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边缘(东山)
花溪流香话语堂时光倒转一百二十二年。
狗牙谷豁口边一座小山村。锯齿状峰峦叠抱。一条名唤花溪的溪流,从云雾缭绕的十尖山、石起山逶迤而来,练带般穿过小山村,飘向远方,飘向大海。
花溪。溪水忽深忽浅。溪面急流激湍与波光潋滟交错。水鸟低空盘旋,复而匆匆掠过。鹅卵石砌成的小码头,泊着几只乌蓬船和浅底小舟。溪畔。竹林深深,芦苇翩跹。倏而,一户临水人家里传出一声清亮初啼,刺破了宁静的小山村……从此,这个初生儿的命运便与这里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魂梦相依。
“我经常思念起自己儿时常去的河边,听河水流荡的声音,仰望高山,看山顶云彩的变幻。”他在日后文章里回忆道:“有一夜,我在西溪(现改名为花溪)船上,方由坂仔至漳州。两岸看不绝的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是泊在岸边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蓬上。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毯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对岸船上高悬纸灯,水上灯光,掩映可见,而喧闹人声亦一一可闻。时则有人吹起萧来,箫声随着水上微波乘风而至,如怨如诉,悲凉欲绝,但奇怪的很,却令人神宁意恬。我的船家,正津津有味的讲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乐何如之!美何如之!”
他何许人也?我想,不猜大家也知道,他就是文学大师、幽默大师、翻译家、发明家、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林语堂先生。
先生早年辗转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厦门大学当教授,创办过风靡一时的《论语》、《人世间》等刊物。抗战前夕,先生远渡重洋,旅居美国,晚年定居台湾。先生曾长时间被遗忘在大陆文学殿堂的旯旮里,其中缘由纷繁复杂,姑且不谈也罢。历史自有公论。
说实话,在我痴迷于民国大师文学作品的那段日子里 ,先生的作品曾被我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那时,我对先生的了解非常少,只知道他是从我们闽南坂仔小山村走出来的一位文人学者而已。也难怪,那个时代像梁启超、王国维、胡适、沈从文、张爱玲、乃至张恨水等等,哪个不都是如雷贯耳的人物?相较之下,先生则沉寂多了。后来忘了是在哪读到一篇文章,文中说鲁迅认为小品文写得最好的排序是: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 。心高气傲并以小品文见长的鲁迅,却将林语堂排在他的上位,让我颇为诧异。就是因为鲁迅这么一种说法,也许还有地缘关系那种特有的亲近感 ,所以我开始留意和认真拜读先生的作品。从《生活的艺术》、《吾国吾民》、《苏东坡传》,到《京华烟云》、《风声鹤唳》、《赖柏英》、《八十自叙》等等,一下子被先生的空灵、睿智、深刻、幽默、博学的人格魅力所折服,被先生的浓浓乡愁和家国情怀所震撼。这是我和先生的初“识”。
再“识”先生则缘于我的一次山行。那次山行,山巅雨夜里与一年轻山民对酌长谈,现实与虚空的交融碰撞,像火山熔岩喷发。下山后,我心中肿胀 ,想写写不出,不吐又不快。先生的故居近在咫尺,莫名地,我动了何不去先生故里沾点文气的念头。没想到,一念而起之行,先生仿佛还在故乡山水间优游,鲜活而有质感。
花溪流香话语堂烟雨三月,徜徉先生故里。小镇格调古朴。林语堂故居、林语堂文学馆紧挨在花溪南畔。菩提树、凤凰木、红皮榕、南洋楹随处可见,粗壮虬劲。火红的刺桐花和不知名的花,一簇一簇热烈地绽放。一条林荫小径,顺着溪流,一路蜿蜒,一路芬芳。小径尽头,新建的溪桥连接林语堂文博园与和乐广场。溪边,一尊4.8米高的林语堂黄铜雕像和两座巨型烟斗建筑物,异常醒目。横穿溪桥,进入北侧园区 。园内,林木通幽,楼房、庭院亦别具一格,古香古色。不远的山麓下,有一温泉名曰“天地文泉”,静谧隔世。漫步林语花溪 ,极目远眺,但见远山绵亘,雾锁峰腰,恍若置身世外桃源——先生故里,果真钟灵毓秀!
走进坂仔小镇,仿佛便走入了先生厚重多彩的人生里,连空气中也弥漫着先生历久弥香的气息。先生给我的感动太多,虽胸藏千言万语 ,但真落到笔端时,我缺氧的脑子却尽是先生为人为事为文的碎片。
先生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热爱妇女,追求闲适生活,与之一脉相承,开创了性灵、幽默的文风。
先生的创作天赋和天马行空的个性,自幼年起即见端倪。八岁作文时,老师评他的文章“大蛇过田陌”,先生立马以“小蚓渡沙漠”对之。有一次,先生顽皮被大人关在屋外,不让他进屋,他就向屋里扔石头,说:“你们不让和乐(先生小名)进去,石头替和乐进去!”
先生是被西方社会誉为除孔夫子之外,另一位最广为西方人认识的中国文人。“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彰显了先生的底气,也是先生真实的写照。
先生洞悉人生,洞悉人性,深谙中国儒家道家佛家其中三味,又兼得国际眼界,我认为他是同时代活得最明白的大师,没有之一。他说,只要有一把茶壶,中国人到哪都是快乐的!捧着一把茶壶,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而诸如“尘世是唯一的天堂”、“人生不过如此,且行且珍惜”等先生名言,更是耳熟能详。
先生风趣诙谐,连“幽默”一词也是他首创的。他说,幽默是一种人生观点,是一种应付人生的方法,是智慧之刀一晃。出乎意料的是,一介文人的先生,竟然发明了中文打字机,而且申请了专利!
说起先生,不得不提到他的冤家鲁迅。其实,先生与鲁迅曾经亦师亦友,然而鲁迅是一位天生的斗士,喜欢抨击这个,抨击那个,有时索性端起机关枪,不管敌我,一通扫射。先生就是那个躺着也中枪的人,曾被鲁迅骂得狗头喷血。鲁迅逝世后,先生却写道:“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先生坦荡的襟怀和宽宏的人格,可见一斑。
吸烟乃先生的不良嗜好 ,手托烟斗成了他标志性的形象。“饭后一支烟 ,赛过活神仙。”这句话的原创者就是先生。有趣的是,先生夫人居然允许他在床上吸烟 。因为相知,所以宽容,我信乎。不过,先生也曾有过戒烟的经历,还专门写了一篇《我的戒烟》 ,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凡吸烟的人,大部曾在一时糊涂,发过宏愿,立志戒烟,在相当期内与烟魔决一雌雄,到了十天半个月之后 ,才自醒悟过来。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兴戒烟起来,经过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责备 ,悔悟前非。我赌咒着,再不颓唐,再不失检,要老老实实做吸烟的信徒……此次教训,我已十分明白,无端戒烟断绝我们灵魂的清福,这是一件亏负自己而无益于人的不道德行为。”
花溪流香话语堂先生一生爱过三个女人: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橄榄,深爱一辈子的陈锦端,终身伴侣廖翠凤。
橄榄就是先生自传体小说《赖柏英》同名主人翁赖柏英的原型。初恋给了他美好的回忆:“我以前提过爱我们坂仔村里的赖柏英。小时候,我们一齐捉鲦鱼,捉鳌虾,我记得她蹲在小溪里等着蝴蝶落在她头上,然后轻轻走开,居然不会把蝴蝶惊走。”他曾用圣经上一句话形容赖柏英的赤足的样子:“她的脚在群山间,是多么美丽!”
厦门求学期间,先生初遇陈锦端,立即为之倾倒,很快两人就坠入爱河。但陈锦端是当时厦门巨富陈天恩的大家闺秀,两人终因悬殊的家庭地位而被棒打鸳鸯散。先生对陈锦端的爱,终生不渝。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先生暮年疾病缠身,当听说陈锦端还在厦门时,竟兴奋得硬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他对来看望的人说:“你告诉她,我要去看她!”
先生最后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陈锦端的邻居廖翠凤。廖家也是当地名门望族,开始时廖母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但廖翠凤当时却说了一句令天下男人钦佩的话:“穷,有什么要紧!”婚后,先生一把火把结婚证书烧了,他解释说:“婚书只是离婚时才用得着。”果如先生所言,他和夫人廖翠凤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一直到死。他曾得意地说:“我把一个老式的婚姻变成了美好的爱情。”
先生爱情婚姻成功之处在于:他不和人生较劲。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安于急流勇退,不把自己的人生过得血光四溅。思乡的男儿不一定回得了家,最心爱的女人不一定娶回家。好好活着,美好相望,而不是从此陌路,相忘于江湖。
先生达观乐命,诙谐幽默,但内心深处也有孤独、悲凉、挣扎的一面。他称自己是“一捆矛盾”,只好“寄沉痛于幽闲”。我想,先生最大的沉痛和矛盾应该是人生理念被人曲解以及无法排解的乡愁。值得一提的是,抗战时期,先生以笔为枪,向日本开战,竭力宣传日本必败论。他在《中日战争之我见》里提出了“人民战争论”的雏形,积极倡导国共统一战线,其远见卓识,和毛泽东后来的一些战略思想竟不谋而合。
我对先生的偏爱,不敢说没有地缘上的原因,但最打动我的是先生的风骨和底气!所谓的大师很多,特别是现在,可真正有风骨没有政治标签的大师却寥寥无几。先生在“有不为斋”的书房里如是说:
——我始终不做官,穿了洋装去呈献土产;
——我憎恶强力,从不骑墙,也不翻筋斗,无论是身体的、精神的,或政治的。我连看风头也不会。
——我始终没有写过一行讨好权贵、或博得他们欢心的文字,我也不能发一张迎合人们心思的宣言;
——我从未说过一句讨好人的话,我连这个意思也没有;
——我不今天说月亮是方的,一个礼拜之后又说它是圆的,因为我的记性不错;
——我从未不劳而获而拿过人家一个钱;
——我从不享福或泰然自满,我在镜子里照自己的脸时,总不能不有一种逐渐而来的惭愧;
——我从不假装喜欢那些不喜欢我的人,我也从不装得饱学,道他人之短,以及自夸自大;
——我从不临阵逃脱,装腔骗人。
花溪流香话语堂先生走了,而魂依旧飘荡在花溪,源远流长,奔腾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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