,可知琴趣不在于音声。后人以「琴趣」为词的别名,可谓一误再误。以琴曲为琴趣,这是一误;把词比之为琴曲,因而以琴趣为词的别名,这是再误。宋人词集有名为「琴趣外篇」的,现在还有六家:欧阳修、黄庭坚、秦观、晁补之、晁端礼,赵彦端。此外,叶梦得的词集亦名为「琴趣外篇」,可是这个集子后来已失传了。所有的「琴趣外篇」,都不是作者自己选定的书名,而是南宋时出版商汇刻诸名家词集时,为了编成一套丛书,便一本一本的题为某氏「琴趣外篇」。于是,「琴趣外篇」就成为词的别名了。
琴曲本是古乐、雅乐,在音乐中占有很高的地位。庚信《昭君辞》云:「方调弦上曲,变入胡笳声。」可知以琴曲来奏胡前曲,非变不可。李冶《敬斋古今注》云:「诸乐有拍,惟琴无拍。琴无节奏,节奏虽似拍,而非拍也。前贤论今琴曲,已是郑卫,若又作拍,则淫哇之声,有甚于郑卫者矣。故琴家谓迟亦不妨,疾亦不妨,所最忌者,惟其作拍。」这一段话,很有意思。琴是上古的乐器,所奏的乐曲,当然很原始,其时还没有节拍,或者说,还没有节拍的概念。音乐讲究节拍,大约起于周代的云韶乐,到了汉代,乐府歌碎都有「曲折」,曲折也包含节拍在内。从此以后,人们已不知道古乐、雅乐中的琴曲,原先是一种没有节拍的音乐。唐人以胡笳十八拍变入琴曲,那就是李冶所谓「甚于郑卫」的「淫哇」了。
在人们心目中,琴曲是那样高雅、古朴,不同凡响,而词本是民间俗曲,它们是怎样联系到一起的呢,原来,宋人为了提高词的地位,最初称之为「雅词」,后来更尊之为琴操。这可以说是对词曲的莫大推崇。然而这个比拟却是不伦不类的,因为词的曲子与琴曲是完全不同的,对这一点,宋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苏东坡有一首《醉翁操》,自序云:
琅邢幽谷,山川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辞作《酿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东坡居上以辞补之。
东坡这一段话,也说明了 琴曲节奏疏宕,不与词同。醉翁用楚辞体作《醉翁引》,有人为他作曲,在演奏时,曲子虽然有了节奏,而琴声已失去其古音之自然。山此可见,苏东坡也知道词与琴曲是完全不同的。东坡的这一首《醉翁操》,本来不收在东坡词集中,因为它是琴操而不是词。南宋时,辛稼轩模仿东坡,也作了一首,编入了他的词集,于是后人在编东坡词集时,也把《醉翁操》编了进去。从此,琴曲《醉翁操》成了词调名。
《侯鲭录》记一段词话云:「东坡云:琴曲有瑶池燕,其词不协,而声亦怨咽。变其词作闺怨,寄陈季常云:此曲奇妙,勿妄与人。」这段话是引用了苏东坡瑶池燕词的自序,其词即「飞花成阵春心困」一首。由此也可知为琴曲而作的歌词,不协于词的音律,如果要以琴曲谱词,就非变不可。苏东坡这一段话,正可与庚信的「变入胡笳声」对证。
以上二件事,都可以证明琴曲不能移用于词曲。因此,我说,以「琴趣」为琴曲的代用词,此是一误;以「琴趣」为词的别名,此是再误。
不过,宋代人还是有把「琴趣」直接用作词的别名,他们用的是「琴趣外篇」。所谓「外篇」,也就是意味着,词的地位虽然提高了,但只能算是琴曲的支流,还不等于真正的琴曲,只是「外篇」而已。这样标名是可以的,只犯了一误,而没有再误。可是,毛子晋跋晁补之《琴趣外篇》云:「《琴趣外篇》,宋左朝奉、秘书省著作郎、充秘阁校理、国史编修宫,济北晁补之无咎长短句也。其所为诗文凡七十卷,自名《鸡肋集》,惟诗余不入集中,故云外篇。昔年见吴门钞木,混入赵文宝诸词,亦名《琴趣外篇》,盖书贾射利,眩人耳目,最为可恨。」毛子普这样解释,完全是夹缠。诗文不编入正集,而另行编为外集,作为附录,这是常有的事,但象晁补之这样,就应当称为《鸡肋集外篇》,而不是「琴趣」的「外篇」。又何以六家同集都标名《琴趣外篇》呢?
元明以来,许多词家都不明白「琴趣外篇」这个名词的意义,他们以为「琴趣」是词的别名,而对「外篇」的意义,则跟着毛子晋的误解,于是非但把自己的词集标名为「琴趣」,甚至把宋人集名的「外篇」二字也删掉了。《传是楼书目》著录秦观词集为《淮海琴趣》,欧阳修词集为《醉翁琴趣》,汲古阁本赵彦端词集称《介庵琴趣》,《赵定宇书目》称晁补之词集为《晁氏琴趣》都是同样错误。清代以来,词家以「琴趣」为词的别名,因而用作词集名者很多,例如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张奕枢的《月在轩琴趣》。吴泰来的《昙花阁琴趣》,姚梅伯的《画边琴趣》,况周颐的《意风琴趣》,邵怕褧的《云淙琴趣》,都是以误传误,失于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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