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昨天和回乡探亲的朋友在微信里聊天，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居然也声称在家帮父母干活呢，我有些不信，但也不好索要证据，便寒暄道：“爸妈身体都好吧？”朋友回道：“身体还行，不过都老了。”乍一看不免失笑——这不是废话吗？我们都是奔五的人了，父母能不老吗？

        本想取笑朋友两句：你以为你爸妈是神仙啊，能长生不老？又觉得这样说不太礼貌，该怎样恰当地措辞呢？想着想着，“不过”这个词让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爸妈的头发由黑多白少，过渡到白多黑少，直至现在的一头白发。妈妈的背越来越佝偻了，当年工作时那股子精干利落的神气只能在照片上回味了；爸爸还是一如既往地乐观开朗、能吃能玩，只是脸上已没有年轻时的帅气，越老越多的是皱纹与老年斑。岁月啊，似一锅不温不火的老汤，将原本青春蓬勃的容颜，炖得皮肉松懈，光泽不再。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我幼年起就如此熟悉的面庞，也改变了他们的性情。

      遥想老妈当年，那真是家中一霸，全家人上至姥姥，下至弟弟，都得唯她马首是瞻。她若是说朝东走，家中要有一个胆敢打算朝西的，老妈一定会用冷峻的眼神和犀利的言辞迫使对方败下阵来，最后乖乖地被她牵着鼻子走。平日里一副高冷范儿，身板挺拔，头发一丝不乱，西装皮鞋公文包，跟我说话的语气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在我的心中，妈妈是没有情感温度的，我甚至一度怀疑过她是否这样冷冰冰到生命的终结？

      还好，年过七旬之后，妈妈终于变身为老奶奶形象了：腰身渐粗，头发蓬乱，身着宽松大T恤，每日里惦记的除了儿孙，就是养生健身与饮食。前几日里，看见她给小孙女讲故事，小家伙调皮得很，一边听故事，一边趴在奶奶背上，把奶奶的脑袋当玩具般摇来晃去的，老妈也就任凭其蹂躏。真是不公平哪，我们小时候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宽待呢？上个街想拉下妈妈的手，都会被义正辞严地驳回：“要走就好好走，拉拉扯扯的怎么走！”不过，教训人的遗风犹存。今早让小孙女背唐诗，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背。老妈于是拿出当年教训我们时的口吻：“好吧，你不学就算了。既然你不拿自己的前途当回事，我也没办法。反正等你长大要找工作的时候，我也进了烟囱了。”

       这个以退为进的句式我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每当我和弟弟没有达到她的要求或不肯按照她的想法从事时，她就会硬邦邦地甩出这个句式来，现在听到这句话不过莞尔一笑，当年可是无限的挫败感充盈于心啊！为此，在追求个性独立与人格自由的道路上，与我妈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斗争，斗争最激烈的那几年里，甚至发展到借口春节机票贵，过年也不回家了。宁可一个人看着电脑吃着速冻饺子，给爸妈打个电话拜年，总胜过一见面就吵架伤感情吧？

        现在呢，妈妈已经老了，老到已经没有掌控我的欲望和想法了，任由我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再拿我跟别人家的孩子比，不再以她的价值准则衡量我的人生了——只是这领悟来得有些迟。在我们生命最美好的华年里，那时的妈妈年富力强、端庄大方，那时的我活泼好动、充满幻想，我们本该珍惜当下、不负韶华的，但两个人的性格都很倔强，谁都不肯退让，就这样争争吵吵了几十年。

      年轻时的我一直认为自己感受不到母爱，因为几乎没有得到过妈妈的爱抚。打记事起，妈妈就是一副阶级斗争的样子，其实她笑起来很美，明眸皓齿，笑声爽朗。记得有一次我问她：“妈，你为什么不爱笑呢？”我妈板着脸说：“我没觉得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因为她自身性格的特点、童年生活的艰辛、社会环境的因素等等，妈妈对待工作、对待家庭成员都是那么严肃认真，让我们倍感压抑。在挣脱管束的过程中，我下意识地放大了她对我的外在态度、包括语言和行为上的负面感受。而过于在意这方面的感受还要追溯到童年，从某种程度上说，妈妈确实不够称职，生完我和弟弟，就交给姥姥照顾，自己一头扑到工作上，我和她情感一直没能亲密起来也源自于小时候缺少妈妈的陪伴。

      妈妈当然是爱我的，只不过是以她认为正确的方式，而非我需要的方式爱着我。她认为我应该摒弃一切闲杂爱好，用心刻苦学习，我做不到；她认为我应该在适合的年龄找个适合的对象，结婚生子，我也没做到；她认为我既然在一个城市常驻，就应该节衣缩食地想办法买套房子，我还是没做到。后来想想，她的建议不无道理，但我们的对抗已经固定为一种思维模式了，因为妈妈基本上都是在否定我的前提下提出建议的，所以为了证明我自己存在的价值，我的反对其实不是针对于建议本身，而是提出建议的人。

      与妈妈这样对着干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从青春期就开始的对抗让我浪费了无数光阴，错过了不少机遇。但塞翁失马的是，因为对母女关系的困惑，我开始学习心理学，一点一点了解了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了解到自我认知的重要性，了解到我当年的对抗其实就是寻找自我的旅程。这样的学习令我受益匪浅，我不但让自己的心智日趋成熟，还帮助了周围的不少朋友，帮助妈妈处理好人际关系也是我要努力的方向。妈妈囿于学习能力的局限性，她不再愿意去积极接受新事物，包括新朋友，但她愿意接纳我，所以，能够影响她乃至改变她想法的，除了老爸，应该就是我了吧！

      平时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的，要应付工作生活中的各种琐事，每一周或两周给爸妈打个电话，寄些时令水果，逢年过节发个红包，让爸妈觉得有儿女惦记着，虽不在身边，也多少能有些慰藉。待到放假来他们身边过春节，整个的生活节奏骤然慢了下来，随着他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越来越老了，但他们对我的爱有增无减。

       每天早上起来，先去公园锻炼身体，然后去市场买菜，有时会因为货比三家，走很远的路去买，比海子还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每天都有鸡鸭鱼肉，一方面抱怨着肉价又涨了，一方面该出手时就出手。家务活能自己做就自己做，我帮妈妈洗个衣服她还客气地说：“那谢谢啦！”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自己能做的事自己做，不给儿女添麻烦，这就是爸妈的爱。他们是老一辈人，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更习惯于用行动。

      这么多年，磕磕绊绊一路走来的我们这对母女，等到妈妈老了，我才完全打开了爱的这扇心门。惟祈愿妈妈长命百岁，在我们相互的搀扶与陪伴下，都能抚平童年的孤独与伤痛，享受岁月静好里的那份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