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件事,她不想再想起了,只是某些时候,自己仍然不受控制地陷入恐怖的旋涡中去。例如,在梦里。
七岁那年,父亲载着她和妈妈到元朗买最出名的老婆饼。因为妈咪怀孕了,变得特别嘴馋,会突然想吃这吃那的。这天,妈咪又嘟着嘴和父亲说要吃老婆饼,于是,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从家里出发了。
当车子从桥底拐上高速路路口时,一辆载着几十筐鸡鸭的货车从桥上高速地冲下来!父亲闪避不及,被货车拦腰碰撞……车子一连翻了两个筋斗,再狠狠地撞在护栏上。父亲被卡在前座,满头鲜血。他想扭动颈项回望身后的妻子女儿,然而,咫尺之距,却已无法如愿,沾满鲜血的嘴努力抽搐了一会,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而撞得晕头转向的妈妈,在最危急的关头奋力用仅余的理智把她护在怀中,直至救伤车赶至,救护人员才掰开妈妈半盖着她的身体。
她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着的,甚至用着最细微的触觉感受着父母……还有尚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那一年,她七岁。
每天,于蓝都要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爸爸的接送,然后步行回学校。
漫步在水泥道边,脸微仰着,眼睛里,便藏了一片天、一方地、一个另外的自己。
学校门前那条道路的行道树是法国梧桐,这阵子,先是落了一地的黄叶子,然后满树都是翠绿的新芽。站定身子往路的尽头望去,行人像是游动在绿色的甬道里,似乎路的尽头会有什么奇幻的地方。
叶子阵阵晃动,不是无节奏的“沙沙”响动,而是发出一种夹杂着快意的声响。她眯起眼睛,觉得自己能听见叶子在唱歌。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树隙,洒在脸上——只要轻轻张开双手,便知道现在的自己,会变成一只带着金色斑点的鸟……
但她没有,因为在白日里,似乎做些什么都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一个踩着脚踏车的大男孩在她身边“嗖”地掠过,突然又自前方约离她几丈的距离慌张刹停,然后闪闪缩缩地蹲下身作检查车子状。
于蓝眼帘一垂,继续行走。行至男孩身边时,眼尾一觑,见他的头部动作已跟着她的前行大幅度改变。她觉得不安,细致的脸容更为冷淡,浑身游离出一股清冷的气息。
有一种人,即使在成年以后也一直融不进成人的社会。他们无法明白究竟是自己的不正常伤害了旁人,还是旁人的正常伤害了自己,只是觉得一面对陌生人就会浑身不自在,仿佛像感染了伤寒一样不停地颤抖。
他们都觉得自己很了解自己,了解得明白通彻。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明白,但又装出很明白的样子。他们可以自如地表露最自私的神色和言辞——可怜、安慰、鄙视、讥讽、践踏。横竖大部分的人看法一致,便不会有人觉得不妥,即使觉得,也不会明说。
这种人很想改变现状,但结果便如扮演小丑一样。
于蓝知道,自己就是这一种人。于蓝从小就长得很漂亮,漂亮得连在孤儿院里工作的阿姨叔叔都会特别喜欢她。他们都说,这么个精致得让人心痛的孩子是不应长在孤儿院的,等有一天碰到个有缘人,一见了她这张脸就会想领她回去呵着护着,那就真的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她不爱说话,却喜欢微笑。每天早上,便一身干净地端坐在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着其他小孩嬉耍、哭闹、争宠、撒泼、发脾气。傍晚,叔叔阿姨们又哄又吓地忙着照顾顽皮蛋吃饭洗澡时,她同样静静地看着。每日用同一种姿势,由日出看至日落,由七岁看至九岁。
有一天,一对漂亮贵气的夫妻踏入院门,便看见漂亮得像洋娃娃般的她乖巧地坐在礼堂门边的小板凳上折纸鹤。不远处的草地,一大群扬着小脏手说去后山种芒果树的孩子正喧闹着,每张小脸又脏又黑,争先恐后地拿着小水桶往侧门奔去,队伍的头儿就是孤儿院里的厨师兼老师小旺叔。
夫妻两人望了小女孩好半天,嘴角几乎咧到耳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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