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立冬到了。
西郊外,种在稻茬上的油菜刚被冷霜打过,在许多人眼里,油菜迎来了比之开花时节更辉煌的时刻。
“妈,这是西门外阿姨们卖的菜吧?”
赵安妮抬起头问王琳,这么甘甜的菜一定不是从蔬菜大棚出来的。
“是的,最近买的都是老奶奶们的菜!”
王琳眼里闪着光,她知道这是女儿对她厨艺的侧面褒奖。
虽然赵安妮的主旨更多地是在夸菜好,可听到了王琳耳中,就和夸自己一样。
她将大棚以外天然生长的蔬菜统称为“老奶奶们的菜”,从不去关心卖菜的那个人到底是老奶奶,还是老爷爷,也从不划分具体的年龄和辈分。
其实她自己也五十多岁了,比卖农家菜的阿姨们也小不了多少。
“嗯,好吃!妈你炒得火候也正好!很脆!”赵安妮连忙恭维起来。
王琳抿嘴笑笑:“套路!”
“套路!”漫漫出其不意又奶声奶气地学着姥姥说话的样子,逗笑了三个大人。
顾志存摸摸她的头,笑呵呵地问:“告诉爸爸,套路是什么意思?”
漫漫忽闪着大眼睛,把头左摆一下右摆一下,不得其解,于是拉长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啊!”引得几个大人又一阵笑。
“这孩子,可会学话了!”王琳满眼慈爱地看一眼漫漫,起身捧着刚吃干净的饭碗去了厨房,伴着哗哗的水声,把自己的碗筷先洗了。
王琳从厨房出来后,顾志存和赵安妮也先后捧了各自的碗筷去洗了。
只有漫漫还在细嚼慢咽,她挥动着卡通造型的叉子,投入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只有她的餐具属于王琳负责清洗的范围内。
赵安妮注意到三个人这种行为的时候,这种特殊的洗碗方式已经成了这个家里约定俗成的习惯。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在洗碗这件事上,三个人表现出难能可贵的高度统一和集体意识。
王琳洗了大半辈子碗,早就厌恶洗碗这差事。她也没想过不洗,可是想洗和不得不洗但是另一回事。
虽然这是一件家常小事,可再小的事,人要是不情不愿,那都是大事。再小的事,也能变成大事。所以事情可大可小,全在人的想法和做法。
在洗碗这件事上,王琳似乎开了智慧。
幸运地是,女儿女婿倒自觉。她心想,这样也不错。又给自己找了合适的理由:“每个人吃饭的速度不一样,自己洗自己的,谁也不用等谁,谁也不麻烦谁。”
顾志存最先意识到要洗自己的碗的时候,主要还是考虑到丈母娘一个人在家带孩子辛苦,又要带孩子又要保证一家的一日三餐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在家的时候都尽可能地帮忙做一些家务。而每天早上他上班前时间都紧赶慢赶,于是就用洗掉自己的碗来向丈母娘委婉地表达感谢之情。和自己的父母比起来,丈母娘一个人长年累月地在这帮持着,已经很给力了。
做人要知足感恩。顾志存常年念叨这句话,也勉强可以身体力行。
赵安妮倒没多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最讨厌洗碗了,所以怕她妈也讨厌,于是也跟着洗了。
好吧,他们俩这碗也是洗到王琳心里去了。
王琳还算舒心的日常,就从“三只碗到底谁洗”这个问题有了着落以后,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漫漫渐渐长大,逐渐学会了和大人的沟通交流,平日里总是逗得她捧腹大笑。
最初来上海的时候,她是吃不惯住不惯看不惯,整天怨声载道,仿佛上海以及上海的西郊是她最不待见的一个地方,唠叨地赵安妮头大。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再看那个时候,也跟做梦似的了。
王琳平日里的家务也不算重,小孩子换下来的衣服,都是赵安妮下班后亲自手洗,家里卫生方面,顾志存只要空闲的时候都会主动搭把手。平时的早晚和周末,也都是夫妻两个自己带孩子。
和小区里的大部分带孩子的老人们比起来,王琳自觉还算幸运。
顾志存和赵安妮分别拥抱了漫漫,和她说“爸爸妈妈去上班了,你在家帮我们照顾好姥姥哦!”,而没有说“你要听话啊!”。
赵安妮觉得,“听话”是一个歧义很多的词语。在和漫漫的沟通中,她不是一次不说,但很难否认,她刻意控制着说这个词语的使用频率。
她一直深信,语言有着不可估量的催眠作用。
正性和负性的话语都会在一个人的潜意识里开花。结果也是必然。
所以她一脸严肃照本宣读般地把自己这套理论讲给顾志存听。
她说分离时的仪式和话语很重要,和与她一起相处时一样重要,要重视,父母要有这方面意识。
“‘听话’这个词我个人建议慎用,因为大人的话也不一定全对……再者也很容易使孩子养成一味顺从、缺乏辨别意识和思考能力的认知和行为模式。与其让孩子盲目听话,还不如培养孩子的自觉意识。”赵安妮向顾志存娓娓道来地解释着。
好在顾志存也是读过亲子类心理学通俗读物的人,所以对此没什么意见。
赵安妮每次这样叮嘱漫漫的时候,王琳都听了舒服!对于一个惧怕老去和正在老去的人眼里,没有什么比重视更重要了。
对于王琳来说,只要她心里舒服,她觉得她能堪当一切大任。
对于漫漫来说,她还不大懂大人的意思,好在她的父母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勉强她的意思。
顾志存和赵安妮结伴出了门。
在电梯间里的时候,赵安妮提到她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陆阿姨了。
陆阿姨是西郊的原住民,家里拆迁之前,也在小区的西门口卖些小菜。一年前拆迁分了三四套房子,可从不改朴实本色,仍是常年穿着一件蓝色的劳作时穿的外套——且她一整天都在劳作,头顶四季扎着一条年代感十足的绿头巾,春夏遮阳光,秋冬避风寒。
闲不住的陆阿姨,依然找地多的人借了一块地,不下雨就不清闲地种一些四季时令蔬菜,赵安妮最喜欢吃她种的甜瓜。
彼此刚认识的时候,她是收赵安妮菜钱的,但那时就看赵安妮比别人多几分喜欢,总是要单送一些菜给她,那时她刚怀孕没多久,漫漫就算吃着陆阿姨的菜出生和长大的。
随着漫漫一天天长大,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无论赵安妮怎么塞钱她都不收了。
赵安妮心里清楚,情分到了,彼此都抹不开再谈钱。于是一边吃着她的菜,一边隔些日子就去菜园给她送些吃的,无外乎超市里买的牛奶、红枣、坚果之类。
“霜冻后的小青菜好吃!”这也是陆阿姨告诉她的,自从吃过霜冻的青菜之后,她的口味也变了。不再只对北方的大块茎蔬菜情有独钟。
三月份的一天,赵安妮给许久不见的陆阿姨打电话问候,电话那头传出丧乐的声音。
第二天,赵安妮起早去西门口打听,得知陆阿姨的儿子刚刚因为胰腺癌去世,急症,从确诊到去世都没超过三个月。
她打电话给陆阿姨的那天,正是出殡的日子。
赵安妮当时并不知实情。
“现在有没有菜吃啊,空了就自己去地里拔!我这段有事过不去呢!”陆阿姨语气尽量平和地说。
她是真心喜欢赵安妮,她就像自己的女儿。在她最伤心的时候,居然接到了她的问候电话,她感到心里有了温暖,虽然那温暖难以抵御丧子之痛。
“这周有空吗?陪我去看看陆阿姨?”赵安妮挽着顾志存的胳膊,仰头问他。
“星期天差不多,周六香港的客户要来,时间可能会有点赶。”顾志存诚恳地说。
“或者哪天晚上去也行,坐上一会儿就好,不用多久。”赵安妮补充道。
“也行,那这两天下班早就抽空过去一趟。”顾志存轻轻拍了拍赵安妮的背。
“谢谢老公!”赵安妮开心地说。
这一天上午,赵安妮接受咨询督导的时间到了。
没有急求解药的案例,余安让她选一种开始的方式,她选了沙盘。
余安气定神闲地看着赵安妮刚摆好的沙盘:干沙盘上,是一处庭院,一把湛蓝色的长椅,摆在空地上,面朝着蓝色的湖水。
一座精致的木桥,将几弯水色相连,一棵小树、两盆小花,一扇半掩的门,将椅子疏密有致地围在了一个——小有边界,又未与世隔绝的恬静天地。
“人在哪里?”余安问。
“在椅子上,偶尔来坐一会儿。”赵安妮沉静地说。
“嗯...”余安仿佛在回味似的,双眼聚焦完椅子,又去看那半开半掩的门。
“感觉还不错。”他说。
“您这样觉得?”赵安妮有些不确定地问。
“是的。你自己觉得呢?”余安反问。
“我觉得还好。”赵安妮思忖了一会儿,“今天似乎没什么特殊的想法。”
“没有想法?”余安挑了️眉毛,大喘气似的接着说:“也很好啊!”说完,余安笑了起来。
停顿了一下,在他的要求下,赵安妮又讲述了下自己在摆这个沙盘过程中以及之后的感受。
余安会心地倾听着,时而点点头,时而口头禅似地说:“很好。”
虽然在形式上,余安看似并没有做多少工作,可是赵安妮能感受到,那种来自他的包容、温暖和安全的力量。
她在表达自己感受的时候,可以不需要揣摩语意和环境。余安可以给她安全感。
“今天带了什么有趣的案例?”沙盘环节结束,余安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喜欢用“有趣”来形容那些可能复杂的棘手的案例,当然它们更多的时候是平常的,千篇一律的。
他有他的特点。他总是希望他的学生们面对自他的困境时,多点积极的斗志,但说出来的时候总是不那么严肃。
赵安妮心领神会。
“谈不上有趣。只是需要一个较长的周期。”赵安妮这里说的“有趣”,是指难度而言,在陆芸的案子上她没有看到难点,而只有重点。
“你用的什么方法?”
“精神分析和叙事。”
“来访者有什么特点吗?”
“心理素质良好。”
“哦。”余安琢磨了一下赵安妮的意思,“那现在呢?”
“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重大创伤,但自身能量和支持资源貌似足够支撑她走出来。只是需要陪伴一段时间。”
然后,赵安妮向余安介绍了陆芸的情况。
“下次工作的计划做好了?”余安关切地问。
“已经好了。”赵安妮自信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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