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顾太清回到顾家,又是一夜无眠。并非不知道怎样取舍,而是摆脱不掉取舍的疼。
她并非贪恋那个侧福晋的位置,何况还是一个有待考察的侧福晋!但是,她想家,想念父母!她的家在京师。她不敢打听父母的消息,怕自己承受不了不幸的消息;也怕再拖累了顾家。可是,她这个罪人之后,日日强颜欢笑的背后,压抑了多少对故园的思念,对亲人的思念。
她喜欢苏州,但这里不是他的家。她没有亲人。归夫人只是她的老师,那个曾经对她穷追不舍的贵胄公子,把一个单身小姐哄到冷清的小亭,而且是在夜晚,自己却抛到脑后的男人,更不可能给自己一种安定的生活。她经历了太多不幸,她渴望安定。
但她拂不去那人的身影,而且,他那清癯的面庞,一遍又一遍执著地出现在她眼前。
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生活在幻觉中。
翌日一早,她便答应小王爷,要跟他一同北归。
弈绘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地指挥手下人收拾行装。行期就定在三日之后。
当天午后,顾太清怅然若失地仍然在房间里收拾行装,使女进来,带着一个小童。
太清见那小童,笑道:“归妇人有什么吩咐?”
小童道:“夫人请您去见她。”
太清道:“我正要去拜别夫人,待收整完毕,就去见她。”
小童道:“夫人好像有急事!”
太清忙停下手来,简单梳理一下发髻,便随小童前往归家。
归夫人正立在门口等候,一见太清,忙携起她的手腕,进了书房。甫坐定,归夫人便说道:“龚定庵病了!”
太清故作淡然:“食人间烟火者,难免有个脚疼头痒。”
夫人道:“他的病却是因你而起!”
太清道:“夫人莫说笑了。”
夫人便将龚自珍如何痴迷玉印忘记小亭之月,如何四处寻找太清不果,急火攻心,突发疾病等情状一一叙说一番,动情处,不觉唏嘘泪下。
太清感叹良久,缓缓道:“他是大家公子,招人眼目,太清有心,也不便前往探视。”
“你的行期还有两日,明日一早,请他到我家来,你们在这里见上一面,如何?”
太清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太清临窗对镜,细细梳妆。她要去见那人最后一面。就在这时,弈绘匆匆进来,急眉急眼地说道:“昨夜王府传来家书,说太夫人偶染恶疾,昏睡不醒,我怕万一……表姐,我们提立即动身吧?”
太清手中的玉钗不觉掉在地上,摔为两段。
奕绘道:“表姐不用为母亲担忧,也许,我们回到王府,母亲就会痊愈。”
太清机械地点了点头。
且说龚自珍在归家久候太清,却不见人影,便派小童去顾家打探,小童回报,说太清一早就乘船起航了。
龚自珍立即前往埠头,却见一艘大官船已经驶进浩淼烟水之中。
他独立岸上,仿佛肝肠寸断。
夕阳燃烧起来。
龚自珍默默念道: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招怅年华误。目断游丝情一缕,断桥流水,夕阳飞絮,可是春归路?
楼头尽日还凝伫,欲诉闲愁向谁?蕙渚花飞天又暮,醒时如醉;醉时如梦,梦也何曾作?”
十年之后。
且说那顾太清随王爷回到王府,作了侧福晋,虽是偏房,但夫妻志趣相投,常常携手流连山水,赋诗唱和,把酒做歌,倒也是琴瑟和谐。
一个秋天的午后。残阳斜照中的太平湖,湖水似燃,波漾罗琦。岸上丁香含金,落叶满地。
太平湖仍然难的片刻宁静。文人骚客在落叶疏影中吟哦,名媛娴淑在湖心波光中留连,贵胄子弟们也纷纷乘轿骑马在人群中招摇。喧闹的声响中,隐隐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箫声。
就在这时,一辆装满木炭的驴车从湖岸上经过。一个须发灰白的老翁牵头牵着驴,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坐在车上。
那头闷声赶路的驴子仿佛自惭形秽,瞥见大道两旁的骏马,脑袋使劲顶进老翁的臂弯。老翁仿佛明白了它的心情,连忙加快了脚步。
突然,拴在一棵柳树上的一匹枣红马猥琐地对着驴子呲牙裂嘴,见驴子不予理睬,突然昂振鬣,一声长鸣。那拉车的驴子突遭惊吓,猛然挣开老翁,发足狂奔。老翁一步抢上前,展臂摁住驴头,那驴子愤然挣脱,竟然拖着木炭车撞上了一旁的一顶青色小轿,竟将轿顶撞掉了一个大角。
一个贵胄公子模样的锦衣青年大叫到:“好大胆!”
几个家仆轿夫闻声蜂拥而至,揪住老翁就要动手。车上的小姑娘连忙跳下车,跪在众人面前,苦苦哀求。
那锦衣公子喝止众人,缓步上前,捻着折扇,猥亵地笑道:“姑娘,大爷的轿子值五百两银子,你们撞坏轿子,两句‘行行好’说不过去吧?”
老翁恐惧地说:“大爷,那该怎么办呢?”
锦衣公子以折扇托起姑娘的下颚,仍笑道:“我看这姑娘倒也清秀,跟大爷回去,大爷便放过这老儿,怎么样?”
就在此时,从一株古墓背后窜出来一条身影,只见他手执一杆晶莹透亮的玉箫,青衫泛白,长发披离,黑须凌乱,目光如刃。他跨步上前,对锦衣公子暴喝道:“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岂容凌辱弱女子!”
锦衣公子吓得后跳数步,叫道:“啊哟,神仙?魔鬼?”
那人昂然道:“小子!你的破轿值几两碎银?老子赔给你!”
锦衣公子上蹿几步:“谁小子?谁老子?你乞丐一般,赔得起吗?”
那人将白玉箫托在掌心,横在公子眼前:“小子,可识得此物?”
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围观,一些颇有学识之人细细观赏,竟然发现玉箫一端刻着两个秦篆“弄玉”,当即有人大叫一声,昏厥在地。
一个好事之徒卖弄道:“弄玉乃秦穆公的爱女,萧史善吹箫,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
有人附和道:“这玉箫价值连城,可买半座王府!”
那公子战战兢兢,接过玉箫,不敢;拒绝,不甘,窘迫之中突然冒出一句:“你蓬头垢面,哪里得来这等东西?”
那人倏然从怀中扯出一方古帛书,展在锦衣公子眼前:“小子,可识得此物?”
众人又挤上前围观,有人叫道:“这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抄录的古萧曲《梅花三弄》!”
那人哈哈大笑,将曲谱收回怀中,捧起玉箫轻轻吹奏起来,顿时,一阵柔和、甘美、幽雅的箫音袅袅四散,仿佛又一股股甘霖飘飘洒洒落在众人的心坎。箫声飘过,那人道:“小子,有古箫,有古曲,你道老子从何得来?”
有人小声劝道:“这位先生,不要意气用事啊!这玉箫只配先生您啊!”
锦衣公子似乎更加惊悚,那人却将玉箫掷到他怀中,昂首便要离去。人群中突然又走出一人,众人一见,连忙请安:“给荣亲王请安!”
荣亲王径直走向那披发人:“请问先生何方高人?”
那人只是微微颔首:“在下乃内阁中书龚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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