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走出那个叫家的地方,把羁绊放下,让心清闲下来,野果随处可见。有些野果子可以吃,譬如救军粮、哈哈果、砂糖果等。许多野果子却是不能吃的,譬如曼陀罗果、嘉宝果、刺李子。
绿遍山原的日子,其实夏天也就来了。这时候,我会叫上朋友,开了车,朝着圭镜山脉方向驶去。不走高速,不走二级,要走老路。车速不要太快,翻山越岭,观景生趣,有时还要下马观花,不,是观果。车窗玻璃总是哗啦,一下映出红光;哗啦,再一下映出红光。红光不断,绵绵延延,一二个小时。你猜,这是什么?既不是新娘子艳艳的婚衣,也不是朱门上的紫漆,是长在道路两旁的救军粮。
“救军粮”的名称,据说和朱元璋有些关系,那故事我就不讲了。我小时候,村北的地头很有些这样的植物。株不高,也不矮,恰到好处,皮是褐红色,布满荆刺,但不怎么锋利。雨季到来,水分充足,救军粮根须拼命往泥土里扎,像个贪婪的好吃鬼,吮吸,再吮吸。吃饱了,喝足了,营养够了,枝、叶、果突突地地蹿动着。叶片是植物的脸,生机表现在上面,勃勃,丰腴、饱满,关不住的青春。无数的叶,泛出碧绿,诱人地美丽,看上去,十二分养眼。后来就开花了,后来青青的果变红了。一枝上缀着几十个,十枝上缀了几百个,一株就缀了上千。这些野果,朗朗地放射出光芒,映在道路上。大牯牛走过,眼球仿佛一下充了血似的;老白狗跑过,好像有人给它穿了件红衣裳;姑娘来了,脸庞上的两朵桃花开得那样灿烂。
运煤的牛车从山里回来,墨玉一般的煤堆上,放了几枝救军粮。救军粮是红的,煤炭是黑的,一红一黑搭配,真正的红与黑。孩子们下学回来,正好遇到,眼睛直勾勾看着,涎水在舌头上打转,巴望赶车师傅能赏给一枝。于是啊,那沙沙的,甜蜜蜜的小果子,在唇齿间生香。大人是从小孩过来的,自然明白学生们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空中打个响鞭,喊牛停下车,扯一枝,递给一个女生,说:“拿去拿去,摘下来大家分了吃。”
稻秧插下,转眼就到六月。六月的雨,像挂在树枝上一样,说来就来,一场接着一场,把庄稼滋润得黑油油的,把沟边的草儿也滋润得黑油油的。星期天,小学校里不读书,邀约上三娃子,四柱子,走,去找哈哈果吃。哈哈果是美味,在食物匮乏的年代,一提起,馋虫就在孩子们的脖子眼里蠕动。这种生在水沟边上的小果子,像一滴血,如一粒炭火,形状和草莓相似,只是个头远没草莓大。即使肥大的,也还不如人的小拇指大。摘一个,放进口里,含着,慢慢地体验。逐渐逐渐就融化了,变成稀溜溜的果浆,流到喉咙里,凉阴阴,甜津津,多么美妙的味道。
沟溪里的水,哗啦啦向着小河流去。我们在田埂子上弯着腰身,扒开密密的草,精力集中,用眼睛侦查和搜寻。发现一株,匍匐的藤子上,结着几个哈哈果。心里一阵高兴,这是我的劳动成果,这是我的战利品。轻轻地摘下,捧在掌心间,端详,再端详,摩挲,再摩挲。举行一个仪式,用唇轻轻吻下,然后哈哈地呼三口气在上面,礼毕。然后,咬合的肌肉慢慢凸起,唇舌在慢慢蠕动。
青龙山生态园还没有开发的时候,癞石头山旁边,是一脉红土荒坡。坡上除了长粘连籽、渣渣棵,铁线草外,还有一种矮小的乔木,奇形怪状的枝条四面伸开来,枝条上稀疏地布着尖危危的刺。叶片很小,排列密麻,但却不失秩序。这种植物生出来的果子就叫砂糖果,乌黑乌黑,缀在枝头,仿佛小小的算盘珠子。甜蜜的浆汁,充盈在果皮下面,散发出亮光来。孩子们一看见,就馋得不断地抿嘴咽口水。在网上查了一下图片,仔细观察对比,彼砂糖果,不是此砂糖果。
薅秧,今天大家很卖力,队长有些怜悯。太阳还在老高,就下令收工,放社员回家去。姊姊走上田埂,把干活卷起的裤管袖管放下,约上她的闺蜜琼,家也不回,径直朝青龙山方向去。干什么?摘砂糖果,提篮也不要。来到山坡上,装拿工具怎办?好解决,把戴着薅秧的青布袖套脱下,一端用草扎住,摘了砂糖果就往套子里塞。摘呀摘,抬起头来看看,白日依山,套子鼓胀起来,像两个胖南瓜。姊姊拎着砂糖果回家来,甜蜜一下在家人嘴里溢漫,喜悦一下在弟弟们中间溢漫。
吃过小野果,兄弟们变脸了——是变嘴了。对着镜子一照,嘴皮子像涂了乌色唇膏那样。我赶紧用面盆打了水来清洗,可怎么洗也洗不净。母亲说:“砂糖果染的,洗不净就洗不净,何必浪费水浆,明早自然干净了。”也倒是,让那砂糖果残留的甜蜜粘在唇上,不时舔一舔,回味回味,岂不美哉!
不可以吃的野果子有很多,曼陀罗果就不能吃。也许是造物主的安排,不能吃的野果往往没有适口性,不是苦就是涩,入口刺激得你难受,赶紧吐出来。至于像披着羊皮的狼那样的野果,在大自然里虽然存在,但却是很少的。人类社会有一条法则,天生我才必有用;自然也有条法则,天生我物必有用。马兜铃、曼陀罗都是中药。
爷爷在世时,一位邻居肚痛,来找老人家诊治。问过症状后,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竹筒,倒出三五粒焦黄色的籽粒,让邻居现场嚼碎咽下去,多喝点水,一会儿,病人的肚子不疼了。父亲问爷爷,爷爷告诉他,这是曼陀罗籽。药物书上说,曼陀罗籽可以麻醉、镇静、止痛。神医华佗发明的“麻沸散”里,就使用这味中药了。
春天,我在河堤上散步,那里生长了许多曼陀罗。花朵的美丽,和牡丹相比,一点也不逊色,难怪植物图志上还给她起了一个高雅的名字,叫“洋金花”。秋天里,你去看曼陀罗的果,汤圆大的小金球挂在枝头,黄爽爽的,夕阳下,一派安详。无论人还是牲口,都知道这样的野果不能吃。所以,千百年来曼陀罗无忧无虑地长在河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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