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舟赴普陀山
浙南走千山，纷趋沧溟外。似受神鞭驱，一任灵鳌戴。群浮初卓卓，天风吹渐矮。就中有普陀，何山敢不拜？佛宇晃金妆，迥凌三千界。紫竹拂潮音，訇然生万籁。未抵人喧阗，呢喃语澎湃。惟多食肉相，抢攘乞一睐。凿空嗟神力，下土应怖骇。突兀百丈身，麾斥八区隘。双眸光沵沵，邈然悲人代。下烛幽冥域，上拂青穹背。馀光忽及我，似闻嗤一芥。一揖未尝捐，何物此狂怪？此生绝愚顽，欲语愁荒怠：自汝来中华，亡国三而再。殄戮千百万，未尝须臾待。其间或承平，水旱迭为害。民愚尚可怜，官贪不足戒。以汝为邪灵，酹钱争祭赛。狐鼠满天下，翕然同沆瀣。汝渡东土厄，抑索东土债？语罢天冥冥，遑知罪不贷。汝亦不我言，我亦不汝丐。蹲崖巨灵神，捧经优婆塞。呀口嘶风霾，潮打礁墙坏。一望空古今，沧黄流万派。
附记：六月十八日来舟山，十九日登普陀，行人如织，香火极盛。一路低头而行。妻问：“在想什么？”予惊觉，对曰：“以观世音菩萨之灵验，欲托三事，尚踌躇未决。一曰国泰民安，此人间大事，不敢忘也。然自南朝佛氏大兴，千余年矣，中国屡败亡于外族，自五胡乱华，至蒙古、满清、日本，五千年文明几灭绝者数矣。此事似非菩萨所措意者，不求也罢。二曰家人安康。此则无论如何得劳菩萨费心。惟祷祝之际，欲措辞古雅，勿过庸常唐突，尚未易得。其三则为每夜多梦，鬼怪亡魂百出。斯须小事，菩萨有灵，庇佑则个。”妻笑曰：“何不坐路边石上想好再走？错过许多风景。”予叹曰：“算了，既不及他人心诚，也不似他人钱多，求亦无用。”沿路有三步一匍匐跪拜者，有大腹便便似贪官豪吏者，有掷钱香炉而雀跃者，有执百元钞摩挲神灵足趾者。凡人入神山，百态毕呈，意中事也。
七月十九日北京，晨赴三里河，访钱钟书故居，雨雾弥空，人语遥闻。近有槐树成林，无乃为先生所植者乎？
长忧天堕海飞腥，尚可赓扬役六丁。谁复当窗觇雨色，再来呵笔逗精灵。一家末世斯同命，七月槐花尔许馨。直恐人间真不屑，为抟风雾走苍冥。
归后记：平日深惭寡学，而立后始读《谈艺录》、《管锥编》，彼时记忆渐退，尚能默诵其序及书中少许段落。今将老矣，概半已忘，犹置床头，时一翻阅。《谈艺录》序有“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苟六义之未亡，或六丁所勿取。”钱夫人杨绛百岁感言曰：“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尝译英人兰德( Walter Landor)诗《生与死》有句曰：“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流传颇广。《槐聚诗存》思致深微，妙于取譬，征引宽宏，肖然宋格。颇愧才疏力薄，不能依其调而为之。
杂记南海近事。断章零句，随写于上班路上，杂乱不堪，一仍其贯。
天属千礁屿，提封判未知。愁闻七庙略，别作一盘棋。
荏苒兵锋指，东南坼海图。频闻折上将，那敢射天吴。
眠沙过甲子，舟楫不曾来。海上风涛急，珠还莫浪猜。
南沙珊瑚峙，多栖绿蠵龟。欲烹无措手，谁与说调醯？
落网惊红鲱，抨弓嬉白云。古来鳄鱼海，驱逐只雄文。
上探青穹盖，下拂珊瑚株。浮云高丈许，碧波才尺馀。（昔空中过南海，但见其阔，不觉其深。）
鲣鸟横枝月，鲐鱼乱落星。缤纷犹古焰，荡曳在青溟。
碧海棕榈叶，黄鳍马面鲀。共谁嗟旅食，来往错纷纭。
舟出沙岩岛，鱼多翡翠斑。长鲲今欲化，莫使媚盘餐。
范本禾兄昔去藏边，曰：人间糜烂，幸能逃之。前日暂归，电话说雪域风俗，仅得梗概，尚未面晤，而予复有远行，诗以赠之。
Hw养贪官，流弊如肠溃。盘馔罗荤腥，采无罝网费。先入三公舌，再落百僚胃。秾滑儿女喉，氛氲妾媵肺。胆滋上将军，腹匏州县吏。訇然作雷鸣，下哕上不替。旦夕破壅瘀，洞泄突污秽。漂浮出丹墀，汩没过营垒。中土皆王封，腥染无遗类。本禾独皎然，不令沾衭袂。三年走藏边，雪岭寒无畏。南临迦巴瓦，岩崖俯苍翠。挂书牦牛角，结客苍鹫背。多逢吐蕃僧，会谙赞普礼。掉臂笑尘寰，茵溷何气味。虽有故人在，眷焉若可俟。沦堕一何深，相望宁不愧？驭风奔汗漫。如君能有几？前宵驰断梦，迥与珠峰对。河汉漫投篙，足下星流碎。
减兰 八月二十六日至九月五日芝加哥、麦迪逊及田纳西，皆美中西部荒蛮地。
鲲鱼未化，只有北溟风在下。大海西来，缬浪鳞云雪欲埋。初凉八月，叶落龙番花可折。更折黄芦，昨日家犹住五湖。（前住淀湖，自上海至芝加哥，其间飞越西伯利亚、北令海峡。芝加哥之密歇根湖与麦迪逊之门多塔湖（Lake Mendota）皆作蔚蓝色，与太湖之青白色不相若。）
他乡行李，一抹馀霞红雁背。飓海风低，半月东流半月西。獾人自唤，如我如侬曾未惯。呼妇将雏，客舍秋凉共一隅。（住麦迪逊四日，居民自称Badger，一为獾人，永矢勿弃（Once a Badger, Forever a Badger），尚未知其说源自何处。东坡谓琼海潮异于浙潮，半月东流，半月西流。）
单于国土，水阔云蓝非我睹。倘有年华，穷发之南住亦佳。海隅荒怪，零落珊瑚如汝在。一事艰难，好语怜人总未谙。（异域徜徉多日，惟一家三口，惭无亲友可托，妻犹絮语，儿则渐不耐矣。）
苍穹千尺，烟火三州弹指出。未忍言归，北望云低着地飞。龙荒谁寄，长是一家分两地。斗大星辰，天壤今犹照几人？（8月31日登汉考克大厦(Hancock Center），人言可见威斯康辛、印地安那及伊利诺伊三州。儿又独自住校矣。)
三竿日上，车到唐人街外巷。未意相逢，大树飘零似乃翁。荒祠败瓦，一百年来谁问者？任尔留连，犵鸟蛮花尚可怜。（乘车至芝加哥唐人街（Cermak），街肆颇败落，与数里外之繁华极不称，心疑当局百馀年未尝一修缮焉。）
大烟山北，从古无人觇日色。雾幛谁牵，犹是龙愁鬼怨年。惟天不语，荡拂忽来还忽去。欲过桥南，一发微茫未许删。（9月2日大烟山(The Great Smoky)国家公园，雾浓如昏夜，实无所见。山下多儿童游乐场。）
缒行伛伏，乍见飞泉疑欲哭。名字赠君，媚妩还看刻画痕。如弦石濑，试问燃犀谁可待？遍野红棠，未负今生此一场。（田纳西州红宝石瀑布(Ruby Falls)。1928年洞穴探险者Leo Lambert入地三百余米，斫山腹见洞中悬瀑，出而携其妻复入，遂以妻名名之。导览手册颇简略，稍想象焉。）
沿河篝火，木笛吹来谁葬我？东岸偏荒，鸡犬篷车似故乡。毛衣弧矢，倘有佳人除一死。片语嵯峨，钞上谁嫌识面多？（卢考特山（Lookout Mt.）上可望见七州，近有切诺基人眼泪之路(Trail of Tears)，张强嘱予往访而未果。安德鲁.杰克逊总统时期强使印第安人西迁密西西比河之事，二十美元上有其头像。格兰特总统曾言：“所有印第安部落都应灭绝。”五十美元上有其头像。其好友谢尔曼将军名言：“我见过唯一的印地安好人，就是死人。”归后尝翻阅许海山《美洲历史下》，亦搜索维基百科，其于眼泪之路记载均较详实，但于西进运动它事所言差异甚大。颇有讳说印第安人事者。）
芝河未远，白水粼粼秋又浅。漫说星槎，将有行人问汝家。仓皇谁计，到我来时君去矣。去也难言，一曲龟兹已十年。（9月4日住芝加哥河边。乐舫巡行，终日不歇。张强毕业初在芝加哥工作，尝招予来游。以囊中无钱而罢。张强旋归深圳，后迁亚特兰大，复归上海，终未有同行之日。）
森然欲作，羯鼓时闻犹雨泼。异曲焉支，大叱长愁或有之。吹唇沸地，满路人流如蚁溃。暂赏何妨，与尔同无乞食方。（芝加哥地铁Roosevelt站台有歌者，鼓架钲弦俱备，尝久立听之。）
卖花声 十月二十三日诸暨五泄
一泄堕冰礁，雾积寒窑。汤汤二泄沸如潮。何必自矜烹大国，笑尔无聊。三泄雨帘招，四泄风撩。浮空怒咄下青霄。匏腹有人能五泄，休语溪鹩。（坐双壑亭小憩，闻行人闲谈本币贬值，所语颇契合五泄之名，遂走笔记之。）
减兰 断崖
鸱张狼突，靡计无施都一跃。蒿艾如麻，崖下黄漂矢菊花。长肢短爪，跄地尸骸纷不扫。喋血为湫，不是横流便下流。（同行者谈L形摔跌。）
减兰 巨石
丛薪错楚，傲石睨然犹可语。割面何伤，越女传言是剑芒。阿谁道好？但与猿公相共老。应讶嶙峋，千载来无一故人。
减兰 西施故里
苎萝秋陌，犹是缤纷裙屐色。儿女情钟，只在吴戈越甲中。捧心尝胆，说到兴亡惟觉懒。筋力添些，村外逢人问若耶。
水龙吟
二00九年返乡途中过黄鹤楼，薄暮之际，二水波长，三城雾涌，万壑风生，半于山麓见之，虽未登楼，亦不虚此行。彼时尝默诵东坡之黄鹤楼前月满川，今又七年矣。岁末复作归计，赋此寄王兆鹏先生及碰壁、无名二兄。先生著述等身，名重天下，不意竟为同乡邻里。无名在武汉，碰壁在深圳，神交十余年，无日不念之。惟予性耽孤僻，少出见人，所谓“不好诣人憎客过”者也。而碰壁、无名皆腹笥宽宏，雄谈无敌，心甚畏之。二子皆尝记述先生事，高山仰止，固不待言。
抱关饥卒无眠，可怜乞得黄金未？倘闻三叩，能为一笑，我来非易。楚俗矜奇，精灵狡黠，相从有几？料归时应是，小寒冬节，还又作，岩扉倚。
邂逅神人多矣，总愁予，瞠乎莫对。低徊天末，长吟汉广，故乡风味。鹦鹉能言，龟蛇欲渡，一城烟水。但凭谁说与，飞来黄鹄，与凡禽异。
岁末七律四首
久不上微博，昨偶登录，见人稍问及社会问题。
八荒袖手出危峦，应笑斯人忽耐寒。大内谈俳纷博士，中兴年号哄堂倌。早知楚馆秦楼梦，只与黄蜂粉蝶看。从此夕阳红不下，满天鸡犬护刘安。
冬霾过于往年，北京尤重。
曾来燕市识烟华，伥鬼还随阆苑车。宫髻当垆皆土色，尘埃吹瓦没红衙。能知异境逢仙未？谁肯同心问上邪？人道王侯天子葬，满城灰幔一时遮（末句大略记自路人闲语，原话已忘之矣）。
高谈减税降负，倏忽四载，民间嗤其诞言伤行，嗡声四起，迩来复有近“死亡税率”之说。
窈窕贞鸠弄舌迟，曼声宁复似枭鸱。上林狎集销金客，内府嬉谈榷税时。漫道神尧如盗跖，本来瓜蔓是连枝。初春应祀祈年殿，会唱恩波涨凤池。
股市、汇率、债市之雪崩，比肩继踵。
荡薄凭谁说郁峨，曾看海市倚岩阿。纵馀凡介残鳞在，其奈长鲸雪齿何。舟楫云亡迷所向，人间哀哭动相诃。龙生九子皆神骏，飞掠惟嫌冷血多。
满江红 除日自沪赴贵州外家，记忆中碰壁诗有与诸友游贵州者。
饯岁何难，都付与，舂磨臼打。尚未识，汉家铜鼓，乌蛮砦舍。上古蚩尤溪峒里，长烟僰道人流罅。是谪仙去后一千年，谁来者？
香糯熟，郫筒挂。蜡染袖，人如画。问中原何有？虫鸡犬马。倘许夜郎仍一国，相逢真不争身价。记牂牁江水雪揉蓝，谁其亚？
（稍为注黔中土俗：贵阳东门外有铜鼓山，相传诸葛亮南征，藏铜鼓其中。明成化万历间僰人“叛服不常”（明曾省吾《平蛮檄》），转战黔川，遭戮迨尽，而官兵“得诸葛铜鼓九十三面”（明任瀚《平蛮碑记》）。清赵翼 《关索插枪岩歌》自注：“蛮村多铜鼓，皆云诸葛鼓也。”苗人上祖蚩尤。蜡染乃苗俗，清舒位《白苗》：“蜡花染袖春寒薄”。 揉蓝草名。苗人衣饰亦多蓝染。唐方干 《送水墨项处士归天台》：“揉蓝翠色一重重。”亦尝见王兆鹏先生注讲王安石《渔家傲》词“揉蓝一水萦花草”故事，翔实愈甚。）
百字令 初三出花溪，过高坡苗岭，人言有苗寨亡落南海中，千年之下，乡音如故。年前过美西威斯康辛州，亦有苗寨，大抵五十年前自东南亚迁入者，方音犹旧俗。
嘤其鸣矣，向青禽，试问伊人消息。只道穷山炎海外，口角分明如昔。蚌蛤舟中，槟榔岛上，尝作鲛姝泣。他乡无赖，拾来不异连璧。
谁遣四裔三危，烟溟一线，都作奔亡客。蜗篆虫书全不用，但记前言如石。黔岭霞披，暹罗鳞萃，鱼鸟同墟集。莫愁鲸浪，榛巢还挂岩壁。
（吾乡土语流传亦有类似处。故村僻处山角，与杨岗、刘云、陈盛诸村相隔仅二三里，而口音各异，数百年比邻而居，日常亦多往还，犹自说自话，并不融合混一。尝询及父老多人，或笑言不知其中端倪；或曰古音难改，理所当然。尚未释疑。元旦间曾向王兆鹏先生讨教故乡村落口语之源起，颇蒙指点。苗人语言惟口耳相传，不落文字，时隔千年，地分万里，薪尽火承，仍大体相通无碍，似愈可惊叹。）
菩萨蛮 春节黔中杂记
飞甍青峭如奔突，楔书茫昧凭谁读。嫚语几时删？逢人问不堪。因寻牛渡咀，未入珠玑市。鸡讲亦都司，纷来一咯知。（初二赴甲秀楼，仅三层小阁，长联犹在，但记忆中“猪拱”、“鸡讲”诸地名，已为人删改。怅焉若有所失。清乾隆时曾置鸡讲司。）
烟峦飚忽如奔马，南来不肯连鞍下。万影出鸿蒙，云湍雾瀑中。渐看长鬣落，无奈天风薄。吹挂满崖沟，都生鹅掌楸。（初四赴都匀道中。鹅掌楸是本地树种。）
黔南幽壑蟠千涧，谁将一斛真珠串。是汝少年时，心萌罨画诗。西溪连北洞，犹作熔岩冻。三面斗篷山，烧畬白雾干。（初四在都匀，是内子出生地，旧日风景稍异。老屋犹在斗蓬山下，剑江河口。）
烟绡雾帛无人记，桀骜天子难为弟。竹壤说同心，相知恐未深。斜阳过象岭，一罅时光影。谁与问纹禽，山名似不驯。（初五候车于黔灵山下。山后即象岭，形如螺髻，其名自古即有。予疑昔人以舜之弟象名名之。古三苗族以尧舜为敌国，既祖蚩尤，亦有象祀之俗。明王守仁《象祠记》推衍舜之德化，予亦疑其失苗人本意。都不知谁可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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