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已在弥留之际了。
十一弟弟结婚,爷爷也回来了。“你奶奶手肿的厉害,不知哪个地方长癌症了”爷爷比划着整个手,反复念叨着,“油尽灯枯了”。确实是胆管癌,尽管我们都没有告诉爷爷,一辈子老中医,他也猜的出来。爷爷的眼里满是放不下,他们拌嘴了一辈子,奶奶病了之后,爷爷冠心病糖尿病一身的病,却不再忌口了。
奶奶一辈子笃信佛教,晚年尤甚。大姑小姑,便将其安置在离家千里万里的河北沧州,一个佛教安养院里,朝夕陪伴。
我到安养院,是国庆假期的第三天了。两个月前我来,奶奶还坐得住轮椅,我出现在食堂条桌她的对面,她看到我,点了点头,笑了。那时她已经羸弱的需要整天躺着了,神志有些不清了。大姑大声的问:“这是谁”奶奶慢悠悠的说:“这是俺孙,我能,不认识吗”但凡家里来人,病痛中奶奶也会挤出笑容。
这次一动不动已经七天了。喂进去的一点稀粥也全部吐出来了。颧骨深深的陷下去,脸僵硬变了形,我都认不出。整个身子都浮肿,皮肤变得透明,皮肤下水汪水汪的。身上盖着经幡,旁边挂着接引菩萨的画像,播放器不停播放着佛号——南无阿弥陀佛。我在旁边伫立很久,清醒的时候,奶奶睁开眼,生命的光已经非常暗淡,端详了我半天,微弱但腔调一点没有变:“孩子,孩子…….”梵音里,我泪流满面。昨天,大姑说,奶奶一直在喊我小叔的名字。老人不愿意走,这是还有挂念。家人们都在赶来的路上。
我鼓捣了一个小项目,必须来回赶。十点半的火车,现在七点半。胡乱吃了点东西,准备在沧州火车站附近的星巴克坐上一会。在安养院的三天,奶奶还在眼前,心底只是悠悠的伤感。这会不在眼前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见,突然痛到极点。以后的日子里呢,奶奶可能就真的不在了,悲痛会突然出现在以后的绵绵的思念里。假期的星巴克人很少,苦涩的咖啡伴着呜咽一起吞咽,我一会站起一会坐下,红着眼,惹的对面不远的小宝宝盯着我看。小宝宝不理解我焦躁不安,是有几次动摇着想退了票,回到奶奶身边,可人在旅途,俗世的生活还要继续,如何敢怠慢。低头一看,没有注意到来自大姑小姑的电话已有五个未接,她们关心我到哪了,而我的心已飘了好远,回忆里一段一段的柔软。
夏天,小时候的庭院,天是深蓝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竹床支个蚊帐,奶奶和我在里面,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数着星星“勺子星,把子星,织女担着儿郎星…….”她小时候不知从哪听来的方言俚语讲给小时候的我听,后面的我反复回忆也记不清了,以后可能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彼情彼景,此刻像过电影。
奶奶拥有超强的记忆力,几十年的人和事都一清二楚。谁是什么属相,谁比谁年长,谁家在哪村哪巷,谁和谁是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都理得很清。每次都是我爷爷说,我奶奶补充纠正说明。虽说都是家长里短,黄昏的枯灯里,老人们讲讲过去的事,我特别喜欢听。我不擅与人交往,日子里经常是被东撞西撞,回到这里回到奶奶身边就能疗伤。
爷爷奶奶十几岁结婚,一同走过了七十多年!我回头想想,奶奶九十高龄,一辈子也算安稳。大灾没有,小灾谁都避免不了。过去,我的老家是地主成分,爷爷的上一辈比较凄惨,各种运动里,被枪毙的有,自杀的有,疯了的有。同辈的则更惨,家族里很多人都没有躲过那一波波的劫难。男丁后来基本都是一辈子光棍。奶奶讨过饭,数数吃过的东西,也够格站在食物链的顶端。白天折磨完了,晚上连睡觉都要报告,脚朝哪,头朝哪。那年代,是被裹挟的人们集大成的各种恶的集中爆发期。隐忍,是奶奶不自觉的生存智慧,是一种积极应对的逆来顺受。极端高压的日子并没有扭曲人的心灵。至少奶奶是这样。后来邻居用度、老家来人,吃的用的还是多方接济。“以前,饿的时候人家也是给过馍吃的”她这样说。奶奶信奉佛教,我却信基督教,老人家说:“都好,都好,都是叫人学善的”阅尽世态炎凉,世事沧桑之后的老人的那种豁达,纯净,只能时间历练,赋予。
奶奶一辈子没有闲下来过,可能老头老太太都是这样吧。特别特别的节俭,洗手洗脸只用够洗干净的最少极限,用完了还浇浇花草。做饭,切切实实做了一辈子,直到神志不清,还颤颤巍巍的来厨房走。做给子女,孙辈,做给来求学的外甥女们,来上班的侄子们,一茬接一茬,一茬都是几年十几年。而奶奶自己却从来不想麻烦人,凡是自己能做的事,一律自己做。不麻烦任何人,是奶奶不自觉的道德修养。奶奶脾气好,没有见过她红过脸,发过脾气。婆媳关系,邻里关系,极为融洽。她只说自己命好。
奶奶做什么事情都极为认真,会纺纱织布做被子,做衣服,纳鞋底,支土锅。奶奶常常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坐着一天摘韭菜,摘毛豆,收拾药草,不急不躁,我妈常说她坐着认真像个佛。纺纱织布,我小时候都不做了。套被子则是常有的事,庭院里铺上苇席,把洗好的被里子放下面,弹好的棉花,铺上被面,先叠好。然后奶奶眯缝着眼,带上顶针,不用老花镜,能穿针引线。我坐在一边,看着,偶尔搭手抻抻褶皱。这在我印象中极其温馨的。奶奶自己纳的鞋底,鞋帮,穿着舒服。每个人的鞋样,旧报纸做的,以前夹在书里,鞋样小了,也没舍得扔,积攒了好几本,许多年没有用过了。以后也只是留存在记忆里的角落里了吧。
奶奶睡的很安详,清醒过来时却因痛苦,鼻眼嘴巴扭结在一起。奶奶的背部已经完全变了形状,我终究没有忍心去看。看到我难受,大姑说:“还是早点往生了吧”。我理解大姑。我知道人总要走这条路。可是我还是不敢不想那么去想。我应该陪奶奶去一次高山大川,去一次海边,再一起做次晚餐,一起谈谈老家的家长里短。来不及了呀。我向来对人生很是悲观,多想从我这拿走几年,一切还能实现。
夕阳西下,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个熟悉的小院了。柿子正红,鸡冠花正艳。爷爷端坐了,奶奶抽掉了身上的围裙子,大姑小姑从厨房里端出来我最喜欢吃的咸鸭蛋,小叔,我爸和爷爷喝酒,奶奶啪的一声按在我面前一个咸鸭蛋,看着我笑。我哭了。“奶奶,您要是不怕操心麻烦,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还做您的孙子”
以前挣扎无助的时候,最安慰最庆幸自己的就是身边的至亲都好好的在身边,没一个离开!以前放在十年之前,面对生死离别,我肯定自己不会有什么强烈的感觉,那时年轻,不知是心肠硬,还是觉得自己的一切在未来!人越长大,越老是想回忆过去的事。国庆期间毕业纪念日聚会,我没有去,老同学突然发来读书时期的合照,我什么也没回,其实心里早已经心潮澎湃,回忆总是温暖又惆怅的,再也回不去了!容易怀旧是不是人要老的第一步!
妈妈,从来不会在一天的很晚或者很早时候打电话给我,我睡眠不好。突然在不该来电话的时候来电话,我就感觉奶奶有事了。因为从安养院回来的几天我从来没放下过。“你奶奶回来了,”声音有些异样!家长里短的绕了一圈,最好说“你奶奶走了,昨天晚上八点”家里人知道,奶奶生前疼我,我惦记奶奶,尽量让消息传达的不那么唐突。其实怎么说出来,伤痛都会来的。伤痛,是纪念奶奶的方式,尽管我知道奶奶不希望这样!往回赶,往回赶,着急的脚步送奶奶最后一程,呜呼哀哉,我相信奶奶往生去了极乐世界!爷爷相信,父母相信,小叔相信,大姑小姑相信,弟弟妹妹们相信!
2018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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