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
这个时间刚刚好,晚饭过后,沏一壶清明前的龙井,躺在摇椅上听我慢慢给你讲一个以前的故事。故事开始之前请你找出家里最老、最旧、最有年头,最好生着青苔的香炉,然后净手点上那么一只沉香,静静听我的一个故事。
战后的上海畸形的繁华,前阵子还枪炮声不断,没几天轰鸣声停了,Paramount Hall又传出了甜腻腻的调子,街上的商店、电影院又挤满了人,除了一些地方留下的弹坑,一点都看不出战火的痕迹。是呀,走在街上的人都在战火中毫发未伤,他们还活着,生活的调子就要咿咿呀呀的续下去。
转眼间,夜的大幕拉开了,几颗星星半死不活的挂在上面,一串串的霓虹灯倒像是刚抽了几口大烟炮子显得异常清醒、明亮。百乐门三个大红字一闪一闪的亮着,门前停满了汽车,汽车与汽车的空档中又挤着一辆辆人力车,还有卖烟卷的小贩儿灵活的穿梭其中。百乐门是个正经儿的不夜城,这会儿子属于它的昼才刚刚开始。今天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很多,不过是听说百乐门来了几个露着白色大腿的外国妞,都来瞅热闹。豪华的大厅里喧哗声四起,有一个穿着黑色粗布衣裳的男孩从人缝中钻来钻去,异常惹眼,最终他看见坐在最前排,穿白色西装,点着烟卷,细眯着眼睛的廖家三少爷廖君常,大喊“我的三爷,快,快点回家吧,三少奶奶要生了。”廖君常一脸玩味道“爷当什么急事呢,跟踩了你的尾巴似的,不就是生个孩子,再说了三少奶奶生孩子,我回去凑哪门子热闹,又使不上劲,得嘞,你来的正赶巧,甭走了,陪我看会儿。”男孩淌着汗珠子,一边用袖子抹一边可是,“可是老太太吩咐了,我要是说不动您抬脚往家里迈,就赏我嘴巴子,三爷您抬脚帮帮小的,再怎么说是三少奶奶,您自个儿媳妇儿生孩子,还是回家瞅一眼吧。”廖君常琢磨着也是时候回家拿票子了,不然后边的日子哪过呢,他瞥了男孩一眼道“走着,谁让三爷咱心软呢,就听不得别人为咱难受,我说从上午开始这眼皮子就不停的跳,敢情儿在这儿等着我呢,可惜了白花花的大腿了,让他们看咯。”
廖家原来是个大院子,后来抗战开始地价贬得人心发慌,廖家老太太做主卖了一半多,然后都换成了黄金锁在了她的小盒子里,但说起来也奇怪,廖家上下的主子、丫头一天天的在老太太屋里出来进去,谁也没见过那个睡着黄金的小木盒子,大奶奶月桂,二奶奶秀文私下也没少为小木盒子费过吐沫星子。
三少爷廖君常刚迈进自己屋的门槛,就听见一声声濒死的呻吟,心想生个孩子跟他妈进了屠宰场似的,心里烦得厉害,就去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盘着小腿,耷拉眼皮,眯着眼,捏着一串子佛珠念叨着“菩萨保佑我廖家第一个孙子平安落地,我老太太也算是对老头子有交代了,菩萨显灵,菩萨保佑……”看见廖君常翘着腿坐下,老太太抬了抬眼皮道“当初是你要死要活娶这么个小妖精回来,这才几天,又给晾一边子了,没常性的东西。”老太太喝了口茶温润了嗓子接着说“她从进门就没让我顺眼过,不过肚皮还算争气,这回倘若给廖家添个孙子,三奶奶这个位置就让她坐着吧,可是让小蹄子拾了个大便宜。”老太太又瞥见了站在边上的月桂和秀文,面带怒气的说“别杵在跟前儿碍眼了,一个不如一个,去三爷房里看看有什么动静,也沾沾胎气。”大奶奶和二奶奶相互望了一眼出了老太太的屋,月桂和秀文平日里为了半块布的事情暗地里较劲,这会儿子倒成了统一战线,立场一致了起来。“又不是谁都跟老太太似的,风一刮肚子就大”二奶奶秀文道,大奶奶赶紧接“就是,就是,况且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你说你大哥那身子,天天守着烟枪、烟泡子……”秀文打断道“大嫂你说小狐狸会生个男孩不?她要生个男孩,老太太嘴一咧,狐狸不得成了精。”大奶奶脸色一白拉着秀文往三少爷屋里跑,好像她们看着生就定不会是男孩一样。
还没到三少爷门口,就撞到给老太太报喜的丫头凤喜,两位奶奶异口同声的问“不是男孩吧?”凤喜回道“是女娃娃,白白嫩嫩,小模样可俊了,二位奶奶去看看吧,我还赶着回老太太呢。”大奶奶月桂脸色顷刻间有了血色,啐了一口说“婊子就是婊子,生下来就不是能享福的命,这会儿老太太知道了又该骂了。”两人乐呵呵慢悠悠向三爷的房里走去。凤喜给老太太和三少爷报了喜,三少爷回屋看了眼小丫头去账房拿了钱就赶去百乐门了,百花花的大腿挠的他心里痒,在家里简直坐不下去。老太太呢,老太太什么也没说,摔了盏茶杯就去了祠堂。
月亮又圆了一回,三少奶奶屋里的孩子满月了,这期间只有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头天来过一回,老太太没来过话,三少爷的鞋没有踏进过屋门一次。三少奶奶苏蛮在屋里抱着孩子瞧见了穿衣的大镜子,她把孩子放下,走到镜子跟前,她悄悄的看见了眼角的小细道道,看见了淌泪串子的眼睛,再看,再看,忽然间她看见了百乐门,听见了熟悉的调子——烟雾蒙住你的眼。
时间的巨轮倒回了一点,五年前,百乐门依旧繁华热闹,婉转的音乐,轻盈的步调,握着高脚杯白皙的手,彩光灯下精致的脸……这些都是百乐门的招牌,也是属于上海的旧风情。百乐门有一位当家的金嗓子,唱出的调子比夜莺婉转,更生了张惹人爱的脸儿,鹅蛋小脸,柳叶罥烟眉,含情水杏眼,举手投足间透着娇羞妩媚,那时上海时行说她的俏皮话叫“伊人娇笑,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众生颠倒。”这朵百乐门的玫瑰花就是日后的廖家三少奶奶苏蛮。在百乐门苏蛮是不是她的真名,没人知道,也没人追究,因为没人在乎,台子上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过多看两眼,大方的散散票子罢了。苏蛮在圈子里是个冷美人,少言寡笑,她来百乐门是没法儿子的事,说起来也是俗套的很,为了周济家庭被母亲逼着唱了歌,抗战以前,苏蛮也是梳着两个油亮大辫子的女学生,读过雪莱的诗,写得一手好字,身边还伴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小伙子叫李少卿,李少卿是个青年热血学生,抗战前到处演讲救国,后来直接参加了革命,再后来,杳无音信。
冷美人苏蛮如何嫁到廖家一直是个谜,也只有苏蛮自己清楚其中的缘由,巷子里有关苏蛮嫁给廖君常的说法有三个。有人说廖三爷把票子拍到了苏蛮母亲跟前儿,苏母直截了当的卖了闺女。还有人自称知道内情儿道,话说三爷和二爷在商会上联络生意,三爷灌下几杯黄汤子,听见有人谈论苏蛮,便牛皮一吹当着众人称“廖家三爷,谁呀,管她苏蛮,还是李蛮、赵蛮,最后在三爷的招呼下都得姓廖。”第二天廖君常在百乐门提着小刀求婚,差点见了血,苏蛮不得不点了头。还有一个罗曼蒂克的说法——三爷娶苏蛮可是费了脑子,又是送鲜花,又是送首饰,刚开始苏蛮不领情,但日子久了也架不住廖三爷抹了蜜的嘴,最后欣然同意。不过苏蛮真正嫁进廖家的大门还真是费了一番周折,廖家近些年不景气,但也是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大户人家就要揣着大户人家的架子,怎么能娶个台柱子做少奶奶。廖三爷要娶苏蛮的话顺着太平洋的风刮到老太太耳朵里便生了疮,气的老太太卧床休息了好几天,这样三爷更是不回家了,白天晚上外面混着,看西洋电影,百乐门听曲子,美华投骰子。最后老太太到底是亲妈,想着顺了三爷的意,他也就在家安生下来了,不得不情愿的点了头。苏蛮到了廖家,老太太不正眼瞧她,两个嫂嫂排挤她,连丫头、老妈子也看人下碟子,三爷娶了她,彻底把她当做了自己人,好听话都绕着她吹向了其他女人的耳朵里吹。
苏蛮在廖家就像是秋天落在地上的树叶子,在凉飕飕的小风里等着枯、等着黄、等着烂。廖家上下待她最好的是二爷廖君柏,二爷对她最客气,最赶巧儿的是二爷和李少卿有几分相似。无聊的日子久了,苏蛮的心掉到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她吃饭想着廖君柏,睡觉想着廖君柏,没人的时候想着廖君柏,有人的时候想着廖君柏,廖君柏成了苏蛮心口的刺,碰不得更不能拔。
苏蛮生了孩子一年后,没人给孩子起名,老太太的意思是入不了族谱的丫头起了名也没用,三少爷廖君常依然掉进了脂粉堆里没空子给女儿起名,苏蛮索性自己起个鸽子先叫着,后来院子里的人都这么叫。孩子就像小草,太阳一照,一年一个样,转眼间鸽子长大了,嗓子和苏蛮一样甜,不,应该说比苏蛮还要甜,可苏蛮就听不得旁人说鸽子嗓子好,一提起鸽子的嗓音,苏蛮就像发了疯要打人,鸽子自己在床上坐着哼起小调调,苏蛮一个大嘴巴就往孩子脸蛋上贴,鸽子慢慢不敢张嘴唱歌,连说话也少了。
白天、晚上,日子一天天的过,终于苏蛮这个媳妇做到了头,三爷和老太太都走了,这年苏蛮三十五岁。在廖家旁支大伯的主持下廖家分了家,传说中人人惦记的小盒子在老太太床后的墙里被找了出来,廖家老小围着这小盒子像一群狼见了肉,淌着哈喇子,眼里泛着幽蓝色的光儿。苏蛮不计较财产得失多寡,她一心想着离开了廖家到哪里都是好的,她带着鸽子搬到一个不大的弄堂,弄堂小、榨、挤,到处冒着不招人喜欢的味道,但苏蛮好像住着很舒适、安心,一阵子过去了人反而丰腴了不少。二少爷廖君柏时常去看望她们孤儿寡母,这使得苏蛮的内心对生活又燃起了希望,一日二爷去看望苏蛮,苏蛮让老妈子端来一碗梅子汤,老妈子一转身二爷忽然抓起了苏蛮的手,苏蛮先是一惊,后是满足,她想起了自己最快乐的学生时代,想起了李少卿,想起了外婆家的向日葵,她多希望这一刻长点、长点、再长一点,突然间苏蛮抬头细细的端详廖君柏,他老了,苏蛮恍惚间吓了一跳,因为她也不再年轻,一阵凉风吹进屋子里,苏蛮抽出自己的手,打翻了茶碗,梅子汤洒了一桌子,顺着桌布滴到地上,一滴,两滴……一更,两更……一年,十年,后来廖君柏成了苏蛮屋里的常客,廖君柏开始向苏蛮提起了票子,日子久了苏蛮知道了分家后的廖君柏和她丈夫廖君常一样,迷上了骰子,便惦记上了她的票子。苏蛮强迫自己忘掉真相,沉浸在自己编制的理由中,廖君柏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苏蛮的钱越来越少,廖君柏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苏蛮还在为自己接续着希望,他中午一定会来,他下午一定会来,他晚上肯定会来,也许什么事情耽搁了,明个绝对来……直到有一天苏蛮自己也不相信这些鬼话,她躺在床上,望着白刺啦的月亮,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李少卿回来了,没有廖君常,没有廖君柏,只有李少卿,只是苏蛮再也没有醒来。
苏蛮的钱都贴给了廖君柏,鸽子还要生活,不得已唱起了歌,鸽子会是下一个苏蛮吗?谁,知道呢……
2014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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