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拇

作者: 常非常K | 来源:发表于2017-07-26 19:50 被阅读28次

    周天子的脚下,是一个称为镐京的大城,城里住着不下上百万人,都认为这是天下最为繁华昌盛安宁文明之地,一年到头散发着若有如无的芬芳。有时天子扯下一块脚皮,或是搓下一小撮皮屑,他们便去疯狂地争抢,抢到家中,供奉在正堂屋的神龛上,客人来了,就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宝物。

    在天子的大拇趾和二趾之间有一块肉皮相连,这里脚癣最重,落下的脚皮屑也最多。住在这块肉皮底下的主人自号骈拇,他是京城收藏脚皮屑最多的人,也是对天子最忠诚的人。

    天子的手有六根指头,这第六指不会动,但被门夹到会疼,被火烧到也会烫,虫子爬上去也会痒,这里也住着一个小人,自号枝指。他整天无所事事,四处游荡。

    有一天,天子对枝指说:你上上下下,可曾见过有比我的子民骈拇更忠诚的么?他每天三次对我的脚皮屑焚香叩拜,不仅自己叩拜,也让子女、孙子孙女们叩拜,谁的姿势不标准,或是脑袋没在地上磕出响声来,或是屁股撅得不够高,他就踹他们的屁股。作为天子,每天要操心的事自然很多,但看到有细民如此虔敬,虚荣心还是得到了很大满足。怎么,你不服气?

    枝指说:这都是因为他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位置,财富子女样样不缺,才会如此,要是没有了这些,看他怎么诅咒你?

    天子微微一笑说:好吧,随你怎么行事,只要不取他性命就好。

    次日,天刚蒙蒙亮,骈拇像往常一样将全家人都叫起来叩拜天子的玉屑。儿子媳妇们有起得慢的,他上前一把扯掉被子,照着光屁股就打。等全家人都穿戴齐整,在堂屋列好队准备叩拜之时,骈拇发现神龛上玻璃柜里的玉屑不见了,一粒不剩。玻璃柜完好无损,锁也还是锁着的,只有玉屑神秘莫测地消失了。骈拇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领着他们完成了仪式,之后,他把六个儿子留了下来,一个一个盯着他们看,看完了又看一遍,就这么看了很久,动用了从愤怒到不屑,从失望到仇恨种种表情,而儿子们个个都还是平常那般诚惶诚恐的神色,都低着头不说话,他也看不出哪个更害怕,哪个最有嫌疑,只好吩咐他们退下了。

    玻璃柜的钥匙只有一把,他一直系在腰间,须臾不离,晚上睡觉时就套在手腕上,现在也还在身边。如果说有人偷了钥匙,那肯定是家里人在他睡觉时解了去,拿走了玉屑,又把钥匙给他系了回去,自己居然毫无觉察,也是奇哉怪也。他回到自己房间,将正在织毛衣的老婆有虞氏按翻在地,打了几个耳光,掐住脖子,问:知道我为何打你吗?老婆哭叫道:昨晚上伺候得你还不够吗?他又接着打,说:还在装!老婆说:你就是打死我也得给我个明白!

    他晃了晃那把钥匙,说:你趁我睡熟拿这钥匙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婆说:谁会拿你日天的钥匙?

    若在往日,单为这日天二字他也能把老婆打断一根腿,但今日不同往日,听了这日天二字,他认为老婆的确是清白的,就揪着她头发拖到堂前,重新召集家人,香料铺子、馄饨馆子、毛线摊子都关了,让出去放羊的两个羊倌臧与谷也都回来,人都全了,就吩咐关上大门,不放一个人出去。

    你们知道家里出大事了吧?骈拇说,别一个个装得没事儿似的,今天这事儿要是查不出来,谁也别想吃饭,一口水都不能喝!这事儿不可能是外人干的,现在我就把话撂在这里,要是你现在站出来,承认是你干的,咱啥事都没有,最多把你偷东西那只手剁下来,扔到猪圈里喂猪,要是没人招供,那就从老大开始,一人剁一个指头下来。

    为什么从我开始?老大叫道。

    因为你是老大。——我给你们一刻钟时间,一刻钟以后就开始。

    子女们就在底下纷纷议论。是你吗?怎么可能?到底什么东西丢了?你还不知道?妈妈都被打了!到底是谁?

    一刻钟到了,老大你过来,臧和谷帮我按住他。

    臧从背后抱住老大的腰,谷把老大的手按在桌面上。他俩的左手都缺一个小指头,这是他们亡羊的惩罚。那是他俩第一次出去放羊,为了防止无聊,谷带了一罐骰子,臧则带了一卷简书。这卷书是一部旅游小册子,叫《十国记》,卫国史鱼所著。原来京城人虽以为京城是世上至善至美之地,但却也经常有旅游的需要,在城外游荡上一大圈以后感叹还是家里好啊(算是一种实证),故而这种旅游小册子在京城内也很流行。臧看到书上说:城外的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就大为惊奇。京城里只有灰白色的天,灰白色的蘑菇,现在他们的羊就在吃这蘑菇,蘑菇也是京城里唯一生长的植物。臧是六岁时卖到城里的,朦胧记得小时候的蓝天绿草,现在看了这书,才知这是城外的景象。这当然没有动摇他对京城的信念与爱,但却让他对城外的世界大为好奇,因此一简一简看下去,浑忘了身外之事,谷邀请他一起掷骰子为戏也置之不理。谷见臧不理自己,未免大为光火,气呼呼跑到一块不长蘑菇的空地上,嘀咕道,你以为我一个人就不能玩吗?这骰子的六面上分别是忠勇礼乐仁义六字,忠字最大,勇字次之,以此类推。谁掷出的字更大,谁就赢了。当下谷一人分饰两角,说:我们谁输了就让对方打一个耳巴子好不好?好!我先来,你的了。我赢了!打你个耳巴子!再来,我又赢了!再打你个耳巴子!哈哈哈哈!他就这样自得其乐,等到天色向晚昏黑下来才住手,向四周一看,羊呢?这才慌了,向前一把夺下臧手中的卷子,喝问道:羊呢?臧如梦方醒,与谷在山岗周围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哪里有羊的踪影?这才又想起临出门时骈拇吩咐他们的话,那山岗上的蘑菇,凡是灰白色的都可以吃,唯有上岗高处的黑蘑菇不可以吃,若是吃了,羊变成鬼,立地消失不见,切记切记!二人互相埋怨,垂头丧气回家,骈拇说:一个白痴也就罢了,两个都是白痴吗?就让两个儿子按住他们,一人剁掉了一根手指。现在轮到他俩按住儿子们剁他们手指了,他俩由衷感到高兴。

    一连剁了三个儿子的手指,堂屋里哀嚎尖叫声不绝,仍是没人供出玉屑的下落,骈拇有些累了,瘫在太师椅上稍事休息,却听得大门外吵吵嚷嚷嘈杂一片。骈拇让臧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臧回来报告说:里胥说天子下了旨意,这里要有大道,因此要拆我们的房子。

    ————

    离朱、师旷、俞儿、史鱼几个人让有虞氏领着,去土牢里探望骈拇。

    骈拇身上长了鱼鳞状的疥癣,奇痒难忍,正在用瓦片刮那些鳞片。有虞氏从篮子里扔出几个土坷垃一样玉米饽饽在地上,又在他水壶里续了水,站在牢房门口,说:吃吧,喝吧。你也活不了几天了,只要你认罪,他们就砍了你的头,也死个痛快,强如在这里受罪。说着又去替他收拾自己昨日留下来的粪尿,跟进来的几个人是捂着鼻子进来的,此刻都差不多要吐出来。

    俞儿道:你老婆说得对,还是早点认罪死了比较好。要是我的话,在这里半天都待不下去。想当年咱们在三里屯吃涮羊肉,仁兄是何等风光,何等讲究,羊肉只吃屁股上那一溜,蘑菇只吃头,不吃梗,豆腐只吃皮,都要用被杀的羊羔他妈的奶来煮,不得出错的,有些店家用别的羊奶冒充,没一个瞒过仁兄的。

    骈拇骂自己妇人道:你真是个蠢货,若是天子要拿去自己的玉屑,那就让他拿去,天子要拆我们的房子,成一大道,那就得拆。我从来没有冒犯过天子的旨意,哪怕在心里都没有,为什么要关我在这里?我只恨自己为何要生下来。我但愿自己是一只羊,吃黑蘑菇变成鬼,但我并没有罪可以认。

    师旷说:我还是头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恨声。你还记得我和你有次去俞儿家赴宴吗?他当时正在弹琴,我们就在墙边偷听。我问:你听出什么了吗?你说:琴声中似有恨意。我说:对啊,岂止是恨意,简直是杀心。我们还是快点走吧。他家小童看见我们,急急进去禀报,他也连忙出来迎接,我们已经走远了,回头见他并未带刀兵,这才放慢了脚步等他上来。这事儿你还记得吗?呵呵。原来他在堂上抚琴时看见园中有一螳螂正在捕蝉,唯恐那只蝉跑掉,那只螳螂失手,替他着急,故而杀心流于指下,请勿见怪,我们这才大笑而返。像仁兄如此知音之人,也是天下少有了。

    离朱说:犹记轩辕黄帝尚未登假之时,有一枚乌珠不慎落入黑水河中,甚为惋惜,令我等去寻找,可是抬眼望去,茫茫黑水一片,如何分辨出乌珠来?多亏仁兄帮忙,在月明星稀之夜,站在水边,遥望水底隐约放光之处即是,我这才找到了乌珠。像仁兄这等目光如炬,可见千里之外的人,的确也是世所罕见了。

    骈拇说:你们说得都不错,我的确是这样一个天赋异禀之人,更加上得天独厚,生在骈拇之地,养猪头头壮,养羊个个肥,故而富比王侯,正因如此,才会遭人嫉妒,偷了我珍藏的玉屑,拆了我家的房子,这都是我过于聪明、过于能干、过于富有所致。我从小就爱炫耀自己的本领,不知道韬光养晦,以至于丢失了自己的本性。炫耀自己,除了带来一小会儿虚荣心的满足,还有什么呢?真正的聪明,不在于品尝羊奶煮羊羔的滋味,不在于听出琴声里的杀心,也不在于找到水里的夜明珠,而在于混一生死,泯然善恶,这样即使处于我现在这般境地,吃玉米饽饽,喝凉水,大小便就在三尺开外的地方,每天在臭气和尿臊里生活,没法沐浴,没法换衣服,身上满是疥疮,痒得抓狂,即使在这境地中,也如之前在锦毡铺的地上,拥着暖炉,姬妾环绕,左手拿酒杯,右手用银筷子夹着蒸熊掌,一样安闲舒适自在。若是发现了本性,这两种境地就没什么区别,都是人的境况的一部分,都经历过,人才是完全的,只经历一部分,无论前一种还是后一种,人都是残缺的。不过,我还没有到发现本性的地步,因此只能满腹怨恨,就如那些被我砍掉手指的家人(包括仆人),他们表面上不敢表露不满,实则恨不得用烧得通红的火箸攮入我的屁眼转上几圈,我对那造成我现在这种不幸状况的人,那些迫害我的人的态度,也是如此,当然,直到现在,我仍不相信这是天子的旨意,只是一些人假借他的名义来欺压我。我相信天子是公正的,无私的,明鉴的,他若知道我的隐情,必定护佑我。如果这真的是他的旨意,我也恨不得对他干我那些家人(包括仆人)想对我干的事。难的只是:天子的一只脚已经覆盖了整个京城,天子的屁眼,正不知何等深广,我根本无法找到能够填满它的火箸,就算找到了,凭我的微薄之力,也举不起来,就算举起来,也插不进去,就算插进去,也转不动,此时只好付之无可奈何。倒是我的家人与奴仆,若是想折磨我取乐,现在是他们的最好时机。

    说完这话,他直勾勾盯着有虞氏,看她有什么反应。

    有虞氏冷冷道:这话说得漂亮。曾经受你折磨的那些人,你的几个儿子都因为不配合拆迁,都被打死了。有三个是因为让你割了指头没法帮他们干活,有三个是因为帮他们干活时嘴里嘟嘟囔囔抱怨。至于臧与谷,据说出城找了新主人,目下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你最大的威胁,就是来自我啦。我是很想弄死你的,给你做玉米饽饽的时候,也很想在里面掺上砒霜,不怕你不吃,人饿了什么都吃。可一想到你用瓦片刮自己身上疥疮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和满足,就不想让你死得那么痛快啦。我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一个男人愿意和我在你面前干一次,你虽然已经够羞辱了,但要再加上这个才让我称心如意。

    一直在旁边不沉默不语的史鱼开腔道:为了不让你感到遗憾,我愿意勉为其难和你干一次。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喜欢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呢,你又老又丑,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嘴眼歪斜,毫无性感可言,但是我要承认,我自己也不咋样,年纪也不比你轻,头发快掉光了,牙齿也只剩几颗,现在除了豆腐脑和粥之外吃不了别的东西,可以说很快就要委身于沟壑了。我不该在外貌和年龄的问题上纠结过多。你有这样的愿望是出于仁义,仁义是符合天子的要求的,天子希望大家都来折磨他,我们大家都应该加入折磨他的行列才对。我千里迢迢从卫国赶到这里,路途泥泞难行,翻城墙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老命,我之所以不辞劳苦,就是想见到仁义得到执行,然后将这一事件写到我的史书里。因为仁义也是历史的要求。

    于是,他撩起自己的袍子,捏出自己软不拉唧的平常仅用来尿尿的玩意儿,在有虞氏裸露出的屁股后面蹭啊蹭啊,大家都屏息静气观察着他们的行动,可蹭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忽而,狱中大放光明,一片辉煌。一只大手出现在光芒中,手上有六个手指,在第六指上现出一张脸,呼叫道:骈拇!骈拇!

    我在这里,骈拇应声道,随即匍匐在地。

    那声音继续道:我是天子的使臣,特地来告诉你,你所行所说,在天子眼里,甚为忠勇,天子会恢复你的产业,你的神龛将为玉屑填满,你会再娶几房妻妾,天子会让你恢复健康强壮的身体以及旺盛的性欲,一夜干好几次也不在话下,你的精液将会让你子孙满堂,你将再活五十岁才不痛不痒地自然死亡,至于你们几个——他对俞儿等人说——你们是来安慰他的,还是来炫耀自己的呢?你们在他面前炫耀,就是在天子面前炫耀,在天子面前炫耀,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俞儿,你会在吃煮鸡蛋的时候噎死;师旷,你会被雷声震死;离朱,你会两眼冒金星而死;至于你,史鱼,你会像骈拇一样自然死,但你的儿孙还把你的尸体抛出堂外,不得安葬。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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