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海子的诗学观念全然涉于西方的诗歌王国,崇尚原始力量,即悲剧性,渴望在中国成就—种伟大的集体的诗,融合中国的行为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他的独一无二来自将个体生命直接化为诗歌光焰的渴念,来自他孤军深入的勇气和“只能如此”的语言形式。
海子自杀了,以自己的生命实践了对信仰的真诚追问,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个为信念而自杀的诗人,这其间有其生命的脆弱和偶然因素在内,但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似乎是一场诗歌神话的覆亡。当诗人无限的追求“太阳”纯粹时,也似乎注定了要接受最为炙热的质问和痛苦,诗人又无疑是孤独的,所以死亡便成了一场在所难脱的劫难。
诗歌中过客形象的出现也带出了诗人两个致命伤:学识不足;过于年轻。
[关键字]太阳;史诗;纯粹;死亡
前 言
关于诗人海子的简单介绍:
海子,原名查海生,生于1961安徽省怀宁县,在农村长大,l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被分配至北京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在不到7年的时间里,创作大量的文学作品。他说:“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为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1]
一、解析海子的经典文本
刘小枫在《诗化哲学》中宣称:诗人自杀是20世纪最令人震惊的内在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讲,诗人的自杀,象征着诗人生命价值的最大限度的实现和确证”。[2]可见,自杀,尤其是诗人的自杀,是一件十分严肃而庄重的事件,特别是对于海子这个疯狂写作并以自己的鲜血来献祭的天才诗人来说,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海子,这个对人类苦难充满无限同情、以“短命天才”自诩疯狂写诗的孩子,这个从麦子之乡走出来的农家之子是如何踏上诗歌的征途,并最终倒在路上的呢?在艺术堕落成招贴和装潢的今天,我们有必要质问一次:海子的一生对我们有何启示?如何评价海子的诗歌?让我们在海子的诗歌中走近海子的内心和他的诗歌。
⒈ 诗人的事业
诗人本人是如何看待诗歌和诗人的,这无疑对于我们理解海子的诗歌和创造甚至是诗人的本身的悲剧都有很大的意义。作品创作的内心化,诗歌抒情表意的私人化,是我们在进行诗歌文本解读和意义阐发的中遵循的一个重要的原则。从作品出发,落脚于作品的整个体系之中阐释其内在的精神追求和探索过程。
诗人无疑是最为天真和纯粹的,而且海子又恰恰是一个把诗歌作为生活的诗人,诗人在孤立、贫困的创作环境和近似窒息的交际圈中,却恰恰走向了一种英雄之路。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到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一一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海子《祖国 或以梦为马》
这无疑类似于西方的太阳神崇拜,是纯粹,也是孤独的,当我们陷落在生活的泥沼中,很少会想到抬头看天,而诗人却单单奔着太阳的永恒事业而去,他如同飞蛾扑火,在瞬间的光芒中所能照亮的是对于我们业已麻木的震撼,这种纯粹无疑又是孤立的。
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道路土//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马的诗人一样/我籍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火焰是纯粹的,太阳的光焰也是纯粹的,海子一生的浪漫情怀和梦想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成为“日”,“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他梦想着“最后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也正是在这种充溢的激情煎熬下,在他短暂的生命里更为短暂的七年创作生涯中,创作了二百多首抒情短诗和七部长诗。在这一点上,他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骑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取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
⒉ 诗人的诗歌追求
廖亦武在《阿拉法威笔记四章》中回忆九十年代的那一场看似轰轰烈烈的诗歌大潮时写道:
在艺术堕落成招贴和装潢的今天,诗人们无疑幸免的进入了商业的动作的轨道,首先是汪国真,然后是在倒汪运动中诞生的诗歌烈士海子和否定诗歌通俗的纯诗标准,接着是历史的的大量改写和伪造,我们这代人已经老了,开始以商人的精明写回忆录。重要的是在某年某月和某某的“历史会晤”中办了一个怎样的刊物、社团、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而文本意义上的诗歌和批评,几经绝迹了。[3]
当文学失去了其本原的探索及其对其本原身份的评判时,是否也在把文学的严肃归于了无地自容。这无疑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如同我们在评价鲁迅时所说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我们很难说海子就是一个现实的英雄,但至少他在诗歌中渴望自己诗歌中渴望成为英雄。
海子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种伟大的集体的诗。而不是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名史诗诗人。他只想融合中国的行为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他要张现一种伟大的人类精神,要成为“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的亚当型巨匠,并力图在诗歌中张现一种人类庄严存在,是人类形象与天地并生。在那里,原始力量成为主体力量,他们能将自己和民族材料和诗歌上升到整个人类的形象,并完成全人类的诗篇。他要以一种伟大的创造性人格去成就一部伟大的诗篇,直至为王。因此,海子渴望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成为原始力量中心的一部分。
海子的诗学观念全然涉于西方的诗歌王国,崇尚原始力量,即悲剧性的生涯和生存、天才与魔鬼、地狱深渊、疯狂的创造与毁灭、欲望与死亡、血、性与宿命等,因此他痛恨中国诗歌的文人趣味。他认为文人诗歌苍白孱弱,自以为是的,他们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这无疑是错误的,这与海子的学识修养有关。)。与此对应,海子提出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并认为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
海子认为,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不是抒情的诗歌,也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陷入一种宏大之中,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他力图将自己和民族的材料和诗歌上升一到整个人类的形象。而不是创造的“碎片”型诗歌,游走于生活表面或徘徊于灵魂之门的苦闷与顿悟。
海子乐观地认为,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和一部伟大的诗篇。而这就是他作为一个中国当代诗人最为光荣的梦想。显然,海子在这里“狂妄”地认为自己就是拯救中国诗歌苍白与孱弱的“盖世英雄”。这种近似狂妄自大与不自量力在无形中贬低其它诗人的价值与作法,自然引起其它诗人的不满,这也就造成了诗人在诗人圈中的孤立。
可以说,海子的诗学观念与时代格格不入,海子被孤立了。骆一禾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提到:“海子的生存和诗歌写作环境,是一种没有环境的环境。海子所走的诗歌之路,是一条孤独的英雄主义之路。他必然感到无限的寂寞与无助,但同时他又肯定感到无比骄傲与自豪。他就像寻找圣杯的骑士,挥舞着长矛,孤独而骄傲地在诗歌的道路上越行越远,留给后人一抹苍凉而悲壮背影。”[4]
⒊ 诗人的诗歌的精神探索
海子意识到了抒情诗的局限,并萌发了史诗创作的狂烈追求。海子身上有着强烈的“史诗情结”。海子对此作过这样一番表白:“我写长诗(即史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这“巨大的元素”是海子内心里一种隐秘而强烈的创作冲动。这种冲动既是一种文化使命感,同时也是一种从夏娃转变成亚当、从王子成为王的英雄主义情结。正如他在短诗《夜色》中所写:
有夜色中
我有三种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海子的英雄主义情结呈现出一种基督式的拯救情怀。单纯从诗人所经常运用的意象上就会发现,诗人喜欢密集地使用一些具有疼痛感的语词或意象:血、斧、刀、鹰、神、王、泪水、痛苦、死亡、灼伤、孤独、饥饿、黑暗等,而且诗中触目可见断肢残臂,他的诗仿佛一个人类的屠宰场或解剖室:头、手、血、头颅、断头、盲目、头骨、头盖、腿骨、骨髓、爪子、人皮、心脏、肝脏、胃、尸体等等。与此相对应,他的诗中还反复出现诸如此类的动词:烧、葬、睡、沉、埋、砍杀、撕裂、倒毙、爆裂、爆炸等,从这些意象与动词上可以看出海子内心极度紧张、痛苦,他仿佛目睹了尘世间所有的死亡、疼痛,呜咽、悲伤、混乱、内焚和危机。
这近似于新约中的基督受难,而且诗人自杀时随身带的四本书第一本就是《新旧约全书》。海子关注和同情人类的苦难,他博大的胸怀似乎装满人类所有的痛苦。他在长诗《土地》中写道:
在这个春天你为何回忆起人类/你为何突然想起了人类神圣而孤单的一生/想起了人类你宝座发热/想起了人类你眼含孤独的泪水/那来到冥河的掌灯人就是我的嘴唇。
海子每一首诗中都弥漫着这样的焦灼与伤痛:
大地微微颤动/我为何至今依然痛苦!/我的血和欲望之王/鼓!/我为何至今依然痛苦!
正是这种对人类的痛苦的一种同情与负疚心情,仿佛人类的苦难是因他而酿成的。这让他感到极为痛苦,他在长诗《太阳》开篇便写道: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也有人类的气味一一/我还爱着。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那第一句话是:/一切都源于爱情/一见这美好的诗句/我的潮湿的火焰涌出了我的眼眶/诗歌的金弦踩瞎了我的双眼/我走进比爱情更黑的地方/我必须向你们讲述,在那最黑的地方/我所经历和我所看到的/我必须向你们讲述/在空无一人的太阳上/我怎样忍受着烈火/也忍受着人类灰烬。
这首诗既是海子刻骨铭心的个体生命的体验,更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
当人类恐惧的灵魂抬着我在大地上裸露/在大地上飞舞/生存是人类随身携带的无用的行李,无法展开的行李/一一行李片刻消散于现象之中/一片寂静/代代延续
这是海子站在人类尽头对人类生存本质的绝望而痛苦的质问,这是海子对人类苦难发出的凄厉的叫喊,他透彻的喊声像一束圣火洞穿了黑夜,将众多长眠的死者和睡去的活者一齐唤醒。海子的大诗就是这种刻骨铭心的体验,这起于世界的诸多残酷性,“我的人民坐在水边/只剩下泪水耻辱和仇恨”。他跌进世界午夜黑暗的漩涡不能自拔。面对人类的苦难,海子愿意以“诗与生命”的“王位”来拯救“那位名叫人类的少女”
情欲老人死亡老人:你是谁?
王子:王子
老人:你来自哪里?
王子:母亲,大地的胸膛
老人:你为何前来我的国度?聪明的王子,你难道不知这里只有死亡?
王子:请你放开她,让她回家
那位名叫人类的少女
老人:凭什么你竟提出如此要求?
王子:我可以放弃王位
老人:什么王位?
王子:诗和生命
老人:好,一言为定
我拥有你的生命与诗
这无疑是海子赋有浪漫主义的英雄幻想。在这场“诗歌神话运动”中,海子的基督式拯救情怀表露无疑。
4、诗人的精神之父
诗人一生的诗歌创作受到荷尔德林的巨大影响,荷尔德林认为:
世界黑夜就是神圣之夜。
在如此这般的世界时代里,诗人的总体和诗人之天职出于时代的贫困而这一切也当首先成为诗人的诗意追问。[5]
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中,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荷尔德林诗学思想的延续:
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6]
海子在短诗《九月》中也写道: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海子认为,既然诸神缺席与退场,那么伴随而来就是人类的神(即灵魂)消逝,虚伪与谎言欺骗了真理,欲望与血腥遮蔽了善良,丑陋与肮脏强奸了美丽,人世成了一座座无神的村庄。
无神启示着无神性、无神话、无语、无诗、无思、无居,虚无因而黑暗。为了拯救这座“空虚而寒冷的村庄”,为引领人走出“人”这肉体的谷仓,为迎候归来的神性和太阳,这“黑夜之子”,这“太阳神之子”被迫歌唱。他的歌唱引领我们进入阳光从而深深地进入黑暗的真理。拯救情怀实际上就是英雄主义情怀对于诗人,这本不应是一场悲剧,只是诗人将其成就为了一场悲剧。
著名诗歌评论家唐晓渡这样评论过海子:
海子是一个既不可重复,也无法仿效的诗歌英雄。他的独一无二来自将个体生命直接化为诗歌光焰的渴念,来自他孤军深入的勇气和‘只能如此’的语言形式。对于那些以消费态度对待诗的人来说,海子的质量太大了,大到足以磕掉他们所有的美学牙齿。”在唐晓渡眼里,海子就是一个英雄,并且是一个“诗歌英雄”。[7]
二、海子诗歌艺术
海子可以说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抒情诗人,理想主义的赤子。他拒绝现实,在遥远的幻像和流放中寻找真实,寻找生命的本真。天才的诗人用自己独特的写作和言说方式,找到了抵达永恒的捷径和暗道。这种追求与选择成就了海子也毁灭了海子。
真正触动海子心灵的是那些遥远的、古老的、自然的、美丽的事物。海子拒绝现实、追求理想和耽于幻想是一体的。他曾引用克利的话说:“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他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是他的诗歌理想,他认为“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才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这种理想与追求、憧憬是海子诗歌追求的全部基础和源泉。
与所有浪漫主义诗人一样,海子不满于现实,便进而追求神秘、未知的事物,以求得精神和想象的无限发展。“自然田园”和“黑夜”正好适合这一目的,诗人便最大限度地驰骋他的想象力和释放了自己的情感。
诗人可以在自然中释放和发泄人在现实中所受的压抑和冷遇,幻想人生的美丽和世界的美好,一厢情愿地认为世界和人生本应如此。打开海子的诗集,我们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隧道,进入了一个原初本真的生存境界,那里有一种创世之初的博大与宏伟,海子早期的抒情诗体现着一种恬静、纯粹的自然美,一种宁静与和谐的神性光辉:在美丽而淡远的调色板上或许掠过一丝惊喜、忧伤或孤独。海子认为那是生命的真实,是人类生命的神性存在和永恒存在的境界。骆一禾说海子:“单纯,敏锐,富于创造性……迷恋于荒凉的泥土,他所关心和坚信的是那些正在消亡而又必将在永恒的高度放射金辉的事物。”。海子把深情的目光投向那遥远而美丽的神秘的自然意象和意境: “故乡的星和羊群/像一支支白色美丽的流水/跑过/小鹿跑过/夜晚的目光紧紧追声”,“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我,及其他证人》。在他看来,星星、羊群、花朵和小鹿都是人类生存的见证人,他要用诗为人类的生存作证。用诗诉说人类对自然、生命、宇宙、神秘和美的诗一般的信仰:人作为有限的生命,只有汇入无限的宇宙之中,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谐和永恒。风、水、波光,一切瞬间明灭的生命,在这呼唤中敛气凝神,以无限的静美呼唤着神的在临。海子的眼睛好像一个特制的透镜,经过它的照射之后一切会变得很美,而它所摄取的是自然界中的神秘而又平凡的事物,如风、云、雨、泉水、野花、月、夜等,这些意象共同组成一个个自然群落,构成海子的诗歌王国,而这些意象正好适合他的抒情方式,正好表现他所追求的永恒真理。同时,奇特的想象、大胆的比喻和一连串的不相关联的喻体,惊险而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意境奇特,鲜明地代表了海子的风格和气质。他眼中的“大自然”简直就是他温柔而俏皮的情人。
海子这些诗中的意境与意象的“关”有其特殊的涵义,它并不完全指纯粹感官意义上的效果,更多的是指“纯洁”、“圣洁”、“纯粹”,含有不染世俗纤尘与喧嚣的宗教情感意味。他的“美”是与“爱”联系在一起的,他用“爱”来提取“美”,用美来充实“爱”升华“爱”。如《海上婚礼》,海上的景色是自然的景色,而诗人看到的却是一个传说中美丽的婚礼,在幻象中把“美”与“爱”就这样自然地联系在一起。
海子诗中的这些风景,都是取自那些远离现代都市文明的田间乡里和明媚的大自然,在那里一切都是大自然自然的显现和敞开,是一种赤裸的美与爱,一种没有虚伪与欺骗的纯粹的真实.在他看来这种纯粹的、神圣的“爱”与“美”才是人类的本真存在和永恒存在.“自然无私地呈现在人们面前”,歌德称之为“自然界的公开的秘密”,歌德认为艺术是这种“公开的秘密”,“最可贵的解释者”。而在海子看来:“真正的艺术家在‘人类生活’之外展示了另一种‘宇宙的生活’。人类生活不是‘生存’的全部。‘生存’还包括与人类生活相平行、相契合、相暗合、相暗示的别的生灵的灵性的生活—甚至没有灵性但有物理有实体有法律的生活。所以说,生存是全部的生活:现实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如:死者、灵魂、景色、大自然实体、风、元素、植物、动物、器皿)。这种‘秘密的生活’是诗歌和诗学的主要暗道和隐晦的烛光。”。海子认为,真正的诗人便是敞开和阐释这些秘密,体现人类生命的本真存在和永恒存在。因为真正的诗人不是在人生的表面上滑过去,而是真实地活着。
海子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下了一批优秀的抒情短诗,同时他的长诗也有经典之作。海子凭着他宏大的构思和天才的想象力,在“长诗和史诗”中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他的诗歌帝国网罗了上通天堂下至地狱的生命现象和实体,“它们带着各自粗糙的感情生命和表情出现在这首诗中”。
海子由短诗到长诗,他心中的理想和追求越来越清晰,他的脚步也越来越坚定,声音越来越洪亮。他用长诗和史诗对历史、人类的生存和创世神话进行“真实”的演示,这不仅在中国的艺术领域里是一次伟大的尝试,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抵达了某些真理。
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是真理将自身设入作品,同时敞开了一个世界。一件器具能挽留住天地人神,吁请来一个世界,让真理得以呈现。于是在这短暂的有限时空内天地人神的某些命运形态会伴随着降临。确实,当我们读到溪、塘、树,鹿与马,书与画……眼前及心中会浮起种种场景,在心中会有一种情感与神服面。一副耕犁,一次日出,在适当的时辰适当的所在,进入你的视野和心灵,你怎能不为眼前的世界所打动?这时,一种神秘的高贵情感会袭击你平凡的心殿。在这里诗性语言或神殿建筑好似一个客观的存在,人只有介入,去倾听,去领悟,去神思。否则,你不会与高贵的神相遇,也就不能体验到那种神圣的情感。
三、海子诗歌的当前意义
为了便于看清海子的追求与选择,了解海子的位置和处境,我们把海子放在“文革”以后的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这一历史流变和八、九十年代的现实中来考察,并着重分析一下海子的当下意义:
五四以来传统中国文化价值体系分崩离析。文化大革命又把五四以后正在艰难地建构新文化价值体系推毁殆尽,当文化革命结束的时候,当代中国人事实上面对着一个古、今、中、外一切文化价值几乎均己荡然无存的废墟。因此产生人的失落感、孤独感、异化和自我迷失感,而恰好在此时我们进行了改革开放,西方的许多思潮汹涌而入,浪漫主义重新崛起,尼采、萨特、海德格尔等人的存在主义及随之而来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等迅速占领了中国人的思想文化市场,使陷于仿徨、苦闷、孤独无依的人们从打碎了“统一标准”之后的空虚和失落中走出来,顷刻间无根基的我们便陷入了西方思想与话语权力的崇拜之中。于是,在新时期的文学中,首先出现了作为对文革时代“四人帮”的政治性控诉和代表人的觉醒的朦胧诗,出现了北岛、舒婷、杨炼等一批年轻诗人,他们在文革中受到精神的异化,文革结束后,他们作为“人”觉醒了,并且找到了做人的自信和尊严。这确实是一代人的呼声和呐喊,在这呼声的背后是惨痛的记忆和不堪回首的历史。十年动乱,整个中国一个声音,一个步伐,人们狂热地唱着,盲目地追随着,忽然有一天,他们从眩目的幻想中笔直地坠落到绝望的现实中来,时代的悲剧在这一代人身上烙下了抹不去的印痕。觉醒后的他们用稚嫩的双脚去丈量屈辱的长度:从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出发,写出了对那个时代怀疑、控诉、批判甚至诅咒。从他们的诗中隐约走出了一个能独立思考的“大我”。总体而观,朦胧诗人主体意识的觉醒是一个大写的“人”的面孔,是“类”的主体意识,他们诗中的“自我”是以一个民族代言人、启蒙贵族的身份出现的。
后来,朦胧诗逐渐失去了它的批判意识与革新激情,与当时的社会现实隔膜起来,朦胧诗人的贵族启蒙也离时代渐渐远了。一部分人不再沉浸于对“朦胧”的盲目追随,也不再对朦胧诗的“崇高”、“英雄”和“浪漫”产生兴趣。有些青年诗人认为:应当和舒婷、北岛再见了,因为他们太美丽了,太纯洁了,太浪漫了,于是忍痛割爱,自己要从朦胧走向现实,PASS北岛和舒婷。这部分人就是后来的“第三代诗人”。
由于对英雄式的自我或具有强烈群体意识的自我理想的幻灭,造成了大多数的普通人对于自身处境的彻悟。随着感恩心境的消失和理想的幻灭,清醒的个体使命意识凸现出来。第三代诗人拒绝政治文化社会赋予的价值判断,强调“个体”的生命价值,把朦胧诗树立的“旗帜”一一反掉。表面看来他们是出于对朦胧诗的情绪上“敌对”和“标新”,于是站在朦胧诗的对立面大张旗鼓地生产着反诗化、非诗化的作品,解构朦胧诗的“陈规”。在传统诗学(朦胧诗学)看来,诗的价值意义在于对世俗生活的提升和超越,在于寻找“隐藏”在生活背后的意义与价值。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和自我牺牲精神复活起来。而在第三代诗人看来,则要从社会文化规定的意义中解放出来,直接呈现“平民生活情态”,直面人生。 消解“崇高”、“意义”等传统价值。
但是,第三代诗人开始时多为朦胧诗的追随者,他们在自己的“前辈”那里有意无惫地继承了某种东西。从类的主体意识(大写的‘人’)的觉醒,到个体主体性(小写的‘人’)的确立,诗人主体意识的觉醒与高扬第三代诗人终究没有“数典忘祖”,在这个意义上说,第三代诗是朦胧诗的一种延续。只是第三代诗人对“自我意识”的“自我”更加彻底化、世俗化,使“自我”从“英雄”和“上帝”的宝座上“走”下来,降低为一种“平民心态”与“平民身份”。
八十年代中后期,第三代诗人以其宣泄的声势强行占据着诗歌舞台的中心位置,他们用诗歌不仅亵渎神圣也亵渎自我,彻底丢弃人性的价值与尊严。他们在反崇高、反英雄等反精英意识及其形而上学性的“造反”、“解构”与“亵渎”中,制造着大批的第三代诗歌。他们也深感自己的渺小与无力,但能“安贫乐道”,逍遥地过着“世俗的”、“市民般的”生活:“我属于站在彼桌旁的一代”,“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装得像一个人”(于坚语)。
同时,西方文化思潮不断涌入中国市场,尼采、叔本华、弗洛依德、萨特、海德格尔等人本主义哲学思想,在文革所造成的国人价值虚无和信仰缺失的情况下,迅速占领了中国人心中信仰空白和思想空虚的市场。尼采对个体生命力的张扬与强调以及对感性欲望的肯定,弗洛依德宣称的性本能和性冲动,海德格尔对人生命本真存在的追求等,与文革以后朦胧诗、第三代诗的“主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张扬”一拍即合。可以说,因为西方文化思潮的涌进,更加巩固了第三代诗在诗坛上的地位。
第三代诗之所以能占据诗歌舞台的中心地位是与当时的社会经济、文化潮流有关。八十年代中后期以来,随着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进行和西方后现代文化思潮的涌入,我国人民的社会生活和价值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人们的务实精神加强了,激情开始冷却。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金钱万能的实惠主义和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风气形成,理想、英雄、祟高等字眼,慢慢被世俗、平庸、物欲亵渎而无地自容。形形色色的影视广告、通俗读物等等文艺和游乐,这些新的文化以其强大的声势、强有力的诱惑性和渗透性构成了对精英文化的严重威胁和强烈冲击,原来知识分子看重的人文关怀、终极理想之类遭到了世俗文化的蔑视、嘲笑和颠覆,并由此形成了当前新的“文化霸权”。这使得原来担任“启蒙”与“救亡”的知识分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与痛苦,从而陷入了寂宾、仿徨与失衡的边缘状态。
面对着知识分子边缘化处境,知识分子开始分化、转向,有的作家从传统的角色中退化出来。不再作民众的代言人、真理的传教士和文化的守灵人,淡漠了对文学自身的使命意识的追求,顺应当下的文化潮流,把文学从高雅的殿堂降低到通俗娱乐场所,放弃自己的启蒙地位,认可当下的文化语境,不再关心文学的现实贵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也不再关心精神、灵魂、意义和超越,更多关注物质欲望、官能体验,甚至不惜故弄玄虚来迎合大众的口味,从中牟取利润。文学不再承载前进的理想和希望,也不再提升精神的深度,而是流于游戏与调侃,消遣与涂抹。
但也还有一类诗人如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能够以知识分子的良心保持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和人文关怀,固守自己的精神家园,沿着朦胧诗以来的人文主题前行,使诗歌保持了对人性的超越和提升,而且也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保持心灵和创造的双重平静,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海子为什么有那种特立独行的追求?海子在吸取朦胧诗的营养的同时,也受惠于雪莱的浪漫主义和当代存在主义等思想的影响。浪漫主义的激情怂恿海子的青春冲动,而存在主义的“关注生命本真存在”的法则使海子找到了抒情与追求的目标和理想。于是,海子逆潮流而行,沿着朦胧诗的轨道继续前进,仍然以朦胧诗人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激情方式和写作方式,以一种自我封闭的方式呼唤并维护着人性的价值和尊严,从人本主义的存在主义立场出发“直接关注生命本身”、追求个体生命的幸福;同时,又以一种纯粹的个体生命体验来沟通整个人类生命的生存体验,在此基础上,表达人类自身追求精神幸福的愿望。尽管海子的抒情具有强烈的“自我表现”色彩,却与作为前辈的朦胧诗人的“自我表现”有本质的差异。朦胧诗人作品中的“我”背后立着一个民族代言人的大我形象,而且或明或暗存在着与当时政治意识形态合谋的倾向;而海子坚持的是一种纯粹个人化的文化和推崇神的立场,他的这种文化立场受惠于德国诗哲海德格尔的人本思想。无疑,海子的追求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人本立场达成了一种默契。也就是说,海子从朦胧诗人那里把主体精神继承下来进而加以弘扬,而海德格尔的哲学又使海子找到了理想与追求的理论依据,在荷尔德林这个诗歌前辈为指引,于是他的这种追求变得更加虔诚。可以说,浪漫主义和存在主义使海子在“前辈”朦胧诗人开辟的道路上继续飞速前进,把朦胧诗人的理想“海子化”,并发展到极致。海子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海子主要接受了后期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影响,认为艺术和诗性语言才能体现人的本真存在,“唱与思是诗之邻枝”,“它们源于存在而达到真理”。荷尔德林与海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与海德格尔的存在理论达成了默契。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下,在日益追求形而下的时尚中,在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渐趋边缘化的大文化背景下,海子却逆潮流而行,以孤军奋战的勇气,以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的坚韧,坚持理想主义的文化信仰,追求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和永恒价值。并把诗歌当作抵达这种理想的唯一途径和人生的第一要义。在当代“形而下”的时尚中,海子的“形而上”的追问必然陷入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绝望的境地,他成了“热闹中的孤独者”。天真的诗人以自己固执而天真的诗化方式,以生命作赌注实践着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的哲学追问。这是海子最终走向绝望,选择自杀,向自己的理想做最后飞翔的最根本原因。
史诗的写作使海子在抵达真理的同时也大大加快了他走向死亡的进程。因为,在这里还有一个更深广的现实背景,那就是中国是一个缺乏真正宗教和纯哲学的国度,而史诗的写作,是需要哲学与宗教帮助的。这就是一种冒险。海子就是用长诗和史诗作为抵达理想的最佳途径。
海子悬置现实,生活在遥远的幻象之中,用诗歌在幻象和流放中寻找真实,寻找生命的本真存在和神性存在,无疑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欺。当他所追求的理想破灭之后,他的崩溃是必然的,因为他没有为自己留一点点后路,他成了一个注定失败的英雄。
《春天,十个海子》这是海子1989年3月14日凌晨写下的他的最后一首诗,是诗人含着泪水,对远方虔诚的追寻成了受骗之后的责问,“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在这责问的背后有诉不尽的委屈和难以排遣的绝望。这时,寻找天堂和生命的雄心勃勃的诗歌王子,在“疲倦”与“绝望”中抛弃了过去,宣告自己破产,用泪眼望着开来的火车,在这一瞬间,诗人高贵而脆弱的灵魂,如飞蛾扑火去实践了对“远方”的追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他的死是他追求生命本真存在的一部分,在现实生活中使出了浑身解数仍不能抵达理想,只有“死”才能进入历史的永恒的行列,才能达到自由的本真存在。
于是,他的命运也如他自己所预言的是一个诗人和注定失败的战士。对于一个为了信念和理想而奉献自身的诗人来说,理想、信念就是整个生命的根基。一旦意识到其虚假性,信仰的生命就被掷入虚无的深渊,在这深渊中,如果生命的火舌找不到超越的路径,生命之火就会把自身焚毁。过去的信仰已不可信,而深渊的彼岸又是荒漠与虚无,承受不下的海子便自杀。
海子自杀了,以自己的生命实践了对信仰的真诚追问。今天,当我们极目回望二千多年的诗国,我们不仅要问,中国诗人走了怎样的一条道路?中国诗人无论如何逃脱不了三种命运:一、自杀;二、归隐田园;三、向世俗妥协。
中国进入90年代以后社会文化话语范式的转型发生了极大的转型,诗歌丧失了它一贯的中心地位,成为不被重视的边缘性力量。很显然,诗歌还没能适应这一现实。一方面是由过去的中心地位使它抹不去自大的情结,另一方面是中心地位丧失之后难堪的尴尬使诗歌在自卑与焦虑中有一种潜在的走向中心的欲望。在自大与自卑的纠缠中,诗歌努力重构自我的群体形象,以维护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而新的矛盾又出现了,谁是方向和代表?诗人群体内部的争夺争斗成了不可避免,从而陷入了双重的尴尬之中,一方面群体被社会边缘,话语权丧失;另一方面,内部混乱不已,自我消耗。
而当市场运作给与一切人以机会时,有些诗人就很容易晚节不保了,不仅把笔交给了读者,也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魔鬼,我们用自甘堕落来换取写作灵感,用对欲望的顶礼膜拜来抒发情感和自由,一切都成了简单的市场运作,严肃的评委变的可笑和无聊,掌控一切的成了节目主持人,升值的机会就在于你是不是事先拥有了先天的优势;或你是不是世俗的朋友,为一切在罪中的飞翔摇旗呐喊。你不异类,你就去自杀,或乱砸一起,乱骂一通。
当今的时代,我们需要的已经不再是故作清高的姿势,或矫揉造作的招摇过市,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严肃和纯粹,在此意义上,海子成了我们不敢正面对视的英雄,他为他纯粹意义上的诗歌而死,完成了一种精神意义上的殉葬,这令我们所谓的先锋显得黯然失色,我们所缺少的不是知道和清楚当下的路和未知,至少是在现在,我们真正缺乏的是真实、勇气以及宽容。这无疑是一个没有英雄,却又弃绝权威的时代。既然一切都可以模仿,甚至感觉都可以预先设计,我们也完全可以设想所谓的反体制的姿态也可以被蔑视为一种作为市场冷门项目的开发,而纳入市场运作,创造产值和利润。我们完全可以设计出怪异的头发、语无伦次的表达、甚至孤独、怀孕、虚无的假象和谎言体验,而且一切都仅仅源于设计,源于参考书目,没有真实的人生隐痛、崇高以及理想。这必然将缺乏一种沉重和坚定,心无神圣就断然不会有对于不可更改的拒绝。一转眼就被市场行情吸引,投向邻居家有钱的好日子。把所谓的面具撕下,一切都与奸商无异。
廖亦武先生在评价第三代人的诗歌运动时,曾经提到了两种可怕的本能,一种是渴望阉割别人;另一种就是渴望被人阉割。前种欲望体现为夜郎自大,打旗成派,相当运动领袖;后一种欲望表现为渴望参与运动,期盼招安,寻求现实和非现实的支柱,甘愿受制于人。这两种情况都带出了一种可悲的情景,前一种是一种无知的狂妄,而后一种则依旧是渴望皇帝的奴性,它否定自身的价值和独特,而陷入一种无望和庸俗的进化谎言之中。[8]
海子渴望做纯粹诗歌的皇帝,拒绝了一切的世俗现实,走向了死亡,这是一场悲剧。可走到今天的我们还有没有可以让我们全然不顾的事业或道的存在?
四、对诗人的死亡研读
诗人最终走向了死亡,甚至很多人都尾随他去死。诗人的死是一种无路可走的无奈,是对无情命运的抗争呢?还是他原本可以逗留人世,写出更多的作品和完成诗人未完成的事业。诗人曾经自比歌德,而且恰好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有一段极度脆弱的阶段,歌德用了60年写一本《浮士德》,海子却在七年地燃烧后走向了对于生命的匆匆了事。海子在很少提到中国传统诗歌甚至对于中国传统诗歌有些偏见,这与诗人的学识修养及其过于激情的青春有关,但恰好在中国的传统诗歌的大师们,也虽然在现实中苦苦不得志也很少有走向自杀的。这其中要除去历史的悲剧——王国维。
先就海子的个体死亡的原因进行一下分析:
海子出身于贫困的农家,而且贫困伴随了海子一生直至死亡。海子毕业后收到的近百封家信都是请他寄些钱回家。于是海子便不断地以五六十元钱为单位寄回家、以垫付种子、化肥钱和资助三个弟弟的学费。
出生农家的他却天资聪慧,文理皆优,心气甚高,年仅十五岁便考上北大,十九岁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这构成了海子个人精神膨胀的智力因素;
再次,海子比同班同学年幼三四岁,在同学中显得柔弱矮小,所以很容易陷入一种孤立和内向,这便成了个性孤僻、内心封闭、乐于作形而上之思的最初的性格动因。
生活的贫困与精神追求和自我定位的高贵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而且诗人是以一个翻身农民的身分的走进的高贵的诗歌殿堂的,对于自身身份的高贵难免缺乏一种社会学上的自信,这又无疑促使了海子走向了一个极端,用诗歌验证自己的高贵,而非拜伦等诗人,他们倾向于在诗歌中展现高贵,因为他们既是贫困,却单单拥有一张贵族的血统和身份,为社会所认可。所以当海子要展现自我的高贵时,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一种不屑一顾和不公正的人格侮辱,他忘我的工作,也便成了一种对于生命的燃烧。
海子循着贫瘠的大地进入麦子光芒核心:
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麦地与诗人》
在海子的眼里,大地残忍而荒芜,充满贫瘠、血腥,只有高高挺立的“麦子”充满着对人类的同情。人类在庆贺麦子丰收的时节,恰好是麦子“死亡”的时节。怀抱感恩海子质问道:
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
——《黑夜的献诗》
正是麦子这种“光芒与侠义”,让海子领悟到献身的伟大、崇高与高贵。
你是穿黑衣服的人/在野地里发现第一枝植物/脚插进土地/再也拔不出
——《历史》
诗人就是一株麦子,他收割自己,吮吸自己。麦子的勃勃生机减轻了大地的荒芜,麦子的丰收消除了人类的饥饿。在海子眼里,麦子不但拥有高贵的灵魂和崇高的品质,而且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牺牲自己而让人类获得幸福。
海子走向的无疑是一条个人英雄之路,而且面对社会世俗生活呈现的是一种不妥协的姿态。他几乎没有朋友,他也未曾很好的融入诗人的圈子中,一方面或许有诗人的一种自卑情绪在里面,但当诗人的展现出自我的耀眼的光芒和才华时,孤立于诗人圈外的他,所能给人的感觉只能是自命清高狂妄自大。而且很多小的诗人面对海子或不了解海子或知知甚少听信谣言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了一种恐慌和愤怒之中。所以很可笑的是,一方面诗人自己作协也不是某某诗歌团体的会员,但当诗人活着的时候,包括省作协在内很多的社团刊物却对诗人进行了不在场的批判甚至只是流寓人格诬蔑和恶意诽谤。一个怀有崇高却陷入这种处境的个体英雄,那种内心的痛苦和孤独可想而知。
海子的好友西川在回忆文章《死亡后记》中说到,海子的生活相当封闭,而且似乎拒绝改变生活的封闭性。海子坚持不结婚,而且还劝骆一禾和西川不要结婚。他在昌平曾经有一位女友,就因为他拒绝结婚而分手。这种封闭性的生活方式无疑是因为海子想一心一意地进行诗歌创作。海子经常整日整夜地伏案写作,这导致大脑出血,出现幻视、幻听,最后自杀。海子保持生活的独立性在本质上是与生活的不妥协,与世俗的不和解。海子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开始写道要“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还为陌生人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但留给自己的使命却是“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言下之意是:尽管他想“做一个幸福的人”,尽管他渴望像普通人那样“关心粮食和蔬菜”,但是他的宿命却是“面对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生动地展现了海子在享受世俗幸福生活与忍受天才生涯的痛苦二者之间的艰难抉择及其内心的深刻冲突。“面朝大海”意味背对大地,也就是远离大地拒绝世俗的幸福安乐:“面朝大海”意味着面对灵魂的痛苦与孤独。
当生命的脆弱呈现出来,当痛苦陷入一种孤立的时候,年轻的海子打点行装,收拾心情开始流浪,开始寻一找内心所向往的真正的幸福。对幸福的极度渴求是诗人滋生浪漫主义冲动的内在心理动机。海子的浪漫主义情怀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个体幸福的无限憧憬,二是追求理想乐园的逃亡冲动,三是回归故土的田园情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浪漫主义情怀其实就是一种英雄主义情怀,即对美好的事物的不懈追求和对荣耀的深切渴求。
而中国的传统诗人词人也无疑充满了一种浪漫精神,而为什么韩愈、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龚自珍等,而且呈现于一种生命的韧性,甚至呈现出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狂儒精神,不管世人如何看我评价我,我知道我背负责任,我要去做,去成就一种事业,比如说韩愈的古文运动,面对围攻毫不退居,一往直前;龚自珍悲愤后辞官后却这样书写“万分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现实的无路可走与无能为力却没有使诗人走向一种绝望与悲观,而是一种永不放弃的希望和勇于去做去开创的豪情。
与之相比的是中国的田园诗人,他们走向的是信奉自然,恬静内守的自由愉悦之路,而且很多人都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穷:不得志之意)。两条看似相悖的路德却恰好在中国文人的生存中很完美的融合在了一块。他们有机会入仕途,就有一种异国为家的大气和责任在里面,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虽然很多文人缺乏从政素质,却终身都有一腔为国的热情,比如说李白,如果李白有一种先天的贵族情结在里面(出身贵族,家庭条件优越,而且社会地位高)那杜甫呢?一生潦倒穷困,颠簸流离,却为什么总能以一种以国为家的责任感,甚至一生的困难都没能将这种对于国家人民困难的关注打断,甚至至死不忘如同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们这种强大的精神支柱来自哪里?
当然了中国也有一支是归隐乡间的,就会寻求一种精神的极度自由和本真存在,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们达到了一种物我同化的境界,再如白居易的入佛。如果我们只是很单纯地说这是一种对于现实的反抗,可为什么他们在作品中所表达出了的是一种自由愉悦和对世间万事的顿悟,而不是一种愤怒呢?
对此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的精神理论建构,复杂有序的社会机制和私塾教育的完美结合。中华民族尊道为天,所以身处上层的知识分子(因为古代受教育的范围相对较小,并且需要一定的物质财富支持)有一种对于道的把握的自信,双重的自信加之深厚的感性熏陶(私塾教育先是大量的背诵富有美感形式的道德文章,这是一种情感的积蓄)和社会的机制的引导(如科举、舆论中对于学与知的尊重等),就很和谐的把社会与单个的生命个体存在统一在一块,而不是陷入一种对抗、怀疑、欺骗甚至仇恨之中。
徐敬亚在《历史将收割一切》一文中曾经冷酷的说:
我们一直在辜负着这个国家,我们一直在白白流逝着那么多的具有世界意义的精神苦难与精神迷津!中国新诗在它一面的追思自身的生存空间、一面尾随西方现代艺术优美的前倾姿态中,几十年都未能产生出于它的复杂苦难相适应的成果。回过头去,为期五年的朦胧诗仍是它的最饱满的高峰。[9]
如果再把问题反回到海子身上,我们就不难发现,海子诗歌和史诗,甚至海子的死都很难说具有真正的中国意义,海子短暂的24岁生命缺乏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面细致正确的认识,他的诗歌他的死更倾向于对于一种西质文化的崇拜和模仿,确切的说就是对于他的一切的是对海德格尔的现实模仿和实践,这当然也有很大意义和价值,但缺乏应有的中国本地意义。
在《太阳·就》第二十场,海子专门安排了鲁迅《过客》小剧,可见海子在“过客”身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在《过客》中,那过客一出现,就让人感觉到,他己经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以至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经过了很多地方,因为一路上人们从不用相同的称呼叫他,而他早就记不清这些称呼了—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几乎是永恒),在这么多的地方重复同一个动作:“走”—这“过客”走而复走,早已忘记了来处、去处,他如此困顿,如此狼狈,却又为何目的?—过客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他身不由己地走,走,走,没完没了……[10]
过客形象的出现也带出了诗人两个致命伤:学识不足;过于年轻。
如孟浪所言:不避羞于启齿的的事实是:作为当代中国前卫艺术的倾心者和介入者,有相当的数量的年轻诗作家,因其心智上的不成熟或不够强健,因艺术素质的软弱和艺术精神的匮乏,暴露出了诗学上的严重缺陷(甚至无知),其作品令人难以在艺术上的给与必要的肯定和严肃对待。[11]
这无疑命中了第三代诗人群的致命伤。
过客一生都在走,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和自己是谁?而且永远孤独没有旅伴。海子也一样,他在疯狂地写,要做诗歌的皇帝,可对于现实生活和精神的探索的应有之路却完全无用,陷入一种迷梦之中。这有其精神结局的悲剧性在里面,但也反映出了诗人的先天不足,举个例子一生颠魄流离的杜甫写出了《登高》,也充满了现实的苦难和走投无路,也有个体生命的渺小和无意义成分在里面,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可诗人却一生都关注社会、国家,不仅没有走向绝望而是总是充满了希望,有一种人弃我,我却不弃人的无条件的牺牲和奉献在里面。这无疑是一块宝贵的财富,只是我们未曾给与应有的重视和研究。
在此海子的选择是决绝的,完全是“出自死亡的本源,和死里求生的本能,并且拒绝了一切救命之术和别的精神与诗艺的诱惑”。他决定弄清楚这一切,关于生命,关于死亡,他为什么要存在,为什么要在轮回中盲目地旋转—而要回答这一切,诗人自己肯定无法做到,因为他已经是盲目的了,那么,要回答这一切,就必须存在一个能看清一切的人,一个主宰者、创始者。诗人决定触摸极限,触摸到绝望的底,这也便颠倒了诗人与上帝的关系,带来的只能是诗人自身的毁灭。
一切的问题都需要解答。只是人一旦陷入思考,上帝就会发笑,当人类不听上帝的旨意,执意要吃智慧果,却把全人类陷入了一种罪中,我想这原罪之中第一条就是不谦卑,我们的时代这是这样,暂时眼前的功利主义、庸俗进化论、乐观科学主义,这一切无疑把人引领上了一条对于上帝的悖逆上去了,我们走得越快,离上帝越远。我们认识到了很多古代不可能的认识到东西,却恰恰对于我们本身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
西渡在谈到所谓“中年写作”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
对我而言,“中年写作”首先意味着一系列的变化,包括意识、材料、风格、技艺、想象力的方向、速度等。在青春写作中,想象力的方向是明确的,无论诗人采取什么姿态,其潜在的愿望总是为明天写作,想象力的方向是向上的。所以在海子式的典型的青春写作中,总是不断出现天堂的幻影。在中年写作中,想象力增加了向下和向后两个向度,诗人在这里试图理解自身的现实和它赖以形成的历史。因此中年写作是叙事性的、综合性的、反讽的,与青春写作的抒情、单纯性质形成巨大的反差。[12]
虽然我们不能确认中年的写作会带来真正的转机,但当我们静下心来决心要承担命运的劫难时,我们更倾向于活着,因为活着才有可能和另类的选择机会。虽然说勇敢地活下去,对于很多艺术家来说比死更困难,可当你已经在路上了只要坚持,就会进步或者可以为后来的精神探索者提供更具高度的阶梯。但你一旦死去和退出了探索,特别是当杰出的火炬决意要离去或离开的时候,无疑是种对于现有探索的历程的打断和真空境地的不负责任。
海子曾经渴望自己能成为中国的歌德,可恰好的缺乏了歌德的耐心,歌德用了60年完成了一场探索,海子却短短七年之后就选择了自杀,这无疑是一场个体和社会群体的悲剧。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海子可以做得更好些,走得更远些,如同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谴责我们自己没有给他应有的尊重和空间。
在永恒的路上,诗人无疑走在了我们的前面,可当代的诗人的结局却只剩两个一个是变成疯子,另一个就是不再做诗人。
这不仅是一场诗歌的纯粹运动,更是一场诗人和上帝的对话。而且诗人通过的天才式地书写和精神建构,并且通过最后的死亡将结局和震撼留给了人世。
诗人一生的诗歌生涯更像是一场灵魂天堂的创世纪,极真极美同时也是极幻的,是艺术的哲学,又更像是哲学的艺术。
密茨凯维支在上个世纪的巴黎讲述斯拉夫文学时,谈到拜伦对东欧诗人的启迪时说:“他是第一个人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诗人无疑把诗歌看成了神话,在顶礼膜拜的同时信以为真了,最后就殉葬了。这是一场诗人生命价值的最大限度的实现和确证的悲剧。诗人走在了我们的前面,为我们带来了光明和火热,却燃尽了自己。
海子是走了。他走得很寂寞。这个大眼睛,戴眼镜,两腮胡子纷乱的精干小个子沿着他的“太阳赤道”默默走完了他短暂的英雄主义的一生。他的短诗从神秘到真理,从美丽到朴素,从复杂到单一,从激情到元素;而他的长诗《土地》、《太阳》、《弥赛亚》等还有血腥、粗暴和大力的行动。海子的诗已经涨破了诗歌的外壳,满溢出血、泪、爱和赤诚。他的诗人生涯就像是夸父与太阳竞走。他的死亡是因为这样一个灿烂的事实:他进入了太阳,并且他给我们一大片浓荫的桃林。我们可以说海子是死于不可能的伟大梦想。但是他的死提醒我们抬眼去看曙光,令我们在这个世纪末重新思考新诗歌的远景。
[参考文献]
[1]西川编.海子诗全编[M].上海三联书店,1997,4.
[2]刘小枫.诗化哲学[M].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24.
[3][8]王嘉陵、张育人、罗洁编.精美散文[M].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626、630.
[4]燎原.海子评传—扑向太阳之豹[M].南海出版公司,2001.138.
[5][6]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M],1997.915~916.
[7][12]西渡.守望与倾听[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第84页.
[9][11]徐敬亚、孟浪、曹长青、吕贵品编.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M].
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1988.7.
[10]鲁迅.鲁迅散文全集[M].广西人民出版社.2002.97.
The mythology of poesy
——About the case study of Haizi
Abstract:The study of poetry concept of Haizi is waded in the poesy kingdom of the west completely , and upholding original physical strength , namely tragedy is thirsted for achieving in China - the kind poetry of great collective , and mixs together one kind of nation action achievement of China and big poetry that combination , poetry and the truth of the mankind are combined . He is the most uniquely comes from directly to spend individual life for the poesy longing for of radiance , comes from he courage that isolated force penetrating deep into enemy territory and " can only so " linguistic form.
Haizi committed suicide , and life with self has been put into practice to sincerely questioning closely of faith , and becomes in the China history again a poet who serve as the faith , and this has included the fragile and accidental factor of his life meanwhile , but we more are inclined to thinking that this seemingly is poesy falling of mythology . As poet infinite seeking on " sun " purely the time , and also seemingly has been doomed to accept the most that heat is questioned and the pain , poet is lonely again beyond doubt , and one robs difficult what hard sheds so the death has just become.
Two fatal wounds poets has also been taken out in the emergence of passing traveller's image in the poesy : Learning is inadequate ; Too young .
Key words:the image of sun ;epic;death.
谢 辞
面对只写了七年诗,在二十八岁就匆匆了结自己的生命的海子,而且是一个在他活着未被正确认识评价和给与肯定和重视的诗人,一切都没有定论,想写他,却不知如何下手?没有框架和贯穿始终的理论主张,甚至很多次都想放弃了,这得力于指导老师盖老师的大力鼓励和帮助。
从文本解析入手之后,指导老师又鼓励我试图总的论述一下海子的诗歌艺术及其当下意义。这也便构成了论文的整体面貌。
本论文中的很多触发点,也大多是缘于指导老师的富有前瞻性地引导,比如合理如何透过海子的死亡看待文艺创作和作家生命,合理的生存方式是怎样的。
由于自己的学识、资料等多方原因,有很多问题只是简单的提及,未能作详尽的阐释和论述,在思想深度与高度上都没有做好。甚至留有很多不足和错误之处,恳请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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