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你真的没有喜欢的吗?”穿白袍的问,她的笔在纸上划了两遍,还没有写出名字来。
“没有了。”她撑着下巴坐在床上,头刚好抵在窗上,但没有在看着外面。外面开着一树玉兰花 她的衣服松垮着,露出一片白玉似的胸脯,但谁都无所谓,到她入院为止,还没有人来看过她。
“你这样,我没办法收容你的。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爸爸的联系电话。”穿白袍的在犹豫,始终站在门口的位置。
“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她看她一眼,满是困惑。
“要和他取得联系,来给你做保。”
“他说这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她又把头扭向了窗户。
“这是法律层面的问题,法律你懂吗?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按章程办事。”穿白袍的咬着嘴唇上的口红,白袍下的高跟鞋也跺起来。
“没问题的。我相信他。”
穿白袍的把手上的薄子收起来,“没关系,那暂时不要入院了。你要吃什么?”她似乎平息下来,又似乎着急要走了。
“嗯?我不饿的。”她说。
“什么都不喜欢不是很好活吗。”穿白袍的已经转身,“那他喜欢吃什么?”
“荞麦面。”穿白袍的关上门,脚步声在门外淡去。
所有故事都是一个圆,带着我们从结尾走到最初。这之间的曲折蜿蜒,卖力呈现人世离奇,一切都追溯到原本不存在的缘。
她见到笙,是在出家门第三个红绿灯路口,这个路口往左通往商业区,往右通往郊外,往前是学校的方向,往前和往右的路口,各有一排垃圾桶,但是往左的没有——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缺乏逻辑性。
她在等红灯,已经等了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红灯如此之久,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要迟到了,于是她迈出腿,准备跑过去。就在她往左侧看车流的时候,她看到在原本应该有一排垃圾桶的位置,笙在画画。
白衣,眼镜,笙的头发乱糟糟的,他的脚边放着工具箱,一只手托着画盘,他在画一个血红的圆——那个红灯。
那个灯停下来,原来是在让他画。她脑海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奇怪到她自己使劲摇了摇头,让笙看到了她。
她看到笙的目光,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仔细看她,他的白T恤像张松松的幕布张开,他有两个她那么大。
“你要过去吗?”笙先开口,声音洪亮,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张开嘴,就看到白的牙齿。
这时候绿灯已经亮了。“不。”她摇头,转身。
“你不能这样了。会死。”笙的声音追上来,他有些着急。
“你死过吗?”她突然回过头,大声问他。
“什么?”她的声音吸引到了路人的目光,纷纷看着她,笙有些不自在,他把画板放到了工具箱里,又看着她走,没有说话了。
她看一眼前面已经在闪烁的绿灯,没有过去,往右边的方向走去。
她翘课,被通报了。爸爸回到家,阴沉着脸,坐在门口抽了一地的烟,然后他走进门,把桌子上的菜碟扫了一地,向她走过去,妈妈拉住了他。她把爸爸的手往地上拉,哭丧着说,她是个囡囡,是个囡囡……她快要跪到地上了。她看着妈妈,觉得奇怪,她也是个女人,但是她可能永远也不敢这样拉住一个男人。她张大眼睛看着他们,死死地看着,像要看个明白。男人看到她的眼睛,就泄了气。
很晚,男人沉默地抽着烟,床头的灯亮着,烟雾缭绕。“明天我出门,她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附上了,我去黄圣乡找那里的阴湿婆。我的囡囡……”女人兀自流着泪,一边说着。
“有用吗。”过了很久,她才听到这么一句。她在隔壁,一直睁着眼睛。她觉得很奇怪,她想告诉爸爸妈妈她没有问题,可是她也实在没办法解释那是自己年少的原因,她自己也不相信。已经很多次了,她不知道原因所在。但她知道自己很好,像火车一样很好。像悬崖上的火车一样好。
她想起笙,他说你不要这样了,会死的。她想再见到他。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她在常去的山坡上,捉了几只蝴蝶,放进了瓶子里。她想既然他喜欢画画,那也会喜欢蝴蝶。虽然蝴蝶看起来很难画,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在路口并没有看到笙,想想也是,他不可能每天都来画那个红绿灯。
但是她看到瓶子里的蝴蝶,全都趴在瓶底一动不动,它们已经死了。是瓶子不透气的原因。她突然悲伤起来,她看着手里的尸体,变得丑陋,心里害怕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埋起来。
她在遍地是水泥汀的地面找到一颗柳树,又在柳树底下掏出一个洞,把瓶子塞了进去。为此她校服的裙摆上已经弄满黄褐色的泥土,手上也是,看不到本来面目。这时候笙出现在她身后。
“你在干吗?”他拎着一只画笔,背在身后,似乎是看到了她,从别的远处过来的。
她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他,头发依旧是乱糟糟的,像是金毛狗一样盖过了耳朵。脸倒是失去了第一次见时的英气,是张普通的椭圆脸,也似乎没有那么高了,是个普通的身材,只是他踮着脚跃跃欲试的样子,以及身上掩盖不住的活力,让她觉得比春日的暖阳还要和煦。
她站起来挡住了那个刚垒砌的土堆,没有回答。笙倒是并不追问,他扬了扬画笔,“跟我来。”他说,然后转身往旁边的公园里走。
原来他在这里画画,今天画的是一棵树,还没有画树叶,看不出是什么样的。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张画稿,给她看。
画上是她,一个侧影,站在路口。只是那个红灯,被浓重的绿色盖住了,显得色泽不均。
“为什么不是红灯,这样不好看。”她把画作递还给他,还在揣摩自己因为被画而产生的想法。
“嘿嘿,因为我喜欢这样,我喜欢画我希望发生的事,你见过比我画得好的吗?”
“这倒没有。”她笑笑,很浅淡,笙却一时失了神。“没有发生的为什么还要画,这不是失去了画的意义了吗?”
“哪有那么多意义啊。你知道画和书的区别吗,画可以仅仅依靠色彩渲染和情景描述就表达出需要很多文字才能说清楚的东西,就像我这幅画,代表的,是我不希望你死。”大男孩忽然笑起来,一副没想到吧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死啊,死到底有什么不好?”她有些生气。
“这个嘛,”笙揉揉自己的头发,更乱了,“很简单的道理,活着才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嘛。”
“有吗?”她上下打量着笙,看不出他的年纪,但肯定不小了,像是已经活过了很多年的人。但还是那么开朗,像是七八岁。
笙也看着她,画笔在她脸边比划了几下。“你的侧脸很好看哦,下次有空,我给你画张素描。”
她第一次被人这样说,不由地心里暖流激荡。她看着笙,他还在仔细端详她的面庞。“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笙垂下手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她想自杀,虽然笙并不想听,但是她还是说出来了。
她和很多人解释过了,这个世界不适合她。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条街道的每一盏灯,每一个季节的每一朵花,都让她觉得格格不入,像是进错了剧场或者生错了时代,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始终无法让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顺眼。
“我这样的人就应该及早离开这个世界,就像打扫干净桌子上的灰尘一样。我时常这样感觉,并且觉得那是最安适的结果了。”
“都是你自己的事啊。”笙说,他又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箱了。“按理说,怎么生活,怎么死去,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包括这个在内的大部分事情,其实都是你说了算的。”他把工具箱提在手上,另一只手提着画架。
“只是,你不要在我看着的时候死去。我会很痛苦的。你也不要在任何爱你的人面前死去,甚至提都不要提。”
“你会痛苦的吗?”
“会的。”
她独自揣着一把小刀,往捉蝴蝶的山坡走去,那里有一间废弃的小屋,已经是危房。她准备在那里了却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刚到不久,有人就在外面敲门。她把门打开,看到提着一只保温盒的笙。
“荞麦面要吃吗?”他举起保温盒问,“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当然困惑。
“其实我注意你好久了,我在这里看到过你。这儿的蝴蝶,很多,很漂亮。”笙自顾着把餐盒拿出来,还冒着热气,就放在地上,然后又拿出两双一次性的筷子来。递给她一双。
“我不喜欢荞麦面。”她把筷子推开。
“那你喜欢什么呢?”笙已经在吃了,灰色的面条粘在嘴边,嘟哝着问。
“你来干吗?”她反问。笙慢慢放下筷子,没有看她。
“我不想你死啊。”他说,声音低沉。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啊。”笙有点急了,“我只是没有见过你开心的样子,没见过你和朋友玩笑的样子,我见过你几次,但是你从来都没有笑过。我上次看到你笑,我才知道原来你会笑。那你一定也可以开心,也可以和朋友一起的,但是你都没有尝试过,你就要死了吗?”
她看着笙,没有说话,但莫名的想哭,这也是没有过的感受。她也没有哭过。笙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再不吃,要凉了。”他低声说,看着荞麦面。
她把面端起来,吸了一口。
“我就说,哪有一碗荞麦面解决不了的问题。”笙嘟囔着。
但是笙没能阻止她。她还是自杀了。两个在山坡上扑蝴蝶的游人,看到那间开着门的危房,一个人倒在血泊里,急忙报了警。
这一次她彻底和爸爸闹翻了。整个社区的人,看到从医院回来的她都避之不及,说她是个神经病,原来就精神不正常,现在都开始自杀了,不知道哪天就会拉人垫背。
她背着包站在门口,一直敲门直到深夜三点钟,妈妈才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看到她的那一刻,脸上尽是痛心和泪水。
她整日整日的在房间里,看着窗户外的天空。男人在客厅里,不知道摔碎了多少碗碟和茶杯,电视也好久没有声音了。只有妈妈嗫泣着进来,给她送一些吃的。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有一天晚上,男人一脚踢开了她反锁着的门。
“你死啊,来死啊!”男人把一把菜刀扔在她面前。
“你死啊,死了我给你赔命,死啊!”他揪着她的头发,往菜刀前拉,一边狠命地扇她的耳光。
妈妈终于狂奔进来,她举起床前的椅子,往男人头上砸去。
她害怕了,爬起来往门口跑去,拉开门,往黑夜里跑去。
她不知道往哪里走,但她一直走了很远,她在车站的候车室坐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她干脆不走了,抱着腿佝偻在椅子上。人渐渐走光了,车也没了的时候,车站熄灭了灯。她就坐在黑暗里,电闪雷鸣偶尔显影出她的身躯。
笙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打着一把黑伞,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是她很喜欢的那种滑布风衣,可以把整个人严严实实地遮起来。他从衣服里拿出一张有些湿润的画。
画里是一棵柳树,树下蹲着的人是她。她的指间,蝴蝶飞舞。
“你回去吧。”笙对她说,把画递给她。
“有什么意义,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她看着画问。
“这是我们存在的证明,我们就是为此而活着的,为了美好的东西。你回去吧。”
她看着笙,笙的脸色很难看了,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有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额头,眼窝深陷。他低着头看着她,一直在说,你回去吧。
“你懂什呢啊?”她突然生气了,她把画举到他面前,狠狠撕开。
“你到底懂什么啊?活着?美好地活着?谁不想啊,可是,很难啊,真的很难啊,你到底懂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这样做啊?”
“你回去吧。”笙说,流出来眼泪,她真的很久没见过笙了,似乎一辈子,看着他哭,她突然心痛起来,死一样的痛。“你回去吧。”笙还在说,他的泪水像是泉涌,从他的面庞上暴雨一样流下来,他从来没有哭过啊。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啊?”她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雨滴击打的地面,肆水横流,她抱着手臂,哭了起来。
这样一直到了天亮,雨停了。她站起来,巍巍颤颤地,往前走。
“你一定要活下去啊。”笙看着她的背影,红着眼喊道。
“只有你活下去了,我才能活下去。”
那以后,她似乎平息了,像是干戈寥落的战场,变成了一片死寂的荒漠。她依然不欢不笑,但还算情绪稳定,能够正常地上学,回家。
但是笙,再也没有出现在路口了。她当然也没有找过他。
过了很久,足够久以后,妈妈让她帮忙收拾储物间,她看到了一只工具箱,画画的工具箱。还有一本画册。
“这是什么?”她霎时间一片迷惘。那本画册里有很多幅画,但都只有一个人,在浇花,在做饭,在写字,在睡觉,还有笙画的她,在等红灯,在柳树下。
全都一模一样。
“你忘了吗?”妈妈看了一眼,“这是你小学的时候,让我给你买的工具箱,你画画用的。”
“不,这不是我的。这是笙的。”她急忙说,“不是我的……”
“笙是谁?”妈妈的目光充满惊恐,她看着她的样子,预感到了什么。
“笙啊,就是笙啊!不,这不是我的,我不会画画,我怎么可能画得这么好,是笙,一定是笙,他人呢?”她看着妈妈,急急地问道。
“你怎么了?”妈妈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但她挣开了。
“笙!”她喊着,一路跑了出去。
穿着黑色皮衣的人打开门,在门口又换上了白色的袍子。半个小时之前她刚刚想起科室里今天被警察送来的一个姑娘,不得不无奈退场,先从夜店里离开了。她在街边买了一份荞麦面,是给那个姑娘的晚餐,当然现在已经变成宵夜了。反正她神志不清,她想,估计也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哪顿。毕竟她和主治医师花了一整天,才让那姑娘明白她的病症所在,就是人格分裂,俗称的二重身。而这病症,是由严重的抑郁症导致的。
她打开门,看到血红色的床单,霎时,尖叫声响彻了整个精神病院。
深夜来处理的警察,和法医交谈以后,排除了他杀的可能。那把小刀,还握在她的左手里。而她的右手里,拿着一幅浸在血泊里的画。画面里一个男生端着画盘,面目清秀,一只画笔举得老高,他在画视线外的什么东西,画板上是一盏红灯。
“至少,她还挺会画画的。”警察叹息道。
那幅画的右下角写着一句话:他们说你死了。
ps:这个可能看不懂的故事,我要说的是,在抑郁症患者眼里,自己的行为是如此正常的,而这个世界又是如此的疯狂,因为生理上的激素或者腺分泌失调,直接导致了心理上的种种障碍。而这些病人,被当作怪物对待,这是我们这些健康者的失职与失心。
在抑郁症偶尔性的复发(已经和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类似)中,我体会到了当时自己的想法有多偏激而又无助,但在当时,自己又无比确信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生活也失去价值。直到现在,这种副作用已经降低到莫名其妙的程度,就是像我写这个故事的这晚一样——整夜失眠。
我当时没有接受医生和朋友的建议,进行药物治疗,因为相信自己的精神力能够战胜过去,也害怕对药物产生依赖,造成影响。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唯一幸运的是,因为突发事件造成的抑郁虽然爆发猛烈,但是延续性不强,我又没有任何长性,我差不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般地度过了阴暗的时期。
所以,希望觉得自己有抑郁倾向的人(这已经是一个大概率事件),能够积极面对,寻求治疗,当作身体疾病那样,去专业的医院配合医生进行治疗,也多注意防范于未然,这是健康生活的必要保障。
另,我们对因抑郁而自殁的人,也应该保持尊敬,像人说的,抑郁自杀,是完全的病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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