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外婆有一股莫名的怨念,且由来已久。
起先我不知这怨因何而起,却久也深重。外婆是个近八十岁的老人,是个具有福态的长辈,一头花白的头发,经年累月地包裹在藏青色的线帽里,只能从耳边、颈下窥见点点斑白;细细密密的皱纹布满蜡黄色的脸庞,虽然容颜苍老无比,倒依稀可辨当年的风采。
她同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饶是这般年纪也依旧闲不住,总爱下田间地里或山林丛灌,帮东家除草,给西家砍树。如此这般,可不得折腾出一身病?可这女人呐,临老了也不忘将自己收拾的体体面面的,前几年换了新牙,同年的老头老太太再没有比她的牙还要白的,去年小姨给置办了一套五金首饰,可把她高兴坏了,天天戴着,至今也没摘下过,不论是上山下地都得亮将出来,逢人就夸小姨的孝顺。
外婆闺女多,也多有孝心,晚年不愁吃穿。以前外公尚在的时候,她从不出远门,外公逝去后,儿女们成了她生活上的慰藉,往往是大姑娘家住几天,二姑娘家玩几天,这头被窝还没暖热乎我那大舅小舅又给邀了过去。从姨到舅,有这份心倒给我们这些做小的上了一堂思德课,他们无非是盼着她享享清福,倒是真忘了,这是位闲不住的主儿,到哪里都抢着做活,硬把自己当保姆。
同时,外婆也是典型的旧时代妇女,节俭方面堪称一流。她随身携带着“宝贝儿”,舍不得扔也罢了,人到哪东西也一并不落,至于究竟为何物,我不得而知,而这些东西曾一度害得老人家受伤,具体情况就不赘述了,儿女们劝谏不得,也只得由着她来。
值得一提的是,外婆是个固执的人,母亲和我也一脉相承了下来,这大概就是遗传的神奇之处。除此之外,我从不觉得自己和外婆有何相似之处,甚至对她有种不知名的怨恨,也常常当着母亲的面说她的三长两短。母亲不容忍我的这些行为,但并不代表母亲不知道我所说的外婆的“坏话”。
每当此时,母亲总是说“那也是我的妈妈”!可我不是母亲,还很任性,还是我行我素,对有关外婆的事物总是表现得异常抗拒,我想她心里大概是明白的,但是她从未正面表态过,也没有对我有多么的苛刻,只待我一如既往。
对外婆的怨念使我这些年都拒绝去外婆的家,那个她和外公的家,也是曾经的,我的家。家里的亲戚们每到外婆生日时,总会聚上一聚,几乎每户都是全家一同前往,这也是外婆家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她的儿女们,孙子孙女,重孙子孙女都会在这个此刻欢聚一堂,所谓四世同堂不过如此。只有我,每年的回复都是拒绝二字,无论谁出面,我都退让不得分毫。
哪怕明知理亏的是自己,我也是真的抗拒那个家。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这种怨念,又是为何而生。
说来可笑,那个我所抗拒的家却是我儿时的乐土。
我的幼年时代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在那个有着一条横贯了整个村庄的大河的地方,存储着我儿时的记忆。据说那条河也曾是母亲和兄弟姐妹们懵懂无知时玩乐天堂,而外婆的家,就在河边上。
那时候外公尚在人世。
在众多的孙辈中,外公最疼的就是我。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上学,外公常常把我带在身边,走街串巷,高高的举过头顶,同别人说笑的时候也不忘眯眼看着我,许多年以后,当我看到掌上明珠这个词的时候,心里不免一阵发酸。小孩子的心思最简单,我自然也觉得外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农村的孩子没有城里小孩那么讲究,可是外公从不委屈我,和其他表哥表姐相比,我总能凭空多出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都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多是水中生物,好多我至今都叫不出名字,而在后来的后来,我更是再难记起它们宿归何处。
到了上学的年龄,外公每天都会背着我走过那条乡间的泥泞小道,春来夏往,寒来暑去,不曾间断,风雨无阻。
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极大,积得厚,直抵我的腰间。飞雪停顿后,外公铲了好久的雪,同时堆起许多雪人,它们颇有默契地落在院子的四个角落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雪人,高兴了一整天。可难过的是在那个冬季里,我的头发里爬满了小虫,也是外公在冰雪消融的某个午后亲自给我洗头,消灭掉头上的顽劣分子。我依稀记得那个下午阳光明媚,外公身披暖阳的余晖,像极了西游里面和蔼的土地公,他笑眯眯地与我讲述那些陈年旧事,有时卡了壳,他便一个人怔怔地思索起来,我便催促他快些快些,他只好乐呵呵地说,完啦,这段儿我也记不起来啦。
这些细碎的犹如发丝般的记忆,是我在心底不愿念起又时常在梦中得偿所愿的一抹微笑。
那年冬天过后,我回到了自己家,此后头上也再没受过虫子的侵扰。
几年后,外公由于车祸离世,外婆成了遗孀,外公家四代单传,外婆家也只她一个孤寡妇人,上无亲,下无戚,而小舅尚在求学中,几乎一个家庭的重担都压在了这个女人的肩上。
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说,算命先生给外公算过一卦,晚年间会有一场大劫,这是道坎,过了,此后便是顺顺利利,健健康康,家庭和睦,儿孙绕膝,但是他没有跨过去。此后几年,又有人给外婆起卦,说老人家福气很好,又说这福气是依托于先妣。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外婆便产生了隔阂,认为是她夺走了外公的福泽。
这种不应当的阴暗心理滚雪球一般,日积月累,终于是压垮了我心中的儿时的“家”。
后来明了些事理,我便想掀了那个神神鬼鬼的摊,给他也算一卦。
然而,真正的问题是在我自身。
今年是外公离开的第十二个年头,我已经记不起他的音容笑貌,脑海深处只剩下那道披着盈盈柔光的影子。
几年前,母亲问我是否还记得外公的样子,我说我不记得了,母亲说她也不记得了。这是很无奈的一种情绪,也足以可见,这世间有太多的东西都抵不过时光的消磨。
随着年岁的递增,我逐渐明白,也开始理解一些过去常耿于心怀的事。我无法想象,外婆在这十二年间的形单影只中是怎样度过的,这背后又有怎样的艰难。
前些年外婆事事锁身,无暇出门,近年来时间自余了许多,倒是可以四处游逛。假期的时候我和外婆相处了很久,从开始的依旧抵触,到最后的熟悉,似乎渐渐找回了一段丢失已久的时光。
在外婆家生活的那段时光里,是外婆日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每日可口的饭菜,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梳得溜溜的小辫,奔跑时不会松开的鞋带,从不严厉的苛责,跌倒时处理伤口的妥当与轻柔……原来在这段已逝的光阴里,外婆的参与不曾少过母亲一分。每当我在外玩耍已久,耳畔响起的那道充满乡音的叫着我乳名的声音;还有,还有最后一个冬天里她温柔的双手,以及那个温煦的笑容。
外婆是从旧时代过来的老人,很多时候无法理解如今我们的生活状态和方式,常希望把她认为好的带给我们,可是毕竟隔着长远的年岁,也时常会有不和,所以也常常免不了苛责,苛责是真的,关心爱护也是真的。这是她作为母亲的天性,也是她半个多世纪从生活中所积攒的财富,我可以不接受,但却不能忽视这刻在骨血里深沉的爱,更不应该以冷漠消耗她的温情,和她的生命。
以前总觉得余生还很长,真的不必如此匆忙,忙着尽孝,忙着关爱所爱之人,忙着化解长年累月积攒的隔阂,忙着陪伴。可是我们却无法直视一个残酷的问题,那只是我们的余生,而他们的余生所剩无几。
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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