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夫(历史)

作者: 村民马卡 | 来源:发表于2018-05-09 13:07 被阅读0次

    公元前43年,河北,大名府。

    朔风刚刚卷走夏尾的酷热,街上的人还没来得及换上长衫,这是一个压抑而闷热的傍晚,秋蝉伏在枝头上沙哑地叫着,人们纷纷抬起头,望着赤黄混杂的天空,地面被火烧云映成了赤红色,门前的柱子仿佛能渗出血来。偶尔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带着砂石敲击着客店的招牌。

    店小二趴在门上看了看天,对着里面说了一句:“掌柜的,这天怕是要下了!”

       “嗯。”简短而有力的回答,里面的“噼啪”的算盘声并没有停下来,店小二知趣地转身走进店里,一会儿拿出几块门板,他一身粗布短打,牙黄的毛巾搭在肩上,双手扶着厚重的板子,将这些板子一个一个插进门槽里。

    店里的光线昏暗了下来,打算盘的声音迟钝了片刻,传出一句:“点灯。”接着又响了起来。这时店小二抬起最后一块门板,眼前却被一团黑影挡住了。他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柜台上升起悠悠的烛光,照见了来人的脸。

       “哎哟各位军爷,不知来小店里有何贵干哪?”小二分明瞧见来人的手里握着长长的兵器。

    来人并没有吭声,直接走进店里,围着几张桌子坐下来。小二知道他们是来歇脚的,顿时舒了一口气,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柜台,然而柜台里的声响依然没有停歇。小二抹了抹脸,赶忙从肩上去下毛巾,在那几张桌子上抹来抹去。

    当他正要擦最里面的桌子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握在小二小臂上。店小二的手臂被紧紧地抓住,连忙回头,那人微微摇了摇头,说一句:“不用了,去后厨上菜,我们赶时间。”说完便松开握住的手,小二连忙点头,一溜烟往后厨走了。

    打算盘的声音逐渐慢了下来,每一个音符就像石子砸在地上一样清晰,最后一声沉闷的响声,如同玉石碰撞,划破店里最后一丝热闹的空气,之后便是长长的寂静。

    “看几位的打扮,是打长安那边来的吧。”掌柜的开口说话,他声音低沉而缓慢,眼睛丝毫没有离开手中的账本。

    “掌柜的,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其中一个人说道。

    “呵,看来是猜对了。”掌柜的声音透出一丝得意。

    “你……”那人起身正欲还口,带头的人伸出手来,那人看到,便坐了下去,不再开口。

    带头人起身,对着掌柜拱手道:“我们确实是从长安来,要去齐鲁之地办事,正巧路过此地。”

    “哦,齐鲁之地连年太平无事,是什么风能把天子身边的禁卫军给吹过来呢?”掌柜的将账本放进抽屉里,轻轻阖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几个军官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拍案而起。正在上菜的小二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看着他们。

    带头人脸色沉了下来:“敢问尊驾?”

     “只是一个小店的掌柜而已……”掌柜从柜台后走出,让身体处在烛光之下,带头人总算是看到了掌柜的相貌:皱黄的脸上布着少许纹路,灰白相间的胡子留在颔下,嘴角一丝微笑,负手而立。

    带头人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大惊“怎么是会是……”

    掌柜摇摇头,示意带头人不要再说,接着又问道:“君况,你已官至护军都尉,理应当镇守长安,为何会带人来大名府?”

    带头人很是惶恐,靠近掌柜,低声说道:“学生正是奉了天子之命而来……”

    掌柜眉头一紧。却听见带头人又说道:

    “至于所谓何事,恕学生不能说。”

    掌柜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们是奉了天子之命,那老朽也就不再多问,今日之事就当作从未发生,君况,你办完事情回长安,切莫向人提起我。”

    带头人拱手低头:“既然老师交待了,那学生死也不会向人提起。”说完命令手下,“回去之后,不许向人提起今日酒店之事。”

    “遵令!”正在吃饭的众人起身拱手。

    掌柜示意他们坐下,对带头人说:“既然如此,你们吃过之后就请便吧,老朽要回房歇息了,有什么事情就吩咐小二。”

    带头人点头,目送着掌柜走向后堂。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掌柜走在通往房间的路上,今天的夜晚喧闹地出奇,西风低吼,树叶纷纷落下,几滴雨点打在掌柜的头上,他抬起头,看到头顶漆黑的一片,墨色的天空高不见顶,仿佛要将地面的喧嚣尽数吞噬,连骨头也不剩。

    王府的夜格外的长,寥寥几个佣人们都已经歇息,只有后庭的一个房间还亮着昏黄的光。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开始。”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房间又传出一声年轻洪亮的回答,“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有能则举之……”背到这里,迟疑了片刻,“嗯……”。

    “伸手。”威严的声音毫不留情。

    “啪!”房间里传来清脆地响声,接着威严的声音又说道:“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为什么每次背到这里都要停下来?”

    “孩儿不明白,有能力的人一定就要让他做大官吗?”少年的声音又道。

    “古之贤者,向来都是在其位,谋其事,心怀兼济天下之志,不常伴与君王之侧,如何施展满腔抱负?”

    “我将来也要在君王之侧吗?”

    “天子左右岂是等闲人可以凭立的?”威严的声音变得柔和,“为父教你这些道理,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够继承为父的意愿,辅佐天子,振江山,兴大统。”

    “父亲常教导我们,大丈夫当纵横沙场。为何只教兄长兵法和武艺,却让我来背这些……”

    “为父常告诉你,武将之道,止可以守住社稷,若是想改变这个国家,还得靠文臣。”

    “那父亲为什么要改变这个国家呢?”

    威严的声音不再回答,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声,说:“等你弱冠之后,为父再告诉你,现在你才十岁,先将这些诸子典籍熟记于心。”

    “孩儿读《墨子》,都是一些为政之道,教天子纲常人伦,我又不是天子,背它有个甚用……”稚嫩的声音有些许不满。

    “你这小儿,怎能如此乱说……”那声音忽然变得慌忙,此时,走廊那边走来一个妇人,身着绸衣,敲了敲门,说:“老爷,有客人来访。”

    “知道了。”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穿长衣的中年男子走了出去,妇人向他行了个礼,走进推开的房门。

    一个少年坐在席子上,手中捧着一卷《墨子》,脸上满是不高兴。

    “怎么,又和你父亲争辩啦?”那妇女满面慈容,在桌前轻轻坐下。

    “嗯……”少年还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

    “你父亲经常把你挂在嘴边,说巨君生来便是个为政的料,加以雕琢将来必能傲于朝堂之上。”妇女递给少年一杯茶,静静看着他,又说,“你父亲虽然有一颗革新之志,奈何他太急于改变朝堂之气,在朝中树敌颇多,几年下来,心灰意冷,便乞官作这大名县的县丞,远离了那烦人的地方,他虽然处江湖之远,但还念念不忘旧时的报负,这才将希望托付于你,希望你将来能进朝堂之上,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少年若有所思,翻看着手里的书卷,妇女在一旁欣慰地笑着,说:“夜深了,我端了些水来,你洗了早点休息。”

    少年头也不抬,说:“知道了。”

    这少年姓王,单名莽,字巨君;父亲是新都侯王曼,乃是王禁大司马王凤异母弟。王曼为官之后力主革新,遭朝廷排挤,无奈乞官回乡,在大名县做了个县丞。

    王莽看完手中书卷,轻轻吹灭灯芯,和衣欲睡,躺在床上,看到窗外似有火光冒出,王莽起身推开门,走廊尽头的前厅烧起火来。王莽心感不妙,快步走到前厅,看看发生了什么状况。

    透过熊熊的火光,一帮身穿玄甲之人,手拿火把,从殿后走出,朝后院走来,王莽连忙躲回房间,只听见其中房外一个人说道:

    “适才王家自上到下十几口人都在厅中被我等所杀,只是少了王曼的次子。”

    另外一个人说道:“王氏说次子在后庭房中睡觉,咱们刚才做的动静小,那小子应该没有起来,索性进去一块杀了,一把火烧干净也。”

    王莽心下大惊,只看门要被推开,他心里明白那些人找不到他不会善罢甘休,心下一动,将洗漱之水尽数泼到衣被上,反卧在床,脚对着枕头,全身蜷缩。

    那群人推门进来,对着床上便是两剑。王莽只觉得大腿处钻心地一阵疼,大叫两声,便昏了过去。

    原来那人不及细看就对准枕头下一尺的心脏部位刺剑,未想王莽反身卧床,这一剑刺到王莽腿上,那人看剑上有血,便回头走出房门,片刻从窗户外扔出两只火把,那帮人看到火光升起,互相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待那群人走远,后庭火势渐旺,只听见燃着火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影踉跄着进来,他浑身是血,扔下手中的剑,探头四处寻找,之后径直走向王莽的床铺,拉开被子,大喜道:“还好。”抱起被中的王莽,便向房外走去。

    这人正是王莽之兄王永,王氏夫妇与佣人尽数被杀,他身中数剑,从死人堆里爬起,靠着尚存的意识循到王莽房间,抱着弟弟强支起身,顾不上流了满身的血,走向庭院后门,将门一把推开,朝外迈了十几步,一个不稳便倒了下去,再也无力起身。

    他用尽全力抬起头,远处树丛外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过来,他看见了旁边的四条腿,不知是敌是友,只是全力吐出一句“救我弟弟”,便失去了意识。

    昏迷的最后时刻,他依稀地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带他们回去”

    “哎,好。”

    王莽还记得自己是被大腿间的剧痛生生疼醒的,睁开双眼看到的并不是王府房间的格局,房间的光很昏暗,他试着移动了一下腿,一股来自骨头深处的痛感让他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个房间不大,却看着很雅致,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他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身披玄甲的人在他的大腿上刺了两剑使他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便身在此地,让他在庆幸捡回来一条命的同时,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便将那晚情形点点滴滴细细想来,蓦地想到那帮人说王府自上到下,除了他之外,悉皆被杀,便像决了堤的洪水,“哇”地哭出声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推开,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喜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算醒了。”说完跑出去喊:“掌柜的,那个小娃娃醒了!”

    这次传来的是算盘掉在地上的声音,王莽兀自还在那里嚎啕大哭。

    这一哭险些又让王莽昏过去,他年纪尚幼就经此变故,若换成常人早已精神失常,小二在旁边不住地安慰,奈何王莽嚎啕不止,纵使小二与掌柜两个人也没法让他止住,这时,门外忽有人说道:“王家男儿当顶天立地,像个女子一般啼哭成何体统!”三人齐齐向门外看去,看见一男子身缠绷带,倚靠在门上,虽然重伤在身却丝毫不逊威风,正是王莽的兄长王永。王莽看到王永,吃了一惊,哭声也止住了,原来王莽兄弟俱为客店掌柜和店小二相救,二人各昏迷了几天,王永在之前便已醒来,只是重伤在身不能轻举妄动,适才在房里听到王莽哭声,这才勉强自己起来去调教不成器的弟弟。

    王莽看到王永,脸上的悲痛尽数化为喜悦,哽咽道:“大哥,你……你还活着。”

    王永没有立刻回答,拱手向掌柜行礼道:“王家遭此大祸,承蒙掌柜不弃收留,又为我兄弟二人治伤,王永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弟弟,还不快谢掌柜救命之恩?”

    王莽明白他兄弟二人的性命俱是掌柜所救,便学着王永拱手:“谢掌柜救命之恩!”

    掌柜伸手扶住王永,说:“你二人伤势尚未稳定,不要乱动,要谢就谢我这店小二,是他一个抬着你们两个人回去的。”

    兄弟二人不敢怠慢,向一旁小二拱手称谢,小二连连摆手,说声不打紧,听见掌柜叹口气继续说道:“令尊与我也是交情深厚,当年一道还乡,他做了县丞,我无心宦海便开了此店,却未曾想遭此大祸,真是世道险恶啊。”

    王莽问道:“那……王家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世人只晓得是王府夜半失火,一家人在睡梦之中尽数葬身火海,朝廷也已经下诏将王氏一家尽数追封。”掌柜答道。

    “追封?朝廷难道不该着人查明失火真相么?连尸体都未验明,就如此草草结案?”王永惊道。

    “朝廷只以火势太大,尸身俱已烧毁难辨为由,将王府的断壁残垣处理了,如此了了事。”

    “岂有此理!”王永怒火中烧,“那晚的几个来人身手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若不是仇家来寻仇还能是甚么?只因我父亲为官刚直,开罪了权贵,就要如此对我们么?”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小二连忙叫道:“等等,你要去哪儿?”

    “将此事上报朝廷,让天子替家父和王府上下的冤魂做主!”王永头也不回。掌柜在屋内高声说道:“纵然你见到了天子,也不见得你父亲之死能够昭雪。”

    王永停下脚步,说:“这是甚么意思?”

    掌柜从房间走出,缓缓说道:“昔日重臣突殁,朝廷未加查明便了事,这其中的蹊跷,你还不知道么?”

    王永心里一想,回头说道:“先生的意思是,家父之死是朝廷派人所为?”掌柜没有回答,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

    王永心下明白,怔了片刻,嘴里不住地念叨:“家父为朝廷尽犬马之劳,朝廷……天子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们?”他连说了数遍,身上的绷带渗出鲜红,小二知道他心中郁结致使伤口开裂,赶紧上前喊道:“你……你快安下心来,小心伤口。”王永没有理会,口中依然在念叨,走出几步,口中吐出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二大惊,立刻飞奔过去扶起王永,坐在床上的王莽目睹了一切,眼睛呆呆地看着门外,一言不发。

    王莽在店小二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哥哥王永,自从他昏倒之后,病情每况愈下,前几日身体火也似的烫,高烧不退,每到半夜就要挣扎几番,嘴中不知说得甚么糊话,这几日连话也不说,小二每次为他换药,但见伤口处血流不止,还带着掩鼻的气味,王莽每问起兄长的病情,小二总是欲说还休,王莽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今夜王永似是突然有了起色一般,不住地呼唤“巨君”,巨君是王莽的字,店小二见王永有好转的趋势,便从隔壁将王莽搀来王永的房间。

    看到兄长脸色土似的灰色,王莽心中有如万千刀割过,他自小便与王永一起,兄弟二人感情笃深,见王永呼唤他名字,心里一阵酸楚,俯身下去,握住王永的手说:“兄长安心

    巨君在这里。”

    谁知那王永也不回答,只是不住地念叨,突然眼睛睁开,将王莽的手紧紧回握住,将王莽和店小二吓了一跳,只见王永怒目圆睁,对王莽说了一句话,他说地字正腔圆,二人听得真真切切:

    “莽弟,王氏一家的仇,只盼你能报了。”说完放开握着的手,王莽急忙视之,见他眼口俱张,已没了气息。

    店小二连忙去找掌柜,王莽满脑子只有王永的最后一句话,竟丝毫没有悲伤,片刻,松开握住王永的手,指着天说道:“灭门之仇,王莽当永生不忘,早晚手刃仇敌,献予王氏祖祠之前。”他说完这话,掌柜匆匆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切,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赶忙去看王莽的情况,王莽面露悲伤,除此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只见王莽跪在他面前,高声说道:“求先生授王莽为官之道!”

    掌柜面露惊色,说:“难道,你要替他们报仇……”

    王莽头也不抬,答:“不,王莽想清楚了,今日王氏此祸,全因当今朝臣中出了奸佞之臣,天子圣明,被那些馋臣蒙蔽了圣目,王莽誓要完成父亲遗愿,愿倾尽一己之力,辅佐天子,清净朝纲,将那些误国之人尽数铲除!”

    掌柜闻言大为惊奇,王莽区区十几岁孩童,竟能说出如此言语,他觉得此少年绝非等闲孩童,他沉吟道:“为官之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么?”

    “尝听父亲提起,当年家父与朝中重臣一起来到大名,前日观先生之言,王莽早已明白,先生便是宣帝托孤重臣,当年的辅政大臣乐陵候史高史先生是也!”

    掌柜见他猜出自己的身份,心下更奇,点头道:“没错,我便是史高。”他还欲再说,看到伏在地上的王莽,脑中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突然回想起当年在朝堂之上,他长跪在天子脚下,说出他对皇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臣奏请天子将这一干人等尽数逐出……”

    眼前的少年,正是当年的自己,王莽五尺之躯,似是能负起千钧重担一般。

    良久,掌柜似是下定决心,”起来吧。”他对王莽说道,“先将你兄长后事办了,你再养好伤,我便教你。”

    次日王莽、史高、店小二三人,将王永的尸首埋了,王莽又是一番大哭自不必说,自此之后,王莽便在史高店里,白日只顾端菜送酒,跟一般店小二无异,夜晚打烊之后,史高便和王莽在后庭之中,坐而授道,史高先是教他谈吐与朝廷之上的进退礼法,接着再将皇城内部各个部门,功能职责细细说了,将处政之道,治官之法尽数传授给王莽,王莽天资聪颖,将史高所授尽数记住,滴水不漏,史高又与他分析朝内形势和天下大势,王莽之所言头头是道,令史高甚是惊奇。这样寒暑易节,过去了一个春秋,史高年迈体衰,身体每况愈下,第二年冬春交替之时,终究没能熬过,病殁与家中,王莽虽与他相处一岁,但已情同父子,将史高葬了,派人告知州县,州县上报朝廷,天子便赐了封号下来,王莽因是外人,不可露面在人前,便辞别了店小二,带上行李,找到叔父王商,假称自己从火灾之中幸存,在城外一善人家养伤一年,才来投奔叔父,王商看到王曼尚存遗子,认为天不绝王氏,将其视若己出,令其拜入沛郡人陈参门下,跟随他学习《论语》,数年师成,与族中之人交游,王氏一族皆是显贵,族中之人互相攀比,奢靡之风盛行。唯独王莽一人素衣简食,慎言慎行,不与他人交恶,常与贤人交流论道,对内又孝字为先,奉敬叔伯,于是族内族外俱与其交游甚欢,王莽又才思敏捷深得王商之心,未久便声明远播,人皆视之为楷模。

    数年之后,王莽行弱冠礼,又三年,其名朝廷皆知,天子便将其召入宫中,与他相谈。

    却说王莽受天子召见,素衣长袖,头冠足履,相貌堂堂,进退有礼,朝堂之人交头称赞,王莽拜讫,天子便令他平身,王莽站起身来,越过象笏,看到了朝堂之上皇帝的脸。

    此时汉成帝刘骜刚年逾而立,正是年少风发,意气满满,他与王莽坐论天下,王莽将治国之法尽数道来,天子甚喜,却待要册官之时,却听见门外来报:定陶王刘康到!

    王莽听到“定陶王刘康”五个字,犹如触雷一般,这些年他与人交游,早已打听到当年王曼与刘康不和之事,刘康之母傅昭仪深得宣帝喜爱,刘康有恃无恐,在朝中横行无忌,王曼之死,刘康必定脱不了干系。

    那定陶王刘康上前,王莽看他虽然一身富贵之相,形容却有些枯槁,天子道:“定陶王刘康病未痊愈,赐坐。”刘康拜谢。

    刘康既坐,微喘数下,看到站在中央的王莽,便问天子:“此少年相貌堂堂,为何往昔未曾见过?”

    天子答言:“乃是成都侯王商之子,王莽。”堂上之人俱不知王莽是王曼之子,原是王莽在诣见王商之时便俱以实情相告,王商虽然惊愕,但是王莽坚持不让叔父插手此事,称自己无意去报仇,只想完成父亲夙愿,王商虽想要查明此事为兄报仇,奈何王莽坚称王商乃是一族之主,族下人丁甚多不可妄动免受牵连,王商只好作罢,对人谎称王莽乃是自己和小妾所生,收他为子。

    刘康也不生疑,对天子说:“既是名臣之后,天子为何不赐他要职,让他为天子尽忠呢?”

    天子道:“朕正有此意。”王莽连忙伏在地上,大声答道:“谢天子、谢定陶王,王莽何德何能,能侍奉天子左右?”

    刘康笑道:“既是天子要册封你,岂容你推辞?”王莽低头说道:“天子让王莽做官,王莽不敢不从,愿为天子肝脑涂地。”天子龙颜大悦,当庭道:“传朕旨意,封王莽为黄门郎,给事宫中,伴朕左右。”

    王莽再拜称谢。

    王莽被当庭册封黄门郎,交游之友纷纷前来道贺,当晚在王府中大摆筵席,宴请四座,王莽平时素不喜大张旗鼓,这次被叔父及众友强推到酒席上,推杯换盏,虽尴尬倒也其乐融融,却说众人与王莽饮酒间,收到许多贺礼,俱是宫中同僚相送,无非就是一些珍奇,王莽甚是奇怪,谓左右道:“我与这些人素不相识,为何要送这些贵重之物?”同僚纷纷道:“你初次面见天子便能被授予要职,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这些人都指望着你发迹了提携他们耶。”王莽微微一笑,忽然听到侍从报道:

    “侍中淳于长着人送来鸡首一只。”

    席上众人闻言皆哗然,淳于长乃是王莽的表兄,靠着姨娘王政君得势,王政君乃是当今的皇太后,淳于长的舅舅官居大司马,靠着这两个硬关系淳于长平步青云,很快坐上了侍中,众人之中有人愤然道:“早听说侍中淳于长傲慢张狂,却不想竟有这般无礼。”又有人道:“本是族亲之人,这也太不将人放在眼里。”座上宾客皆为之不平,王莽近前,将那对鸡首端在手里,朗声说道:

    “诸位莫要误会,淳于大人送我这鸡首,乃是独占鳌头之意,取并非是有意要讽刺王莽,大人的一番好意,王莽感激不尽。”便对送礼的使者说:“淳于大人之意,王莽已然受领,请代为转达谢意。”又差人打赏了使者,席上众人见状,皆交口称赞。

    是夜,众人散去后,王莽欲与王商商议刘康之事,又想到刘康势力正如日中天,不可连累叔父,便回到自宅,着人将所送之礼一一启开,这时门外又有人报:“定陶王刘康差人送礼来了。”

    王莽眉头一皱,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出去,那送礼之人在堂上说道:“定陶王身有顽疾,不能亲自来贺大人之喜,差小人送翠玉屏风一展,蜀锦百匹。”

    王莽称谢,又说道:“早知定陶王好音律,喜弹琴。王莽不才,府上偶得一把檀木斫琴,乃是当年孔子教人礼乐之时所奏,便送与定陶王,聊表敬意。”

    使者亦谢过,王莽便差人找到斫琴,细细包装,劳烦那使者送去了。

    明日,王莽便收拾行装上任,伴天子左右,每有物事供给,便亲自为天子呈上,又与天子谈论国家之事,与其谋划,这样过了两日,第三日早,王莽拜了青琐门,却待要见天子,行至宣室殿外,忽然一宦官急匆匆跑入殿内,俯首拜下,对皇帝急言,王莽在门外听得真切:

    “启禀陛下,定陶王刘康昨夜在府上忽然发疾,于今晨薨矣。”

    定陶王刘康病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朝廷风光大葬自不必说,追加封号,厚待子嗣,街市之间也是议论纷纷,纷纷说他是纵欲过度而亡,一般朝中要人突然离世,总是少不了一番口舌,尤其是本来在外面就没有什么好名声,刘康借母上位,又骄肆横行,打压外臣,不免有些人对他不满。

    虽然朝中一部分人亦不待见刘康,但刘康毕竟是王公,吊唁的礼数总是少不了的,但见刘府人人戴孝,连走廊的柱子上都裹着白布,各种祭祀物品更是一应俱全,山陈罗列,让来人皆惊叹定陶王丧礼都要如此气派。

    王莽与叔父王商也在众人之中,来客跪拜了刘康灵柩,便有几个官员上前来拜诣王商,王莽心知这些都是刘康的旧党,想要来倚靠叔父,不免心中有些好笑,刘康一死,一部分人拍手称快,另一部分依附于他的人便树倒猢狲散,转投他人。

    群臣正与王商说话间,却看到一人从侧面走过来,向王商拱手道:“见过相国。”王莽视之,乃是侍中淳于长,淳于长向王商行礼后,微微抬起身子,又对王莽说:“王大人有礼了。”他说话语气没了之前向王商行礼的恭维之气,倒是显得不卑不亢。

    王莽并不介意,微微屈身拱手,叫一声“淳于大人。”

    淳于长行过礼,露出一副笑脸,对围在王商身边的几个官员说道:“几位大人,淳于长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几个官员面露难色,王莽有些不快,倒是叔父王商笑笑,说道:“既是侍中相邀,王商还有他事,便先告辞一步了。”说完拜别了众人,缓缓离去,王莽向众人一拜,忙跟在王商身后。

    王莽看到淳于长当着王商之面将来投奔他的人拉走,而王商脸上并无愠色,便也没有多言,只是跟在王商身后,王商走出刘府,谓王莽道:“你是不是心中不快啊?”

    王莽低头回答:“王莽不敢欺瞒叔父,只是这淳于长……”

    王商笑道:“我且问你,你观淳于长其人何如?”

    “趋炎附势之徒耳。”

    “其人之党羽,你可能比及?”

    “不能。”

    王商微捋胡须,说道:“适才那些人,和淳于长的众多党羽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耳,叔父知此人乃是你仕途上的一大障碍,但是现在淳于长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你想要取代之,便不能轻举妄动,须适时而出”

    王莽闻言道:“眼看淳于长势力壮大,如之该奈何?”

    “岂不闻百尺之堤溃于蚁穴,静观其变,总会找到一举成败之机。”

    王莽心下想来,却是此理,向王商拜道:“叔父说的是,王莽受教了。”

    这样又过了些许天数,适时大司马王凤去世,王莽平日对王凤尤为恭敬,王凤亦甚是欢喜王莽,但是在王凤病重之时,淳于长尽其谄媚之术,对王凤精心照料,王凤得此比儿子还亲的外甥,甚是欢喜,便常向成帝刘骜夸耀淳于长如何待他,王凤在朝中甚是专权,皇帝也敬他三分,得知淳于长之孝后,亦十分欢喜,刘康死后,淳于长拉拢刘康党羽,在朝中势力渐大,淳于长被王政君、王凤以及朝廷百官如此吹嘘,刘骜便信以为真,王凤死后,淳于长平步青云,坐上了卫尉一职。适时王商向汉成帝刘骜上奏,愿将自己的封地分一部分给王莽,王莽伴随汉成帝已有些时日,甚得成帝欢心,奈何淳于长在朝中百般阻拦,让成帝有些为难,朝中又有很多一批人支持王莽,成帝便顺水推舟,还是给了王莽封邑,王莽心中甚是不爽,回到家中愤而不能食,他知淳于长已然成气候,以目前的实力却不能奈何他,待人更为谦虚恭敬,朝中势力渐渐壮大,后加官至侍中。

    王莽为官,饮食起居皆简陋,又常以俸禄接济百姓,深得人心,而淳于长则是依靠王政君势力发迹,成帝荒废国政,宠幸飞燕、合德二姐妹,淳于长投其所好,察言观色,为成帝刘骜出主意立赵飞燕为后,由此成帝很是高兴,皇后赵飞燕亦很讨喜他。

    以此,朝中在暗中形成了两股主要势力,一股是支持王莽的百卿,他们一方面欣赏王莽的优良品德,一方面又想要革新朝政,除掉天子身边的庸臣;另一股是趋炎于淳于长之下的各地诸侯,他们是贵族势力的代表,一方面需要宠臣淳于长在皇帝面前美言保住位置,一方面要限制新锐势力。王莽此时地位不及淳于长,他步步为营,寻找翻盘机会,大司马王凤死后,王根代替他成为大司马,王莽和淳于长都看准了这个机会,一个在明处谄媚,一个在暗地里抛橄榄枝,王莽坚持秉性,对王根以重礼相待,暗中收集淳于长的种种劣迹,王根深思远虑,暂不明确表态。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王莽终于看到了转机,王根身体有疾,王莽前去照料,便旁敲侧击将淳于长与许氏私通一事和盘托出,王根大吃一惊,上告成帝,成帝查明大怒,但迫于太后压力,只能罢免淳于长的官职,淳于长被免官之后,仍不死心,拉拢昔日仇敌王立妄图翻身,被成帝看穿之后下在狱中,最后被诛杀在狱中,王莽又派人杀掉淳于长其子,自此,淳于长在朝中再无势力。

    王莽就这样坐上了大司马的位置,在朝中再无敌手。

    这天,大司马王莽坐在中庭,淳于长灭门之后已经有一月有余,他静静地看着刘骜的行宫,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拜见大司马王大人。”

    他看到一个后生在向他行礼,他起身还礼,看到这个后生不过二十出头,好像当年的自己,便问道:“请问尊驾是?”

    “在下定陶王刘康之子,刘欣。”

    王莽心头突如触电一般,掠过一丝警觉,他点点头,说:“原来是定陶王之子,令尊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也是靠令尊在天子面前美言,今日又见其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刘欣只是笑笑,又欠身道:“下官不才,王大人谬赞了。”又说:“下官前来,还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哦?何事但讲。”

    “下官在整理家父遗物的时候,在柜中发现一把古琴,檀木漆头,据下人讲乃是王大人入朝为官之时送与家父的礼物,不知可有此事?”

    王莽站起身来,眼帘下垂,沉吟了许久,说道:“不错,正是我送与令尊的。”

    “既然如此,下官知道了。”刘欣说完便拱手告辞。

    王莽觉得有些站不稳,他回到宅邸,拿出当年刘康送他的屏风,细细打量,看到屏风底部刻着一行字:

    当戮者可止康一人乎?

    王莽觉得事情很不妙,当年正是他在琴弦上抹上毒粉,刘康弹弦吸入体内病发身亡,既然刘欣已经看出,为何却没有当面说破。

    难道,刘欣也有什么小心思?

    他隐隐地感觉刘欣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离顶点仅有一步之遥,不想在关键时刻栽跟头,便增添了把守府第的人手,平日饮食都要着人试过才敢下口,然而一个月过去后依然风平浪静,倒是其妻为他生了个儿子,他庆幸这一段时间安安稳稳,便给他的儿子起名叫王安。

    这样的安稳生活一直到刘骜立刘欣为太子,在宣立储诏之后,王莽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他心里很清楚,以刘骜的身子,撑不了几年,一旦刘欣坐上王位,他将会死的很惨。

    王莽心中只想着在刘欣未成气候之前,将大权揽在手中,这个时候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刘骜立刘欣为太子一年之后就驾崩了。

    刘欣即位,是为哀帝,立王政君为太皇太后,赵飞燕为皇太后。刘欣登基数日后,王莽便辞官卸职,回封地隐居,他觉得长安是在太过危险,不知道何时就会被刘欣暗算一笔。

    纵然是刘欣也无法当众将王莽如何如何,毕竟王莽在朝中深得人心,刘欣登基不久拉拢了以将军何武为代表的一干人,而王莽此时却辞官归隐,让刘欣有劲没处使。

    这样过了七年,王莽还是按兵不动,刘欣想了一个方法,逼王莽出山,于是他向王莽家中派去数名细作,想要暗中监视王莽,收集罪证,不料化成王府奴婢的细作被王莽次子王获发现,王获盛怒之下,直接将那奴婢杀了。

    王莽知道这件事是刘欣使的坏,但刘欣贵为天子,怎容你臣子弹劾,王莽只能自食苦果,将此事处理成普通的杀婢事件,刘欣顺水推舟,便想要以此逼王莽露出破绽,便要将王获提上京来审讯。

    王莽知道这是刘欣设的鸿门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逼王获自杀了。

    这件事情震惊了朝野,人们纷纷盛赞王莽大义灭亲,纷纷上书要求王莽回京任职,刘欣迫于百官压力,终于还是宣王莽回京侍奉太后。

    王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是同僚之意,天子之诏不得不从,便忐忑地回到了京城,刘欣和王莽的又一番博弈开始。

    元寿二年六月初三,夜。

    天子刘欣回到寝宫,一脸疲惫。

    “终于引出这个老家伙了,这次定要除掉你为父报仇。”刘欣这样想着,为了此事他已经准备了七年,这七年他一直隐忍于支持王莽百官的压力下,每每想要说王莽的不好,便有百官齐齐下拜,为王莽说情。

    刘欣深知朝中的文官全都是王莽之流,便想从武官中寻找不满与王莽的人,那天,他将前将军何武、左将军公孙禄召入殿内,细数了王莽拉党结派、目无天子等罪状,二人当即表示愿意助天子铲除王莽,三人便商议择日拥兵进殿,将王莽斩于殿前,以清君侧。

    “你的好日子马上到头了。”刘欣笑道。

    “臣妾参见陛下。”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刘欣耳边响起。

    刘欣转头视之,阶下跪着一个女子,便问道:“你是何人?”

    “皇上果然不记得臣妾了。”那女子突然似是呜咽,轻轻地跪在地上啜泣。

    刘欣甚是奇怪,连忙过去将女子扶起,那女子体态娇小,容若娇柔之月,脸上还挂着些许泪痕,刘欣顿生爱怜之心:“谁欺负你了么,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那女子连忙又跪下:“没有人欺负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刘欣来了兴趣。

    “只是那日选秀之后,皇上便将臣妾一人置于行宫之内,臣妾……臣妾数日不见皇上驾临,心中……心中想念地紧,这……这才斗胆来见皇上一眼。”

    刘欣细细想来,这些日子都在谋划除掉王莽之事,对选秀一事并没有在意,也没细细去瞧那些入选的妃子,心生歉意,轻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停止了哭泣,开口道:“回皇上,我叫晔儿。”

    刘欣觉得她的声音犹如春风细语,不禁又问道:“你来见朕,可有什么事情么?”

    “臣妾不敢,臣妾……臣妾只想见皇上一眼,便……便很知足了。”

    看晔儿一举一动甚是轻盈娇柔,脸上挂着细细的红晕,黛冠微垂,眉宇间生出无限的春意来。走上去轻轻将她抱起,晔儿轻嘤了一声,脸埋在刘欣怀中,瘦小的身躯微微颤动。刘欣将晔儿抱到床前,轻轻放下,解开了系在珠帘上的红绳……

    不知过了多久,行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正是服侍太后的王莽。

    珠帘微动,晔儿裹着丝绸缓缓下床。王莽看到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轻声说:“妥了?”

    晔儿看了看帘内,点点头:“妥了。”

    王莽长舒一口气,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多时,积压了八年的抑郁仿佛在一口气之间被一扫而空:

    “你千方百计要除掉我,不料却被我先下手一步。”

    他走到床前,看着一动不动的刘欣,自语道:“获儿,你的仇,你的妹妹已经给你报了,只求你在天之灵,能体谅为父的苦心,为父若不逼死你,只怕王氏一族都要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晔儿站在王莽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行宫门前,守卫正在巡视着四周。王莽推门大呼:“来人啊,快去传王太医!”

    当晚,未央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在行宫中服食春药过度,纵欲而亡。

    太后当晚便来到未央宫,收走了传国玉玺,下诏推举大司马人选,王莽在阔别朝堂八年之后,又一次坐上了大司马的位置,年仅九岁的新帝很快登基,诏命王莽录尚书事,监管军事令及禁军,代理政务,王莽终得逆袭天子,权倾朝野。

    据史书上记载,汉平帝即位后,王莽受封“安汉公”,和他的三个亲信:太师孔光、太保王舜、少傅甄丰共同把持朝政,是为“四辅”,“四辅”大权独揽,王莽终得如愿以偿,为了巩固地位,他将九岁的新帝视若掌中玩物,打压其母卫氏,在他暗算掉刘欣之后,王莽对皇室的怨念愈来愈深,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他认为刘康并不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主要元凶,刘康当年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维护皇室的利益,也就是说,一切事情的主谋都是刘氏王朝。每想到此他对朝廷的感情就越来越复杂,但他时刻又记着父亲的话:兴社稷,成大统。在这样矛盾的挣扎中,他每走一步,既要照顾到皇室的利益,又要实现父亲的改革理想,这使得他举步维艰。

    在这样煎熬了数个夜晚之后,王莽终于决定将实现父愿放在首位,这加剧了他对皇室的仇恨,也使得他对百姓黎民有着特殊的感情,一直以来他生活简朴,甚至把自己的俸禄都分给穷人,他一直想要改善下层黎民的生活,可是每走一步都会受到权贵的百般阻挠,这次他重新掌权,决定要清除改革路上的阻碍,还好新帝年龄尚小,王莽便利用权力限制新帝的一举一动,就连他的母亲卫氏也不能轻易和他见面。

    就在王莽要大刀阔斧地实行改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汉朝历史的事件,使得王莽对刘姓王朝的恨意终于到达了极致。

    王莽的大儿子王宇感觉到了父亲反常的言行和心理,在王莽禁止平帝与生母见面的时候,他强烈的感觉到父亲此举无疑是给日后埋下巨大的隐患,于是在朝堂上公开驳斥王莽,替卫氏说话,在王商死后,王莽的过去已经无人知晓,他也不愿再讲以前的种种再说与后人听,只是希望儿子能明白他为家族着想的苦心,然而,毫不知情的王宇竟然在天子及百官之前顶撞王莽,按理说堂下是父子,堂上皆为臣,但是王宇替皇室说话此这一举动让王莽大为恼怒,几乎都要将他视为异党。

    而平帝的母亲卫氏从中看到了机会,她将王宇召入宫中,向他哭诉思子之痛,王宇觉得父亲此举实在是过分,便在暗中想办法拉父亲一把。

    王宇听从了恩师吴章的建议,用古怪之事吓唬王莽,假托天机,迫使王莽还政于卫氏,他在自己脸上涂上重墨,带着一桶狗血,趁着夜色,将狗血淋在王府门前,不巧被人发现,五花大绑地扭送到王莽面前。

    王莽此时还在被儿子顶撞自己这件事弄的心烦,看到家仆来押着一个人,说是半夜在王府门前泼狗血,以为是市井无赖,当下怒从心头起,抽出佩剑便将犯人一刀斩了。

    王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他以为王莽会给他时间解释,未想到王莽正在气头上,连来人都不及细看,就砍了亲生儿子。

    两个儿子都死在自己手里,这或许是天意。

    得知真相的王莽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一个月不起。

    痊愈后的王莽顿时性格大变,他将王宇的死全部算在了刘氏王朝的头上,大开杀戒,当即诛杀了卫氏,又逼着卫氏的党羽,从王公到诸侯,上下一百号人全部自尽。

    王莽残暴不仁,以往的谦逊和亲民全部变成了挂在脸上的面具,全部成了他达成野心的垫脚石。如果说他杀掉刘欣时还有一些忌惮的话,之后下毒谋害平帝王衎简直就是驾轻就熟,接着扶年仅两岁的刘婴为皇太子,自己代摄朝政。称摄皇帝。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平息各地的反抗势力、制造各种祥瑞之兆、逼迫王政君交出传国玉玺,各项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安汉公到皇帝,历经了八年之久,公元八年腊月,王莽在朝野上下的支持下,接受了刘婴的禅让,终于当上了皇帝,改国号为“新”,称“始建国元年”。

    这时的王莽已然变得冷酷无情,再也没有当年的谦卑大度。唯一在支撑着他的,只有完成父亲未竟事业这一个想法,他带着残缺不全的人格,开始了自己的改革之路。

    这一切并不是这么顺利,他失去了他的本心,也失去了曾经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先是宰相孔休拒绝了王莽封他为国师的请求,接着大司空彭宣、王崇,光禄大夫龚胜,太中大夫邴汉等也请求乞骸骨,谢官归里。王莽身边无人可用,不得不大封亲信,这也使得他在朝中人心尽失,人们都知道此王莽已经不是当年的王莽,外诸侯揭竿而起,公然反对王莽政权,王莽排外的心理不仅表现在对内,对外亦是打压外民族,武力解决边疆问题,在边疆常年用兵,国库虚耗,王莽已然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

    在这些压力下,王莽的改革举步维艰,他致力于提高底层人民的生活压力,但是越来越多的农民起义似乎昭示着他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赤眉军、绿林军揭竿而起,蚕食着他的大新江山。

    亲手杀掉两个儿子的阴影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他的三儿子王安在他当上皇帝的十三个春秋之后病死,悲愤中的他看到了四儿子与侍妾私通苟合,在他失去理智的拔出长剑的一瞬间,他最宠爱的儿子,新朝太子王临,张开衣冠不整的身体里,投向他的剑。

    鲜血喷溅,接着是兵器掉落的声音。王莽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王临,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在亲手结果掉第三个儿子之后,王莽的最后一丝理智走向了坟墓。

    南方的火焰越烧越旺,渐渐地蚕食着他的版图,他的天下,最终终结于他的黎民手中。

    公元二十三年,在他亲手杀掉四子仅仅过了两年,长安被绿林军攻下,他带着亲眷仓皇出逃。

    渐台,王莽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眼睛依然无神,仿佛不相信曾经权倾朝野的他最终竟落地如此田地,恍惚之间,他觉得命运就像一把重锤,在他的头上重重地敲打,他头疼欲裂,连连叫道:“临儿,临儿!”

    这时他想起,王临已经死了两年了。

    “陛下有何吩咐?”从房外进来一个身披战袍的将军,跪在王莽面前。王莽扫视着周围,惊恐地说道:“你……你是何人?”

    “陛下连日奔波,连王邑的名字都忘了。”

    “哦,王邑。”王莽这才反应到他已经被绿林军追了三天,躲到王商之子,大司空王邑封地里,惶惶不可终日,他回复镇定,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王邑脸部紧绷,沉默不语。

    王莽已经猜到了七分,问道:“敌军还有多远?”

    “城东三十里外。”王邑回答。

    他从榻上下来,略微整理了衣冠,听见王邑问道:“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收拾好车驾……”他抬手打断,看着王邑说:“我们还要逃么?”

    “为了黎民社稷,请陛下……”

    “黎民?社稷?现在整个中原的人都想要我这颗头颅,普天之下,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么?”

    王邑跪在地上,紧紧抱拳。

    “唉,罢了。”王莽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万余人。”

    王莽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间,说道:“传我号令,整顿人马。”

    “去哪里?”

    “长安!”王莽大步走下台阶,留下一个呆若木鸡的王邑。

    为什么要去长安,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也应该在那里结束。

    大败之后的他坐在废墟之上,身边只围着千余人,远处,更始军正不断地涌来,王邑正在斥责他想要逃跑的儿子。

    片刻,王邑带着儿子王睦跪在王莽身前:“愿以死报效陛下。”

    他看着王睦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说道:“你们砍了我的头,投降吧,这样还能免去一死。”

    王邑父子只是长跪不起,但见围着他的千余随从,虽然已是残兵,但却丝毫无动摇之意,都是当年受王莽恩泽,对他忠心耿耿之人。

    “最后还有这么多人愿意跟着朕,看来朕这个皇帝也不尽然是败的。”王莽高声笑道。

    更始军已经逼近,王邑高声道:“听我号令,保护陛下!”

    王莽就坐在那群人后面,看着从远及近,眼前的人一个个倒下,先是骑兵,后来是步兵、枪兵、盾兵,接着是王睦、王邑,最后,他身边的最后一个随从执刀上前,被一个马前卒一枪刺进胸膛。

    看着他死前痛苦的样子,王莽突然从心底生出无比的惧怕,这种感觉似未曾有却似曾相识,他支撑起身躯,将外衣扔在地上便跑。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离追兵还有多远,他又饥又渴,朦胧中,看到前面似是有人家。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一头扎在土里,随后被人扶起。

    王莽已经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只是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贾人杜吴。在长安中经商。”

    王莽这才眨眨眼,费劲地看着来人,但见他衣着光鲜,身边围着一个家仆。

    “你是要放我走,还是要杀了我?”

    “纵是杜吴想放陛下走,只怕外面的绿林军也不肯吧。”

    王莽听他称自己为“陛下”,称更始军为“绿林军”,便明白了他的立场,叹道:“未想新朝之政,也能得商人之拥护。”

    杜吴笑笑,说道:“说来惭愧,陛下兴师讨贼,又大兴土木,使得土地荒芜,物价腾贵,我等贾人也是沐浴恩泽,从中牟利不少。”

    此言一出,王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看到杜吴的手里分明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门外马蹄声渐密,一个家童喊道:“老爷,更始军来了。”

    杜吴看了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看王莽。王莽知道他的意思,叹道:“罢了罢了,王莽今日命丧于此乃是天意。死能瞑目,比起那几个王侯却不知好了多少倍。”

    杜吴举起刀,说一声“得罪”,王莽也不咬牙,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杜吴的脸,一瞬间,杜吴的脸变成了刘康的脸、刘欣的脸,变成了他的三个儿子王宇王获王临的脸,杜吴的房间光线昏暗,遮住了光线,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王莽闭上眼睛,又回到了大名府的旧邸之中,外面夜静的出奇,三通鼓罢,他知道已经夜过三更,天气有些凉了,父亲在演武厅看兄长操演兵器,母亲正在给他准备入秋的衣服,他读着手中的书卷,一直到天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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