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有人试图仰起脖子窥探大楼的屋顶,只可惜云层成为了守护者,阻挡着所有好奇、充满野心、满怀怨恨或者充斥着阴谋的眼神。
因此,只有少数人知道悬浮汽车登上云层之后,那天国一般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而大多数人所知晓的,只有那“擎天柱”般的身影,它像一根巨大的指针,每日在名为城市的日晷上掌握时间。
正午时分,巨型阴影一定与悲鸣街完美重合,街道从大楼最底层的办事处门口延伸出去,一直到城市的尽头。
街上,废铁把娇嫩的长街地面弄疼了,她发出难听的叫喊,诅咒着废铁的主人——刘平。
所谓废铁,正是年近七旬的刘平的那双机械腿。
2510年,仍然有人使用着会生锈的金属器具,而器具内部也都是早已绝迹了的橡胶和铜丝,很难想象这些从遗迹里才能见到的零件可以完成极为精密的神经改造手术。
刘平的腿脚当然不听使唤。膝盖附近发出“嗞嗞”地声响,火花偶尔迸出,闪亮了几个平方厘米的地面。
只剩下几颗牙的刘平满面堆笑,他宝贵的右手机械臂意外地得到了很好的保养,这样一位破衣烂衫的老人竟然抱着一块金砖招摇过市——路人们大都这么想。
他单薄的衬衫被汗液浸透,胸口绿色的光亮和粗糙的皮肤依稀可见,满是油污的运动服绑在腰间,布满了老人斑的左手提着运动服的袖子,走走停停。
“嘿嘿……”刘平的眼神中充满幸福,他望着右手的机械臂,低声细语道:“只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价钱呐!”说完,他深情地亲吻了这条伴随他走过了50多年的老搭档。
刘平的目的地,是悲鸣街的源头,名为“前员工综合事务办理处”,人们称其为“亡灵的办事处”或者只叫它“办事处”。
沿着黑影前行,两扇窗子慢慢升起,刘平终于熬到了地方。他松开运动服的袖子,油腻的“裙子”便滑落下去,只遮住半个臀部。
刘平费力地将机械臂搬到窗台,轻快地敲敲窗子。
透过窗子望去,小小一间办公屋井然有序,桌椅摆放整齐,地面一尘不染;即便是办公人员的桌子,每张纸都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起,用显眼的便签标注。
听到了刘平敲窗的声响,接待人员猛然一惊,连忙把手上的零食塞到抽屉里,而后戴上挂在胸口的眼镜,扬起了头。
“你好,我是接待员袁静,请问你有什么业务?”
工作人员扬起职业笑容,眼神中透露出些许的不安。
刘平摆摆手:“别扯那些没用的,来看看这个。”
说着话,他将机械臂推到窗口前,而后从腰间的运动服里面摸出一个螺丝刀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拧动:“听说12号合成金属的价格飙升,而且用这种材料制作的机械臂现在更值钱!给我看看能换几张卡?”
袁静僵硬的笑容放松了下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探测器,并连接到显示器上。
“的确是12号合成金属,而且机械臂品相为A级,是不可多得的高级品。”
“嘿嘿……”刘平得意地笑了笑。
袁静并没有陪着他笑,而是盯着显示器出现的产品序列号发呆;接着,她迅速从桌子上面的文件中翻出了一张纸,对着老人的脸仔细地核实。
“大爷,您不会是30多年前鼎鼎大名的机械工匠刘平吧?”
刘平的笑容还未完全收起,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别扯那些没用的,这东西能换几张卡?”
“3张卡,不是——”袁静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又停了下来:“现在公司正在寻找像您这样的大工匠,如果能回去继续任职,生活不就无忧无虑了吗?”
“绿的,红的还有蓝的各拿一张。”刘平不耐烦了。
袁静矗立在原地,她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老人:白胡子的尽头有不少黑泥留在上面,眼窝深深凹了下去;透过半透明的衬衫还能看到一条条排列清晰的肋骨、人造外泵改造的心脏,以及一道道深色的伤疤。
断掉了一条右臂的刘平就像站了起来的废铁,让人觉得待会儿收拾起来会很麻烦。
“快拿来!”老人的左手敲打窗子。
在人们的视线集中到窗口之前,袁静已经奔向了身后的保险库,从操作台领来了三张卡片。
刘平接过卡片,并没有离开,而是一张张地放在袁静的面前晃动。
“这够我吃的——”刘平收起绿色的卡,拿起红色的:“这够我玩儿的。”接着是蓝色:“这够我浪的。”
说罢,他将三张叠在一起,轻蔑地敲动着窗子:“你一个月只有一张卡,颜色怎么搭配还要苦恼——这可是一整张卡,整张!”
刘平不等袁静再做回应,拖着沉重的身子,埋进黑暗的直线中去了。
袁静望着手中收来的机械手臂,又看看落单在桌子上刘平的资料发呆;最后,她把视线转向了保险库。
二
阳光的色调逐渐转暖,由刺眼的白光转为橙红,透过云层,悄悄地爬上了大楼的窗子。
面对着它深渊一般的内部结构,光子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坠落,由橙红色渐变为纯粹的黑幕,隔挡在楼梯扶手外面。
坚硬的鞋底碰撞地板发出的声音有着各自的节律,粗旷的、傲慢的、规矩的、恣意的、安稳的……
这些旋律的演奏者们自上而下行动,身影的交错吹动着黑幕,打乱了阳光的自然变化。
人群中为首的,看上去是一个中年男人。
他留着寸头,一身西装革履,精力充沛。健硕的身材令年轻人羡慕,自带威严的面容只消蹙眉就足够把旁人震慑。
他两手背后,侧过头倾听着身旁女性的低语,而后点点头,似乎同意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董事长,这件事真的有很大风险,尤其是被监证会的人知道——”
突然从人群后面冲出来的声音打断了威严的演奏,但是声音的主人还未把话说完,就被中年男人拧起来的眼眉吓得没了声。
这才是本次演奏会的主角,乐队的指挥,坐拥整个公司的掌门人——张沃。
“董事长,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在一众停留的身影中间,方才与张沃低语的女性再度说话,人群的火车才继续行进。
会议室的面积不小,它被设计成锥形体,窗子在尖顶的周围形成倾泻光线的入口,彩色玻璃颇有大教堂的风范。
棕红色的巨型大门缓缓开启,齿轮转动的声音每次都会响彻整个“教堂”,如同“敲钟人”那般在角落里穿梭。
正中央是椭圆形的长桌,董事会成员各自落座,张沃则站在椅子边,低声对身边的秘书说着什么。
很快,秘书离开了会场,而早早等在会场屏幕前的董事会秘书开始了这次重大会议的序幕。
“各位董事请注意了。如同您手中的资料所示,我们这一次的计划不仅仅是重大的,更是隐秘并且危险的。”说罢,董事会秘书乜斜着眼睛朝张沃的方向看过去。
三秒的停顿之后,他继续开口:“时空穿梭法令在各个国家已经彼此通行,构成了国际共识。而穿越维度干涉平行时空并获利这件事根本就是明令禁止的。因此,大多数董事会成员表示出对此次行动计划的不满和疑惑,董事长——”
董事会秘书在会议的开篇就把炮口朝向本公司的创始人,这是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在张沃所坐方位的远处,几个董事彼此交头接耳,笑容狡黠。
“这话问得在理。”
张沃厚重的嗓音如同雄狮的怒吼,整个“教堂”似乎都接收到了上帝的旨意。
“这个计划风险如此之大,为什么我还要坚持推行。”说罢,他悠闲地翘起腿,靠在舒适的椅背上睥睨全员。
他的气势如同滚滚雷云,没人敢说话。
“当人类创造了时光穿梭的机器之后,这个世界就从一条无限延伸的射线变成了无限扩张的圆。而笔直通过圆心的那条最初的射线被称为时间的主轴。其余的则都被概括为平行世界,不过是主时间轴的映射罢了。”
他停顿下来,缓慢地,左右转动起椅子来。
光从开口处涌下,形成一道瀑布覆盖了张沃的全身。而后顺着圆桌的表面流动,驱散了大面积的阴影。
张沃再度开口:“而我们,正是那无数映射中的一个。”
董事长站起身来,他的脚步声回响在整个会议室,直到他站在彩窗前,这令人惊悚又崇敬的独奏才终于停止。
“在那个‘真实的世界中’我们所有人都住在这大楼的最底层。忍饥挨饿,没有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活着等同于死亡,把施舍当作必然,如同野兽般觅食,没有资格做人。”
“等等!董事长,这不对——”董事长秘书打断了张沃接下来的话,他迫不及待地说道:“我们的计划难道不是联通其他平行世界,进行资源整合吗?”
“联通?”张沃转身正对着秘书:“你与谁联通?我们只是众多可能性中命最好的,进入其他世界中,还有我们这个公司存在吗?”
“所以我们才要通过禁忌手段改变那些被锚定世界的前后一百年,来获取稳定的资源获利不是吗?我们与自己所创造的自己交易,他们获得财富,而我们则获得一百年甚至更久的稳定。”
董事会秘书的表情很焦急,仿佛在说,请不要继续爆料,这出戏已经彻底朝向他无法掌控的地步行进了。
“才24艘舰艇,怎么获得永久的资源?这个计划的目的是获取平行世界的资源,锚定的世界只有24个,算什么无限?”
“张沃!你难道要——”这时,坐在张沃右边的董事突然站了起来,他惊讶地望着那个早已挡住了窗外所有阳光通过的身影,手指颤抖说不出话来。
“没错,我就是要改变主轴上自己的身份,让所有的映射都不再贫穷,从而让本公司掌握无穷无尽的资源!”
“疯了!彻底疯了!”董事大喊着,愤怒地离开了会场。
“我意已决,不容更改!”张沃的大手拍向身后的彩窗,碎裂的声音压盖住了所有人的不满。
三
呈幸女士身居高位,作为董事长张沃的秘书,每天都需处理大量的公务。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从这种状态中解放了出来。
黑色高跟碰撞在地面之上,奏响起高傲洒脱的节律,黑色套装、黑色丝袜,若是天气冷了,她还会戴上黑色手套以及黑色的圆礼帽——一身黑是她的标志。
她居住在穿过云层的高级公寓,独享几百平米的房间。所有的服务都由公寓免费提供,因此她随时可以享用热腾腾的食物、洗热水澡饮用冰镇美酒。
当然,繁忙的秘书生活使得她很少真正享受这一切,但最近不同,她少有地感受到了幸福,如同她的名字那样。
但是,这一切都要远去了,她甚至在离开会议室的那一刻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张沃说出那些话的同时,她终于明白,这些日子里的休闲时光,恐怕是最后的清闲。
“带着昨天的名单前往第三舰队的船坞清点物资和人员,没几天就要出发了。”
张沃这么说道。
“他难道打算自己亲自执行计划?”呈幸在脑中闪过这可怕的念头,顿然觉得腿脚发软,寒毛倒竖。
她快步来到上层,找到了一个平常没有人通过的旮旯儿,左顾右盼地瞭望,在确认没有人之后,悄悄地钻了进去。
呈幸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中翻出了那页纸,与前几天看到的内容不同,里面多了装备物资的详情和两个名字,张沃、呈幸。
这是第三舰队的人员配给名单,毫无疑问的,在她不知情的状态下,张沃临时做了更改,或者说,是他早就如此决定。
“哈!嗯!”呈幸把文件撕碎丢在地上,愤怒地跺下去,而后又跳了起来,用全身的力量施加在那张纸上。
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此时,她灵敏的耳朵还听到了什么声音,呈幸如同敏捷的兔子,将地上的一切收拢起来,而后恢复了那个高傲洒脱的女强人形象,离开了现场。
她尖锐的鞋跟上还留着碎屑,纸屑上是个“沃”字。
“船坞”在贴近云层附近的楼层。那外面还设立了专门的“港口。”时空穿梭的奇迹之所以并没有什么人真正的见过,与这种特意的隐藏有很大关系。
从电梯出来,呈幸迈着不失优雅的步伐,快速接近3号舰艇。
每当她经过一艘舰艇,工人、护卫士兵、工程师以及干杂活儿的都会停下手中的工作,“仰视”着她。
而董事长秘书则会微微昂起鼻尖,红唇翘起的轨迹很明显被港口射进来的光捕捉到,可鼻孔里的喷出的气息就无从察觉了。
她更加笔直地挺起脊柱,两条腿绷直,踢起蹬着黑色高跟的脚,此时,通向舰艇的道路仿佛是她表演的T台。她身上的芳香四处溢散,落在了周围人的鼻尖上。
几个管理人员双目发直,随着呈幸的身影移动脖颈儿;可是负责杂活儿的人员早就低头忙碌,没人讨论这个陌生女人为何如此趾高气扬。唯独那些士兵,对着她指指点点,而后又面露猥琐的笑容。
但是,呈幸的得意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麻烦就出现了。
在3号舰艇停靠的位置,现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远远看见公司的董事气急败坏地从现场离开,停留在舰艇名单上的人都聚在一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吵闹声迅速蔓延,呈幸来到现场中央,安静地站着。
见到董事长秘书莅临,舰艇的管理层聚集过来。
“呈秘书,出大事了!”副舰长走上前来,准备报告事态。
呈幸把手掌抬起,制止了副舰长的发言——她环视四周,锐利的目光仿佛紧盯住猎物的猛禽,直到那些细微的声音全都被压下来,她这才示意副舰长继续说话。
“刚才鲁董事大闹了一番,说是要解散整个舰队。而且这是董事会的决议。这是真的吗?”副舰长恳切的眼神死死抓住了呈幸的双瞳,他不会允许这根稻草出现动摇或是退缩。
“我怎么知道!”呈幸在心中呐喊起来。的确如此,即便是亲自负责董事长身边诸多事务的精英,也无从预料这种突变的事态。
在舰艇人员名单上,这些原本配置在3号舰的人员一个都没出现,除了她自己和张沃的名字以外。然而,现场又没有一个名单上的人员。
“难道要两个人开时空飞船?”如此荒唐的考量甚至让呈幸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
此时,这一锅粥又开始沸腾了,从最边缘开始,先是低声地抵抗,而后变成了愤怒地连续,最后高声抗议一层接着一层,涌向了站在中心的呈幸。
“我还要养活家人,你必须给我五十年以上的补偿!”
“我不能没有工作!”
“把欠我的卡还回来!”
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呈幸的威慑早就不管用了,她抱着胸前的文件,冷峻地面对着抗议人群,而后清了清嗓子。
与此同时,众人停下了抗议声,等待着这位“判官”的回复。
“大家都是公司重要的血肉,董事长哪有随意割肉的道理?我本人虽然不清楚正在进行的董事会议出现了什么事情,但是即便鲁董事现在作出决定,执行时间上也不会迅速生效;况且——”
她将一张白纸对着众人晃动:“董事长料事如神,早就将各位的分配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大家会分散进入其他舰队,请随我来。”说罢,她要求副舰长把人群聚集起来,而后随着她一同前往其他舰队进行沟通。
没人知道,那张从背面看是一张白纸的文件,正面其实也是一张白纸。
呈幸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紧紧抓牢地面,而后高傲地向前行进。
四
张沃独自走出会议室大门,空留下一众人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从大门追出来的光线聚集在他身后,形成人字形,托举着巨型公司的创始人朝着新纪元的方向扩散。
从楼梯走下去,张沃嘴角微微翘起,这位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完全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也使得阳光总是被他高大的身躯阻断,留下遗憾的阴影聚集在他周围,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张沃总是显得威严、恐怖,令人不敢靠近。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里面原本在说笑的员工看到张沃的那张脸,仿佛被推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吓得脸色苍白,慌张失措;他们一边道歉一边深深鞠躬,若不是常年在公司形成了一定的抗性,恐怕早就像新员工那样双膝跪地,扣头求饶了。
张沃另一边的嘴角也轻微扬起,他难得有好心情,而这份快乐的原因,来自于他此行的目的地——船坞。
在电梯停下来的同时,最接近他的女人以难以阻挡的气势冲了过来。
“董事长,我有疑问。”呈幸暗暗收起唇边藏在齿间,呼之欲出的泪滴不住打转,从背后尾随的舰艇人员来看,她气势满满,如同要独自与野兽搏斗的英雄;而在张沃看来,这模样可爱极了。
张沃从电梯里面走出来,仿佛压在众人面前的山崖,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仰起头来的呈幸,半晌,他终于发出声音:“说。”
“方才鲁董事大闹了一番……”原本眼神坚定的呈幸感到很不自在,即便是她,也不能长时间承受张沃的压迫力;她的眼神游离不定,声音也渐渐变得颤抖起来。
呈幸总算把之前发生的事情汇报完了,而后再次稳定心神,鼓起勇气向张沃提问道:“董事长,当我动用特别秘书权限安排这些舰艇人员分配到其他舰船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
“而他们之所以有权拒绝我,是因为董事长您下达了明确的命令——禁止第3舰艇的人员四散分配——”
呈幸的话还没说完,张沃便打断了她:“鲁茂来过了?”
“是的。”
张沃没有再说话,而是向对面另一个入口处眺望。每当呈幸要说话,他就伸手示意秘书闭嘴,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所眺望的方向走来。
“是鲁董事的办公室主任。”人群中有注意到那人的,呈幸也随着看过去,惊异地瞪大了双眼。
人群慌了,他们更加沸腾起来,暗自决定,如果董事长批准了鲁董事刚才的威胁,解散整个舰队,那他们就一股脑儿的全都冲上去,与这个男人同归于尽。
“呈秘书,给他盖章。”未等呈幸做出反应,张沃已经发出命令。
“好的。”呈幸几乎是本能的从身上翻出了一个手指大小的激光盖印,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惊愕地、充满疑惑地又近乎是在求饶地仰望着张沃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张沃看到秘书迟疑地看着自己,以极微小的幅度调整了脊椎的高度,巨大的阴影仿佛砸在了呈幸脸上一样。
“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
呈幸凭借肌肉记忆完成了盖章的流程,并将文件呈交到了董事长面前。
张沃举起那张纸,一面晃动,一面说道:“现在我宣布,第三舰队现在解散。”
话音刚落,站在前排的几个维修工人冲了上去,他们打算凭借人多的优势在武力上获得谈判条件。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即便强壮如牛的几个工人也无法压住张沃的身体,他竟然轻松地把几个人拨开,就如同撩起幔帐一般轻易。
见到工人们的反抗被扑灭,负责维护舰队的士兵这才迅速前来镇压。张沃依旧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些人,他的身影阻挡住光线,留下一片空洞如同深渊。
“你们几个,失去了劳动的权利。”
张沃说完,又指着那些士兵:“你们也一样。”
所有人都没有跟上这不到半分钟所发生的现实,呈幸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工人,副舰长在内的舰队高层一脸茫然,工人们敢怒不敢言,而几个被轻松撂倒的反抗者更是面色恐惧。
他们的恐惧并非来自于董事长命令,而是亲身接触了董事长——这个公司的顶峰之后,所感受到的高山深海一般的恐怖。
“你们从今以后要改名。”张沃莫名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
他的大手伸向呈幸,而做了多年董事长秘书的女人很快领悟到了这件事的真相——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一瞬间,她明白了:“原来董事长和鲁董事是在演双簧。他们用这种方式解散第三舰队,而后,再把不存在的舰艇开出去——所以才准备了那个全是陌生人名的名单——这个计划,他从一开始就是准备亲自执行的。”
“我想这出双簧的后续剧本我已经了解了。”
虽然她一瞬间明白了董事长的计策,可是关键的名单已经被撕得粉碎,唯一的残渣还留在她的鞋跟上。
“董事长,名单并不在我这里。”呈幸挺起胸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张沃转过头望着她,并不说话。
“在进入船坞之前,我与一位冒失的女职员相撞,直到刚才我才发现那张名单已经不见了。”呈幸平静地撒着谎。
“那人是谁?”张沃问道。
“是鲁董事的秘书,董事长。”
张沃沉默了一阵,提问道:“你认为,鲁茂是那种需要从我身上购买保险的人吗?”
“属下不敢。只不过,在董事长身边这么多年,我已经见多了因为信任而翻船的案例,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人。”“那现在怎么办?那文件可是董事会通过的,不是随便能够现编名字的。”
“交给我办吧,董事长,文件里所有的人名我都默背下来了,不用担心。”
说罢,呈幸迈开步子,走向第三舰队成员的人群中,她自信微笑,从容不迫,好像个凯旋的女将军。
董事长离去了,看样子是去找鲁董事;而呈幸则身处工人们的包围之中。
不多时,副舰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询问:“呈秘书,董事长到底卖的什么关子?我们为什么要改名?”
“董事会对本次的大胆计划非常忌惮,因此呈现出全员反对的态势。这种情况下,董事长在内部的处境就很危险,但他依然想要推行这个计划,为了我们今后一百年,二百年的繁荣。”
“所以,他拉拢了最大的董事鲁茂,演了一出戏,明面上表现出董事会的反对,甚至不惜解散了第三舰队来打断计划;而实际上却暗度陈仓,准备好了新舰队的组建,同时,还让董事长亲自执行这个计划有了理所当然的理由。”
众人一脸茫然,他们不会懂得,更不会理解什么是权力斗争。
“那,董事会那么反对,名单真的能通过吗?”人群中,一名工人向呈幸提问,而呈幸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她心里清楚:“提交个鬼呀!那句话根本就是向我施压,用以判断我是否说谎,更是能测试我的价值。那老谋深算的男人——”
“真让人毛骨悚然……”呈幸低声说道。
五
平价大道位于城市二层。
没错,这个时代,多数大城市已经发展出了高层方案,像楼房一样,把整个城市一层层叠加起来,穷人住在底下,大人物则踩在他们头顶,歌舞升平。
巨大的圆柱托起他们的地基,好像两条腿一样。
这样的地方布满了高价消费品,有的商品甚至要消费十几张卡券才能购买,代价极高。
而平价大道则不同,它专门面向普通民众,各式商品都很便宜,最少也就消费两张卡券。
大道纵贯南北,从上空刚好平行于身下的悲鸣街,尽显寒酸本色。两条街道好像兄弟,他们都哭穷,只不过一个在笑,一个真的在哭。
平价大道的路西,十字路口的拐角处坐落着一家小型酒吧。它虽然身处平价大道,却是消费者望而却步的;因为里面的酒水根本就是他们无从负担的。
像这种地方,其实是贵族们的一种娱乐设施;它的存在本身就像是那种散落在民间的珍珠瑰宝,让进入民间娱乐的精英老板们体验到寻宝的乐趣。
但是为了照顾到忙碌的大老爷们,所以游戏体验极佳:但凡是没人去的地方,就一定会中奖。
顺带一提,这与它对面的小酒馆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里又脏又乱,但人来人往。
董事长张沃自然知道这家酒吧,也与店长熟识。酒吧很小,每次张沃进门的时候都要弯下腰去,这时候,站在吧台后面的店长就会看到巨大阴影覆盖住了光的入口,而后,张沃从阴影中走出来。
“呦!”店长只能这么打招呼,因为除了他自己,这里没人知道张沃的真实身份。
张沃坐在吧台前,他很熟悉这里的环境,不需要点单,店长自然准备好了一切。
“鲁茂还没来?”张沃像个街边的流浪汉一样一口灌下烈酒,而后粗鲁地翘起腿,笑容放肆。
“你们约好了?”
“嗯,我有些事得问他。”
酒吧里根本没人走动,除却张沃,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服务员。为了节省成本,店长只雇了一个维修工人,其他的全是机器人。
这些机器人过于聪明,没人看得出他们不是人,倒不如说,他们更像人。
“欢迎光临,客人。吧台在里面,请小心台阶。”门口的服务员罕见地发出了声音,店长和张沃都不由得向那边观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走进门来的人似乎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更像是进入了高级酒店仓库的小老鼠。
“对不起,我约了人在这里会面。”那是一位身材并不高大的女性,她畏缩着,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用布包裹着。
“里面请。”机器人招呼客人走了进去。
那女人一进门便看到了张沃,她径直过来,还未等两个男人说话,就把怀中的东西放到了吧台上——一条12号合成金属打造的机械臂。
“你是老九吧?我叫袁静,是这次的委托人。”
眼前的女性并没有呈幸那般曼妙的身材和样貌,更没有与众不同的另类特质让人怦然心动。
但是,张沃却看得愣了神儿。
“唔,我是老九没错。”他没多想,毫不犹豫地冒名顶替了。
“先说明,我并不是‘向心派’的信徒,但的确没有在肢体上完成过任何改造。所以你不用担心那些暴力集团的攻击。”
她的话音刚落,张沃嘴角一挑,险些笑了出来。
“我从未听说过一个非教徒竟然没做过任何肢体改造。”很明显,张沃对她产生了兴趣。
“向心派:以本市为中心活动的宗教团体,主张人不应依靠科技而是回归本源,生活在男耕女织的原始社会……”机器人店员似乎被动地打开了检索功能,对袁静口中的陌生词汇进行着详细解读。
而袁静却低着头,试图逃开张沃如同蛇一般的眼神。
她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大颗的珍珠项链挂在细小的脖颈上,压得她呼吸困难。
脚上蹬着一双白色高跟鞋,这双鞋子她攒了两张票才换来,见证了袁静那一阵子的辛苦生活。
她把长发盘了起来,这样看上去可能更像个贵妇,然而畏畏缩缩的走路方式,做贼一样的神情举止反而让这一切变得徒劳。
她手指轻轻戳动旁边的透明杯子,袁静从不喝酒,她并不知道,这杯酒的价值远远大于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行头。
“小老鼠”拘谨地搓动脚尖,天生的长睫毛很好地帮她避开了张沃投来的视线,但是,依然难以自在。
“我说——”她猛地抬起头,试图用眼神抗议张沃失礼的行为,然而,她这才发现,原来张沃并没有一直盯着她看,她所感受到的,是这个名为“老九”的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莫名的压迫感。
“嗯?什么?”张沃举着杯子,缓缓回过头来询问。
“我是做过改造的,只不过并非肢体,而是大脑。”说着,她将右侧头顶的发丝拨开,漏出了一块很小的黑色金属。
“R型金属类小型散热板,用于植入型脑内量子计算机。主要作用为辅助记忆和运算,由于内置AI过于落后,完全没有辅助效果,致使产品公司被控告为诈骗……”
服务员再度亲切地解释起来。
在张沃面前,仿佛是夕阳炙烤下的云霞从远处逐渐靠近,伴随着清风和海浪的声响,一股脑儿地涌了过来。
张沃觉得自己最多只有十岁,穿着泳裤站立在这美妙的景致面前,张开双臂,笑得如星光般灿烂。
再度定睛,才发现那只是袁静涨红了的脸颊。
“今,今,今,今天我不是很方便,过几天再联络——”袁静捂着脸,风一般从张沃面前消失了。
“那女孩儿,估计是走错了店门吧。”店长望着对面店铺的方向,似乎明白过来些什么。
终
鲁茂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前,战栗不止。
那门内仿佛藏着一头冰雪猛兽,只要打个呵欠就足够把他冰封百年。
身为公司大股东之一,这老兄就像张沃的宠物。也正因如此,呈幸才能成功地把自己的过失甩到他身上。
昨天本该与张沃碰头的,但呈幸的话让他胆寒:“鲁董事,您的秘书是否未经同意从我这里获得了某个文件?”
当然获得过,而且不止一份。若非如此,鲁茂又是如何顺风顺水地成为了张沃的亲信,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呈幸对此了如指掌,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把撕掉名单的事情甩到他身上。
现在,鲁茂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前,战栗不止。
大门虚掩着,等待着鲁茂进去。他的手在金色门把上显得冰冷苍白,头皮发麻的一瞬间,鲁茂壮着胆子进去了。
风从对面的窗子吹过来,但是想要看清窗子却很困难。
这里太大了。
张沃的办公室与悲鸣街最大的广场面积相同,整个屋子金黄一片,唯独靠近窗子的位置放置着一套棕色桌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张沃巨大的身躯坐在办公室正中央,太阳光被他遮挡,将又长又大的黑色阴影投射到地面,彻底遮盖住了鲁茂的全身。
“董事长——”鲁茂没敢接着说话,这种令他窒息的环境一直是心中阴影,无处安放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躲向房间的角落。
张沃的面前有一道巨大的黑影向前延伸,直到压迫远处的大门出去,倾泻在墙壁上。
黑色的洪流之中,他隐约看到鲁茂蜷缩的身影。
在他的办公桌上,散乱地摆放着文件、纸笔、剃须工具以及一些从不着身的平民衣物。
张沃的背后是将即沉沦的夕阳,血色的光芒涂满他的背脊,黑色洪流就这么从他的身体中泄了出来。
“你为什么偷名单?”张沃压着嗓门儿说话,声音被黑影裹挟,如同寒风,好比钢刀。
鲁茂忽地一震,冷汗从脖颈渗了出来。他攥紧拳头,心想:“那个女人简直不是人,既然你这么狠毒,就别怨我了——”
“董事长,您说的是什么名单?我完全没有头绪啊?”
“你为什么偷名单!”张沃把音量提高,完全不理会鲁茂的挣扎。
“是呈幸——”话到了嘴边儿,鲁茂突然停下来了。他左右闪躲的视线以及略带颤抖的音调都说明,他现在既犹豫又恐惧。
“你为什么偷名单!”张沃站了起来,巨大的手掌沉重地砸向桌面,整个空间都在晃动。
“是呈幸挑拨离间,让我留有后手自保,她甚至还色诱我——”
鲁茂低着头,闭着眼,不敢正视前方;但是从耳边却传来了董事长豪迈的笑声。
“好!我原谅你,也原谅呈幸,你们就得这样!”张沃大笑着,站起来的他在空旷的房间中变得愈发高大,仿佛这座大楼那穿破云霄的尖顶。
而躲在尖顶阴影里的鲁茂,根本无从理解那云霄上的风景。
“鲁茂,帮我找一个人。”张沃平静下来之后,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
“请放心,我一定办到。”
几天后,平价大道十字路口的小酒馆里迎来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这里吵闹、肮脏,鱼龙混杂。
吧台前,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安静地坐着,看样子是在等什么人。店主招呼酒保到一边去,他觉得有必要亲自会一会这位奇怪的客人。
他穿着平凡,花衬衫、白西裤、木拖鞋。但是出手过于阔绰,简直就不是应该出现在这条街上的人物。
“老板,你是不是走错了店面,我觉得对于你这样的人,对面的高档酒馆才是你应该前往的天堂。”店主身子前倾,压在吧台前,声音也一并压低了。
那男人把扣在头上的礼帽帽檐挑起,也压低了声音:“滚。”
店主一惊,慌忙陪笑道歉,向后撤了好几米。
“呦!这是谁这么不长眼,连我们的债主都敢威胁。”此时,男人身后传来了尖锐的声音,那声音惨得就像坠崖现场。
说话的人是个佣兵,在城外接一些卖命的工作,身上必然是装备着武器的;而他站出来的原因也很好理解——他赊了很多酒钱。
高大男人没有理他,视线依旧游离在门口和人群之间。
“老子跟你说话呢,穷鬼!”
佣兵的话音刚落,那男人猛然站起,巨大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擎住了他的头顶,并按在吧台上。
前来挑事儿的佣兵惨叫起来,这男人似乎力大无穷,可以轻松捏碎他的脑袋。
店主急了:“董——老板,您可别在这儿惹出乱子啊,您不是在等人吗?”
“老九!”就在现场乱作一团的时候,袁静姗姗来迟。
“我们出去说吧。”男人看到袁静愣了一下,挤出一个苦瓜状的笑容,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张沃把袁静拉到了酒馆后面的小巷,这里肮脏杂乱,还能闻到刺鼻的气味,任谁都无法轻易地坚持下去。
“这是所有的资料,你只需按照上面的流程引导做就可以了,你的改造手术安排在入舰之后,所以不需要担心任何费用……”张沃不停地说着话,脚后跟以极细微的角度起伏,拿着文件的食指藏在纸后面,不断地来回搓动。
“一定记得时间,不要迟到。”说完这句话,这位高大的男人就仿佛从枪口下逃命一样奔出了巷子,可是作为委托人的袁静却还没有具体说明自己的委托事项。
这一刻,袁静还不知道:她作为普通职员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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