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达之于我们,我想不光是物质层面的,还有更多关于影像,关于回忆的情怀。
夜深人静的时候,人很怕翻看回忆。
有次失眠,半夜在抽屉底翻出两台老胶卷相机和几本厚厚的相簿,那些存在于脑海却长久未被提取的过往开始翻滚。
从爷爷奶奶的结婚照,到几十年后全家人的合影,相片里的家族成员逐渐壮大;从黑白照片到彩色照片,背景的建筑和装修日益变得富丽堂皇。每年的年夜饭后所有人一起合照变成惯例,而年年的人数都有细微变化,有人去外地工作了,有几个可爱的宝宝新生了,有些亲戚移民了...
那些照片从未经历半点修葺,真实得野性浓烈。犹如一场年代秀,随着血脉的流传刻下了时光。再回头看这些熟悉的面容,老去的,飘散的,抑或是成长的,都在里面不更不改。
那个年代,最街货的相机叫珍宝,最大众的胶卷叫柯达。
柯达之于我们,我想不光是物质层面的,还有更多关于影像,关于回忆的情怀。因为胶卷的一次性,它注定每次按下快门都是一次损耗,所以它培养了我们对于照相的庄重感。而人活着,必须有些仪式上的信仰让我们年复一年去走完往后的人生。
那时候,我家的习惯是每年年夜饭后都在家门口拍一张全家福,为了这张照片,每个人会专门换上一身新衣裳,站得笔直,好让自己看起来又长高了。然后表情紧张地等待快门按下的那瞬闪光。
每年的那一下闪光,都会让我相信自己又年长了一岁。如今很多人都会抱怨现在过节没有了过节的气氛,我总倾向于认为是他们缺少了仪式感的缘故。
这种不可逆的郑重,在它持续闪了十多年后,突然被宣告拦腰斩断。
2012年1月,百年老店柯达一夜轰塌,申请破产。
一个牌子的名字能等同于那样物品,必定是风光无限,然而在它走向衰亡的时候,却分外悲凉。
而那种悲凉,在有一年姐姐没有回家过年,让我用Photoshop把她P上年夜饭大合照的时候,显得分外沉重。
我不知道,修改记忆,到底是自我欺骗还是自我安慰。只是愈发开始怀念柯达带给往事那份还原的尊重,以及年月的质感。
科技的进步确实带来便利,美中不足的是,它总缺少人情味。我一直把胶卷在数码相片冲击下的没落,等同于纸质书的衰败,手写信的消亡,毛笔字的绝迹。理智上可以理解,感情上不愿接受。
回想起胶片时代,每次班级外出旅游回来之后的两天都能持续兴奋。因为班长会负责把照片冲洗好,然后装进信封里,第二天带回班级传阅。大家各自拿到相片在班里七嘴八舌地讨论,漂亮的引来大家啧啧称赞,滑稽的逗得一片哄笑。因为没到胶卷冲洗出来的那刻,没有人能知道是什么效果,便没有了人为的挑选过滤,是美的还是丑的,全盘奉献。
有美有丑,才是真实。我烦透了修出来的,千篇一律的瓜子脸大眼睛白皮肤。而那种传阅、讨论的快乐,更是无从谈起。
也许有一天,我会像电影《文雀》里,任达华饰演的文雀老大那样爱好摄影,变成一个雅痞、奔放而不狂放的中年大叔,每天骑着旧单车用胶卷照相机拍下香港的旧街。道廊式建筑、茶餐厅、救火站、公屋、漩涡般的楼梯,那些氤氲着红色药水的画面就像被定格……在照片的背面也写下郑重的注脚。那是一场对旧香港不动声色的怀念,那是对他人生的复刻回忆。他告诉我们,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而柯达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我们走进胶卷里,又从胶卷里走出来,犹如我们从一个牙牙学语的毛头小孩变成一个西装革履的大人。中间经历的好与坏,只有柯达在旁观。若有柯达所缺席的见证,就像曝光的胶卷,一片灰蒙蒙,无从追溯。
如果岁月有重量,我想应该就是一卷柯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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