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是个外地人。
她嫁到我们这来的时候才19岁,那年我读大二。暑假回家,我看到巷子口的达婶子家院子里阴影处有个女人坐在矮木凳上择着一把绿油油的韭菜。
炮竹燃放后的红纸屑铺满整个院子,大铁门两边各贴了一个闪着金光的红彤彤的喜字,崭新的红色对联特别引人注目。扑面而来的喜气笼罩着这个小院子。达婶子家那条癞皮狗无精打采的趴在大门边打瞌睡。
听到路人的脚步声,老狗昂起头吠了两声后又耷拉着脑袋趴地上不声不响。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怯怯的微笑了一下,又低下头专心致志的忙活着手里的功夫。
吃饭的时候我妈告诉我,达婶子家昨天娶了儿媳妇,听说是贵州某个很偏僻的地方来的,是达婶子儿子大伟在广州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婚宴是在村里祠堂办的,她还随了100元去吃了喜酒。
过了几天,吃早餐时碰到达婶子来我家倒潲水。达婶子家是做豆腐的。她和达叔每天凌晨4点就要起来烧水做豆腐,煮好5锅豆腐后,达叔会推着做好的豆腐到菜市场去卖。她家还养了十几头猪,那些没用的豆渣和着左邻右舍用不着的潲水就是它们的美味。
“达婶,早啊。”
“哟,华子回来了呀。怎么这么瘦了呀,叫你妈给你多做点好吃的补补。”
“达婶,恭喜你了。娶了儿媳妇,你以后有帮手了。”
“现在更忙了,一大一小两个要照顾。”
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达婶指指自己的肚子:“有了三个月了。”
“双喜临门啊。达婶你很快就要抱孙子了。”
“是咧,别人都说是个大孙子呢。”
达婶开心的把我家的潲水分在两个塑料桶里,用一根磨得油光噌亮的扁担挑着匆忙走了。
达婶家的新媳妇叫燕子。
燕子经常跟着达婶来串门。炎热的午后或是太阳西下的傍晚,邻居们坐在我家客厅里,头顶上的风扇吱呀吱呀的转着,大家嗑着瓜子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燕子听不懂我们这的方言,达婶的塑料普通话又是结结巴巴,又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我和燕子很快就熟络了。
除了一些简单的事儿,达婶不让燕子干重活。有次燕子拿出洗好的衣服来晾晒,达婶慌慌张张的从厨房冲出来,抢过她手里的盆子,嘴里直嚷嚷:“哎哟,我来我来,你去坐着。小心别抻到我的宝贝孙子。”
无聊的燕子于是经常跑到我家来找我。我们常常听到达婶在巷子口喊:“燕子,回来喝汤了。”尖锐的嗓音划破沉闷夏日的寂静,给昏昏欲睡的身心注入一剂强心剂。燕子只好无奈的回家。
在达婶细致又精心的照料下,燕子身上的肉长的很快。巴掌大的脸变得肥嘟嘟的,仿佛是一个充满汁水的刚出炉的小笼包,才四个月身孕的她看起来有些笨拙。她跟我抱怨,脚都肥了,以前的鞋子都穿不下了。
有时,燕子会跟着我进卧室里。她站在原木色的书架前,肉肉的手指头划过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册,说:“华子,这些书你都读完了?”
“差不多吧。”
“我也喜欢读书呢。在广州打工的时候,我就经常看书。”
“是吗?要是你喜欢,挑几本回家看看。”
她仔细的挑起来,肉肉的手指头再次划过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册。
过一会儿,她问我:“华子,你这有琼瑶的书吗?”
“没有。”
“那就算了。我最喜欢看琼瑶的书。浪漫着呢。”
我看着她,笑起来。
和着窗外噪呱的蝉鸣声,燕子告诉了我她和大伟的故事。
他们同在一间制衣厂打工。她是做品检的,大伟是保安。有一天傍晚,生产部的一个组长在厂房外对她动手动脚,正好大伟巡逻过来,二话不说把那个人狠揍了一顿。那个人的小舅子是生产经理,他把燕子和大伟都开除了。
燕子说从小到大,没有人保护过她。她觉得大伟就像琼瑶小说里的男主一样勇敢。丢了工作的大伟和燕子住到了一起。燕子又在另一个厂找了一份品检的工作。
大伟却不愿意再去找工作,他说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明明就是那个人不对,可是受罚的却是无辜的他们。他经常去楼下小卖部买上两瓶劣质白酒喝个烂醉。不喝酒的时候就跑到网吧上网,累了就回出租屋里躺着等燕子回来给他做饭。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燕子觉得自己很累,不止要工作,还要照顾大伟,也不敢提让他去找工作的事。想分手吧,又觉得自己都和大伟那个了,以后也没人能瞧得上她。
左右为难之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燕子惊慌失措,天天以泪洗面。大伟说要不你跟我回我家吧。我家卖豆腐能挣不少钱呢,比在这鬼地方活的像条狗一样要强很多。
达婶一开始是不同意大伟娶燕子的。燕子身材娇小,细胳膊细腿,搬锅豆腐都搬不动。她和达叔年纪又大了,体力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儿子大伟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从小没舍得让他干活。高考落榜后在县里找了几份工作他也没干成,不是嫌太累,就是嫌钱太少,总想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家里的豆腐生意他自然是瞧不上眼的,从不曾搭把手搬过一锅豆腐。
达婶指望着大伟给她找个强壮点的儿媳妇能把这全家人的生计延续下去。她又听大伟说燕子家偏远的很,坐了火车坐汽车,还要走上半天的山路才到,一座山头只有一两户人家,更是十分的嫌弃,几次唆使大伟带燕子去打胎。大伟没听他妈的话,达婶就天天骂他被山沟里的狐狸精迷了心窍。
有一天,一个瞎子算命先生摸到达婶家院子门口讨水喝。喝完水后,瞎子给达婶免费算了一卦,说她年轻的时候受了不少苦,现在就要苦尽甘来,心想事成,儿孙绕膝。送走了瞎子算命先生,达婶在厨房灶台口坐了许久。
随后她敲开大伟卧室的门,拿出五千元给燕子,让大伟带着她去买两身新衣裳和金首饰。她同意他们结婚了。
听妈妈说大伟和燕子的婚宴摆了12桌。燕子那边的亲戚只来了三个人,两个伯伯和一个伯母。
“这娃可怜啊!三岁的时候妈妈就走了,十岁时她爸爸上山采药材摔下了悬崖,连尸骨都没找到,跟着老奶奶在两个伯伯家轮流吃饭长大,去年奶奶也过世了,一个至亲都没有了。好在现如今有了个家。”我妈谈起燕子的身世忍不住长吁短叹。
燕子的伯伯们吃完婚宴就急匆匆的坐车走了。如今燕子有了个看起来不错的归属,他们也就觉得对死去的弟弟有了交代。
燕子怀孕到八个月的时候,肚子已经圆滚滚的像个快要撑爆的气球。
达婶不知从哪里听说有对外地夫妇在县里开了个专给孕妇看胎儿性别的诊所,准的很,村里好多怀着孩子的孕妇都去看。她跟我妈说很想看看还未出生的孙子,就带燕子去了。
下午,我妈在巷子里看到达婶怒气冲冲的回来了,哐当一声锁上了大铁门。过了很久,燕子挺着大肚子挪到巷子口,靠着院墙在那擦眼泪。
“燕子,咋的了?”
“婶,医生说我怀的是女孩。”
“女孩也没关系,还可以生二胎啊。别哭了。站着累,来婶家坐会。”
后来,达婶坐在我家厨房说:“白瞎了我十几只土鸡啊,我还天天炖汤给她喝,以为能生个大胖孙子,谁知是个丫头片子。我当初就不同意他们结婚,我家大伟犟啊,非要娶。”
寒假回家,我妈告诉我燕子死了。
生产的时候医生说她骨盆小,胎儿又偏大,需要剖腹产。达婶不同意,一定要顺产,拦着大伟不许他签字手术。燕子生了2天2夜,最后生了个女孩,因严重缺氧造成脑损伤。燕子只在医院住了一晚上就被达婶接回家了。结果第三天大出血,等第二天早上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造孽哦!”
燕子的女儿我见过。7岁了不会说话,怯生生的躲在墙角,身上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也是涂抹着一层灰,汲着一团黏糊糊的鼻涕,偷偷的瞄着我。
她的眼睛长得和燕子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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