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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大概八九岁光景,大外爷时常来我家,他留着长长地白胡须,高大的身子已经伛偻,牙齿大部分掉了,只用几个前门牙嚼食物,咀嚼时嘴一噘一噘的,让年幼的我颇感滑稽。
由于他是母亲的大伯,母亲也很孝敬他,总把饭菜做得绵软可口,让他吃得顺口。但他总捋着胡须叹气:“离开老家几十年了,想回了,也怕回哇!无颜见父老乡亲啊!”母亲就开始安慰:“大爹,四世两口子都很孝敬,回老家干啥?你一辈子走南闯北,老了有口顺口饭,就是福了。”
“唉——”大外爷摇摇头说:“老家的乡亲要问我的儿孙,我无颜以对哇!一场空!”说着,竟老泪纵横。
母亲便也抹眼泪。过了几年,大外爷的腿脚已不能出门了,想来我家窜门,也不能了,母亲便去隔三差五去看望他,直到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大外爷年轻时心高气傲,时常出门闯荡,做点小本生意。由于他长得英俊,说话办事干净利落,同村的刘正和他的父亲相交甚好,他的父亲便硬让大外爷娶了刘正的女儿。他看不上的媳妇肯定拴不住他的心。他出门的日子更多了,回家的日子更少了,但路在脚下,脚板有力,怎能强留?尽管父母总在他回家时竭力挽留。
后来,他的新媳妇积郁成疾,在盼他归来的煎熬中离开了人世。他的父母万般无奈,天天愁眉苦脸。一个秋雨零落的黄昏,只听见门外一声一声的呼叫:“老妈妈,老妈妈——给我挡挡狗。”
他的父母出门一看,一个二十岁光景的女人拉着一个二三岁的小男孩。年轻女人面黄肌瘦,高挑个头,大眼睛,眉眼长得清秀。她有气无力地说:“老妈妈,给口吃的吧!我娘儿俩一天没吃东西了。”
饥荒年月,门口经常来要饭的。老俩口拿出一块馍塞到年轻女人手里,说:“唉,造孽哇!”年轻女人把馍塞到儿子手里,小男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老妈妈,蒿子湾的有个大姐,她说她是你的大闺女,让我找到你家的。”年轻女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人活到这步田地······咋说呢?我的男人死了,讨饭想活······蒿子湾的大姐让我找来,叫我当你的儿媳妇呢!”说着,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他的母亲仔细端详了年轻女人一会儿,笑着拉住年轻女人的手,说:“快——快,进屋。我儿子肯定看上眼。”小男孩嚷着要吃要喝,老俩口急忙做了热乎乎地面条。娘儿俩饥寒的身子总算舒活了。就这样,年轻女人在大外爷家呆了下来,气色渐渐红润,越发妩媚,人又勤快,手脚麻利,更让老俩口喜上心头,只盼儿子归来。
一个月后,大外爷回来了,高大健壮的他满面风尘。他看上了年轻女人,漂泊的心总算安顿了下来。他俩随即成亲,小男孩叫他爸爸,他给小男孩改名叫张堂儿,一个冷清的家有了笑声,大外爷的父母只盼着早日抱上孙子。
几年后,大外爷携父母和妻儿从甘肃搬迁到宁夏南部山区,这里人少地广,人们生活还算殷实。 大概两年后,他们的女儿双桃出生了,大外爷的心劲儿更足了,整日起早贪黑干活。大外爷也没私心,把七八岁的张堂儿送进学堂,识文断字。但有一天,大外爷去学堂找塾师,儿子竟然改自己的名字为刘俊业,他一下子心凉了半截,自己待他如己出,而他还是如此薄情寡义!他回家对妻子大发雷霆,妻子竭力安抚,“堂儿的亲生爹就留下这么一个骨肉,咱们不能强扭······娃娃已经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了,你就随他吧。”他的父母也劝解:“瓜要自种,儿要自养。你们还年轻,再生吧。”
“爹娘哇!不行了。双桃生下后······双桃妈得了月子病······吃了好多药,就差吃石头上的花了······不见好!都说我造的孽,我该咋办哇?”一个大男人竟然泪流满面。
双桃妈“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就让我走吧,我不能再害你们了!你想办法再找一个······”
他扶起妻子,擦干眼泪,“这是命······我们不是还有双桃吗?”
张堂儿散学回家,大外爷摸着他的头:“堂儿,你本来就是刘家的根,姓刘吧!”
从此,在家里家外,刘俊业这个名字便叫开了。刘俊业也一日日长大了,转眼十四五岁了。大外奶奶与大外爷商量:“咱还是给俊业找个招赘的人家,让他另立门户吧,离得远一点倒觉得亲一些。”于是,大外爷四处打听,后来打听到二十里外的杨家村有个鳏居的杨大叔只有一个独生女儿,长得小巧玲珑,心性善良。他便托人提亲,杨大叔早闻说大外爷为人豪爽耿直,虽没有见刘俊业,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刘俊业从此开始在杨家帮活。两年后,两家人择日给他完婚,刘俊业当了上门女婿。
双桃长大了,端庄秀丽,一颦一笑透着灵气,她体贴父母,大外爷更是疼在心坎上。媒人上门了,老俩口舍不得让女儿嫁出去。转眼双桃十七岁多了,在那个年月,这可是大姑娘了,再不嫁出去,就有人说闲话了,大外爷经不住邻村苏麻子的软磨硬泡,同意了双桃和苏麻子二儿子的婚事,迎娶的日子从开春一直推到隆冬。媒人说:“腊月初五这个日子再不能变了,这可是根据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算出来的,今年再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双桃在腊月初五只好出嫁了。老俩口在孤寂冷清中过了四天,第五天的清早,邻村的两个男人来到大外爷家,说着一些家常闲话,一直呆到太阳落山,不肯离去。大外爷有些纳闷,忍不住问道:“我总觉得你俩有事。”
来人突然神色慌张,说:“没事,和你唠唠嗑儿······“
这时,只见对面山上有几个人大声呼喊,那两人急忙往出走。大外爷听见山上喊:“人不行了——人不行了——”
大外爷面色如土,“我的双桃,我的双桃······”,他掐指一算, “出大事了!”脚下打了个踉跄。
来人扶住大外爷,说:“老张,你们快去看看吧,你的双桃······我看你们老两口可怜······一直开不了口。唉,人咋这么命苦?”
随后,大外爷和大外奶奶跌跌撞撞地跑到苏家,“双桃,我的娃······我要见我的娃······”苏麻子的大儿子把老俩口拖进一个黑屋子,锁了门。老两口哭天抢地,但无人应答,直到精疲力竭,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老俩口苏醒过来了,哭也没有力气,“求你们让我看一眼我的娃!你们这是杀人不见血啊!我的双桃······你可怜啊!”
苏麻子似乎一脸的悲痛,“老亲家,双桃得了急病,就这么走了,我怕你们接受不了,就这样办了,老亲家,对不住啊!唉,你们有啥要求,就提吧。”
“你们不让我见我的娃······你们害死了我的娃······我跟你们拼了。”大外爷摇摇晃晃地扑上去。苏麻子的大儿子抓住大外爷的手,鼻子哼了几下,“拼啥拼!算了吧!人都埋了,她就这么大的命!”
可怜的大外爷身单力薄,任这一家人摆布和威胁,最终被抬回家去,也没见上女儿一面。大外爷开始到处去伸冤,但都是徒劳而回。刘俊业看透了世态炎凉,劝道:“咱是外来户,打官司也无济于事,再说,苏麻子咱惹不起,他的侄儿在县上当官。”
大外爷只能让苏麻子买了许多纸钱,隔一段时间用毛驴驮到坟上女儿坟上,边烧边哭,这样烧了好几年。自此,大外爷心灰意冷,又开始漂泊,甚至过年都不回家。大外奶奶独守空屋,整日以泪洗面。刘俊业接她去他家,她也不愿意,叹道:“人说人死有魂,双桃的魂儿肯定天天回来看我······我天天梦见她哭······唉,我可怜的娃,我一走,她就没家了,她的魂儿就没找落了。”说着,又泣不成声。
刘俊业两口子苦苦劝说也没办法。刘俊业媳妇说:“咱儿子四世也两岁多了,送过来吧,给爹娘做个伴,爹这几天正好回来,你跟爹说说,让四世姓张吧,也许能拴住爹的心呢。”这些年没有好好照顾老俩口,刘俊业也颇感愧疚,尤其双桃夭亡以后,他对老人精神的抚慰太少。
他和媳妇便把四世抱过来,说明他们的想法。大外爷说:“等你们再生一个,再抱过来。你们身边空落落的,娃娃也不习惯。”
刘俊业媳妇把四世塞到大外爷怀里,“爹,你就费心养育他吧!他就是你的亲孙子。” 大外爷老泪纵横,“我和你娘这几年心里苦啊!你妹子是被苏麻子的大儿子打死的,那畜生想欺侮刚进门的弟媳妇······桃儿反抗,他竟然要了我的娃的命······爹上告无门,爹快憋死了······你们去桃儿坟上去一趟······爹这几天老梦见她,这大冬天的,她肯定没穿暖和······人死有灵······我梦见她说没穿的,这些天在树上蹲着,可怜啊······”
刘俊业跪在大外爷面前,哭道:“爹,这些年,哪有咱穷人说理的地方······认命吧!你二老搬过去住吧,我们好好孝敬你们二老。”
“你是上门女婿,咱们分开过日子,好一些,”大外爷抚摸着怀里的四世的头:“四世 ,就留下吧!”
这以后,大外爷也就很少外出了,悉心拉扯四世。张四世也渐渐长大了,机灵懂事,大外爷也终于有了笑脸。再后来,张四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大外爷抱上了重孙子,也享了几年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
岁月催人老,大外爷活了八十多岁,寿终正寝。 现在,我家的所有亲人都还与张四世的儿孙们交往甚密。我的大外爷,你活着时怕回老家,不知是否魂归故里,你在另一个世界别再叹息了,其实你的根已经留下了,并已深深的扎在这方土地上。安息吧,人活一生,就是这样,失去和得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活了,并尝尽了人生的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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