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堂庑足够大的人，常常独白，或者说是独语。即使有听众，也不一定被理解。比如孔圣人的言论。我们之所以奉之为经典，因为常读常新，更因为从未真正参透。其实在《季氏将伐颛臾》中，孔子和冉有展开了一番对话，或者说辩论，言辞激烈。后人把夫子的话都用上了感叹号。危而不持，颠而不扶。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既来之，则安之。听，老夫子不是仍在独语？用他一贯的结合对立面，由具体的事情抽离出普遍的哲理。冉有能与之对话吗？除了狡辩几句“吾二臣者皆不欲也”，惹夫子生气。《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很热闹，夫子与自己最得意的几个弟子谈笑风生。终于，曾点的回答与夫子的理想蓝图有所重合：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所谓仁政、礼乐、教化，不都是要实现这样的美好社会景象吗？曾点，还有常常被孔子赞扬的颜回，是偶尔能与夫子对语之人。
寻找对话者，对先哲们而言，是一场追索意义与觅求知音的孤独之旅。
墨子是春秋战国那昏沉沉天地间的一道闪电。他一向步履匆匆，不为游说，不谋名利，餐风露宿、衣衫褴褛、冒生命风险只为芸芸众生。兼爱。非攻。这是墨子对人说的最多的话。其实墨子的最大特点不是论辩，而是推理和实干。他能把自己的思想主张和军事实践完美结合，集思想家与发明家于一身。而让我们熟知的故事，确是墨子与公输盘的对话。“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公输盘即鲁班。我们上小学时曾学过一篇课文，讲的是鲁班被茅草叶子划破了手指，因之发明了锯。这个善于观察思考的发明家曾让多少小学生崇拜，谁知竟是一个好战分子。可恶。还好墨子行十日十夜至于郢，见公输盘。
对话，需要观念相同，或者目的相同。没有同一性不可能产生对话。鸡同鸭讲，夏虫语冰，难以交流。墨子与公输盘对话，采用间接、迂回的方式，让公输盘坚定自己的价值观：吾义固不杀人。好，达成共识，由”义"这个逻辑起点，墨子开始滔滔雄辩，让义不杀少而杀众的公输盘自己打脸。与楚王对话，墨子还是老法子。先假设一个远离当前话题的常识性情境，舍文轩而欲窃邻居破车子，舍锦绣而欲窃邻居粗布衣服，舍粱肉而欲窃邻居粗茶淡饭，这样的人是什嘛人。然后，把楚王与之类比，既夸赞楚国地大物博，又点明攻宋实属无益。这样的对话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读者感觉酣畅淋漓。但不过，明眼的读者清楚得很，楚王和公输盘不是被思想家墨子说服，实际怕的是发明家墨子的守城攻城武器。
孟子以好辩著称，他自己也曾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他与王的对话常常显出大无畏精神，大义凛然，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面对梁惠王毫不客气不屑一顾的态度，孟子劈头一顿批驳，然后不着痕迹地从反面转向正面，由“利”的危害说到“仁义”，只有把“仁义”放在“利”之先，王才能稳坐王位。对齐宣王，孟子就客气一些。毕竟，在君王面前咄咄逼人，副作用巨大。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对这两位通过杀人盈野取得霸业的君主，孟子委婉地说“仲尼之徒”没有听说，迅速转移话题；宣王看见用来祭祀的牛瑟瑟发抖，大发善心，让人用羊来替换。孟子先顺水推舟表扬他有王者之心，然后指出以羊换牛只不过是以小易大，百姓只会认为您吝啬，不会说您仁慈的。齐宣王只好苦笑。
孟子的对话多以类比来推理。这类故事脍炙人口，多以成语流传。五十步笑百步，缘木求鱼，杯水车薪，一暴十寒，邯郸学步，揠苗助长。他的浩然之气，就是用形象的类比，来进行多层次推进。《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为代表之作。文章第一段一口气举了六个名人的事例，以无可辩驳的震撼力推导出观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听，孟子的对话中七个短句，严整的排比，参差的递进，形成滚滚滔滔的浩然之气，弥漫在孟子的殿宇中。
荀子的对话方是隐藏的读者。他在《劝学》中不自称为”子“，不用第一人称。而采用第三人称，“君子曰”，思维缜密。他认为人性本恶，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所以，要学习，不间断地学习，才能去恶为善。这倒和西方认知一致，人生而有罪，生命需要救赎。荀子用大量排比比喻来说理，与诸子的格言式质朴大不相同，与庄子的天马行空、汪洋恣肆也不相同，与屈原发华贵浪漫气质更无相似。倒有些赋体的特色。
荀子的寻觅与追索没有得到回应，游历半生，未得重用。但他的理想在他两个弟子韩非与李斯身上实现了。韩非子算是先秦诸子中的最后一个“子”吧。他承前贤思想，综合老子的“道”、荀子的“性恶”“礼治”，商鞅的“法”，申不害的“术”，慎到的“势”，建构起“刑名法术”之学的理论体系。韩非的抽象思辨力堪与古希腊哲人媲美。据说，秦始皇看了他的著作，曾大呼“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但最终，这位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死于同窗之手。忘记了在那部电视剧中看到，李斯深知韩非的学识远胜自己，担心他被秦始皇重用而自己遭冷落，于是先下手为强，在秦王面前进谗。韩非被毒死。想来，这位思想家潜心研究“刑名法术”，埋头著述，不过是书呆子罢了，对于朝廷上的政治斗争、权臣间的勾心斗角，根本不是李斯的对手。李斯对秦始皇的了解、对政事的分寸拿捏，看看《谏逐客书》可知一斑。
独语，亦或对话，先秦诸子在历史的天空各言其言，各成一家，卓异不凡。他们卓绝的智慧，聚结成一片片彩云，点缀得那段历史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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