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易逝, 命途多舛,乞食他乡的我已有足足四个年头没到过舅舅家了,十天前,我从北京辗转回老家看望病重的外爷。
一进门,我被眼前的情形撩拨的心绪烦乱、五味杂陈。我抑制着内心的酸楚走到炕沿边:褥子垫得很高,枕头也很高,外爷面容憔悴、上颚微张,花白的山羊须伴着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着,眼睛里已没有了记忆中那坚毅的光芒,面庞写满沧桑却依旧慈祥。我凑近外爷身边,握住了那双熟悉的、粗糙的、曾经抚摸过我也揍过我的大手,泪水禁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恨自己没能早点回来看他老人家。我多么希望能和以前一样,再和他老人家聊聊天、拉拉家常,再吃一回他老人家烤的洋芋,再睡一夜他老人家的热炕头,再听一听他老人家的如雷的鼾声……如今这些念想都已太过奢侈,我慈祥的外爷已经起不了床,听不见声,也说不成话了。小舅提高嗓门说:“你大外孙看你来了,认得了吗?”二姨重复道:“福云!看你来了!”外爷吃力得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这时,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也有泪水流出!
下午,舅舅打电话来说外爷走了。噩耗如五雷轰顶,我的脑子在那一刻断了电,外爷的英容笑貌瞬间定格在那个下午,成为永恒。外爷啊!说好的夏天回去看您的,您这是说话不算数啊!您这让孙儿们情何以堪!
老家有句俗话:“外孙子,菜根子”。然而,做为最大一个“菜根子”,从小我就享受着嫡孙子的高级别待遇,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可数、犹如在昨。
小时候,家里光景不好,土地少孩子多,任凭父母再怎么辛苦劳作,遇上干旱年月还是打不下足够的口粮,常得外爷家接济。于是,每到地里庄稼成熟的季节,外爷总会骑着自行车,驮着满口袋的碗豆角、苞谷棒或是其他什么等应季作物,走几十里山路,给我们几个“菜根子”送来。若说外爷送吃的来充饥,多少有些辜负了那个时代,但每次外爷的到来,能为我们几个解馋却是实实在在的。外爷喜欢走捷路,经常会从老家山后的正沟(地名)上来,我总会大老远的迎上去,借帮外爷推车的由头摸摸后座上驮的什么好吃的,还没等外爷停好自行车就解开了绑口袋的绳子。时隔多年,外爷送来的豆角、苞谷棒还是今天的豆角、苞谷棒一样的味道,或许会随时间的流失而渐渐淡去,但对另一种食物的记忆却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洋芋干?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叫法吧!洋芋切成块儿、煮熟、晒干,一种受过苦、挨过饿的人发明的干粮,外爷用一个白布袋子装着驮来,吃到嘴里干干的、沙沙的。
有一年秋天,外爷来家里住了些日子,他每天都起的很早,凌晨四五点就开始忙活了。他的功课是搓绳子,搓绳是最能证明他勤俭的,外爷的搓绳手艺是业已作古的爷爷赞口不绝且佩服的五体投地的。先用水泥袋或其他蛇皮袋的编织条搓成较细的线团,然后再将线团拧足了劲,对折后借助惯性合成粗细不一的绳子。外爷搓的绳子结实耐用,家里拉粮食用的刹绳,套牲口的缰绳几乎都是外爷搓的。外爷的另外一个手艺就是扎笤帚,老家有一种叫聚马桩的野生植物,它的穗子是扎笤帚的好材料,外爷常常带着我翻山越岭地找寻,回家后马不停蹄地坐在门台上挑拣、修剪、捆绑,一捆捆干枯的茅草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把把精美的笤帚。记忆中外爷总是那么勤奋,那么俭朴,那么和蔼可亲!
外爷的厨艺也相当了得,听父亲说,太奶奶去世时的大杂烩就是外爷做的,吃得村里人赞不绝口。我享受外爷的厨艺,是后来在王家山上初中时候的事了。那年我上初二,外爷和吕家姨爷在武家拐一家煤场干活,煤场离学校不远,每天中午放学,我都会去外爷的煤场吃午饭。外爷总会把我的饭舀到一个搪瓷缸子里,一半盛饭,另一半盛菜,搪瓷缸子放在炉盘上热着等我放学。那几年,老家的人大都吃的黄米,但我在外爷那里蹭的饭,大多数时候是白米。菜是炒洋芋和莲花白炒辣子,莲花白是猪油炒的,辣子不是特别辣,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口感色相俱佳。饭菜虽然简单,于今回味起亦是百般留恋,我想,大概是因为那是外爷的味道吧。
后来,我上了师范、高中,姐姐的病让本不富裕的家如雪上加霜,时常需要亲戚们帮衬,外爷对我家里的情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年春节,我去舅舅家浪门子,我是骑自行车走去的,走的是沙路,外爷问了这些后,语重心长的说:“你们家,目前最重要的是把交通问题解决了”。那时候,农村人几乎家家都有了摩托车,我家没有,外爷看出了我的囧态,晚上我和外爷睡在上房炕上,聊了很多,那一夜,外爷第一次让我明白了“人穷志短”的道理!听着外爷的呼噜声,我想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人生的事。第二天一早,仍旧是四五点钟的样子,外爷就起来活动了:净手、上香,拾柴、生火……天亮时,洗脸水好了,烤箱里的洋芋也烤好了。说我一个“菜根子”享受嫡孙的待遇,这话半点不虚,有一次,我和顺表弟、娇表妹同去靖远城里上学,外爷送我们仨去坐班车,临上车时,他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几张碎币,塞给我们仨每人一张,叮嘱说到了城里买个啥!我推说不要,反而惹得他不高兴,“你嫌少呢昂?”外爷一脸严肃地说。看着我们出发了,外爷才弯着腰、背着手回家去了!
大学毕业,迫于生计投身南疆大漠,见外爷的机会渐渐少了。15年春节去看外爷,外爷已留起了山羊须,走路也驻起了拐棍,腰更弯了,背也驼了!再见外爷已是开篇情形,竟也成了最后一面。一别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路还长,何处话悲伤!
人生苦短,岁月无情,如今与我最亲爱的外爷已是阴阳相隔,我的心里只剩下悲伤,今夜注定难眠,恨不能在灵前把你守望,唯以此文遥祭您的在天之灵!
外爷!一路走好!
己亥年二月十四日夜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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