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

选择在圣诞节这一天死去，能够实现一个愿望。

于是我在24号圣诞夜这一天，许下了我的最后一个愿望。

让一个爱我的她陪我24小时。

于是在圣诞节这一天的早上六点半，我醒来了，身旁是熟睡着的她。

她比起以前并没有多大变化，咖啡色的长发绕在耳后，在枕头旁翘起了边儿。单薄的睡衣罩在她的身上，朦胧中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这是熟睡时的她，这是不加修饰的她，在我面前的，是毫无防备的她。

我挑起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梳拢着，像是指缝间流动的沙，不经意间就滑到了尽头。

她醒了，眼睛还不舍得睁开，笑意先浮在了脸上。

“再睡一会吧？”

“不了，今天你不是还要上班嘛，我等下给你做点吃的”

“陪我一起吧，我们先去请个假”

她睁开了眼，清晨灰色的光顺着窗帘的缝隙，照亮了她从被子里伸出的半个手掌。她的手凉凉的，像是覆了一层白玉般的锦帛，柔软而光滑。

我低头，握着那只手，吻了上去。

这么多年，我终于，又一次碰到了你。

我们牵着手，顺着道路旁的树，一步一步地走着。早晨街道上的人很少，偶尔有车辆驶过过路边的落叶，只一瞬带起了风，便再无声响。

我们路过每天都会见到的街摊，裹着绒帽的摊主在铁板上炒着面饼，火花裹挟着油散出阵阵香气。我向摊主点了点头，算是道了早安。摊主看到了我身旁的女孩，露出了会心的笑意。

我们在公交车上站着，我握着把手，她握着我的胳膊。

她撅着嘴，嘴中吐着白色的雾气，似乎是想学电影里那些变着花样吐着烟圈的酷姿势，却无论怎么做都只能吐出白雾。

我笑了起来，她悄悄锤了我一下。

我们就这样站着，即使早晨的公交后排仍有许多空位。

公司里已经有人早早的来到了，趁着周五的尚未忙碌的早晨互相送着圣诞礼物。系着丝带的精巧盒子里，有的是巧克力，有的是苹果，还有的是一杯热茶。

我牵着她，径直走入里侧的办公室。

“我想请一天假”

“今天可是周五”

“她来了，想陪陪她，下周补上”

于是我和她走了出来，步向大门外，一前一后。

“这下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呢！”

她说着，用鼻尖凑了上来，摩挲着我还留有胡茬的下巴。

我们顺着大街，坐在露天的咖啡桌前，各自捧着一杯热饮，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说着这些年来的趣事。

从高中同班同学的现状，到大学认识的室友，再到工作上遇到的烦心事，一股脑的都说了一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她有时会很认真的听着，有时候会端着杯子大笑，有时会低着头踢着脚尖的皮靴。

“这些年来，你原来一直没变哇”

她忽然认真的对我说道。

“可不是嘛，高中毕业时的我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我打趣般地回答。

她笑了笑，转头看向外面的路人。

“我也一样。”

她说着，风却将她的头发吹起，遮住了她的侧脸。

我们一起去了电影院。

里面的大多都是情侣，分布在场地的各个角落，并默契地在两两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

荧幕上出现的是老套的爱情桥段，在暴风雨中为失去的另一半痛哭流涕，却又在半个小时后恢复如初，赞叹着爱情的伟大的两人，在寂静中谢幕。

她坐在我的身边，笑着看完了全部。

第二场则是另一个故事，母亲为了尚且年幼的孩子操碎了心，长大之后却无以为报，平凡的度过一生，也没能在最后陪伴在她的身边。电影院里哭声一片。

她握着我的手，也留下了泪。

第三场是关于圣诞节的故事，老人乘着雪橇送着礼物，在贫瘠的小镇里用朝气的声音喊着祝福，感动了被仇恨笼罩的小镇的每一个人。最后他的事迹被传承下来，变成了之后的圣诞节。

她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我带她看完了三部电影，两人一同走出。我们相视一笑，没有说一句话，向着下个目的地走去。

我做梦都想和她来一次这样的电影之旅，两个人的座位靠的那样近，眼睛看向同一个方向，思维却游荡在各自不同的维度，感受着同一件事物，看着同一场电影。

我同许多人看过电影，他们有的是同学，有的是兄弟，有的是陌生人。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喜好与情感反映在了脸上，诉说着情节的不足和感动到自己的片段。

可是只有和她看的那场电影不一样。

她那时仍梳着马尾辫，脸上带着青涩，坐在我的斜对面。

我在电影院遇到了她，却连招呼都不敢和她问候。

她在看着电影，而我在看她。

她就是我的电影。

我和她一起去了超市，准备着中午做饭的食材。

她走在前面，问我想吃些什么？

我说，我都可以，你会做些什么？

这些年自己在外，我可是学会了很多菜哦！她回过头说道。

于是就变成了她领着我，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来回穿梭。

我很少来超市，最多就是买点酒和日用品，每次也只是匆匆掠过。

头一次，被人牵在后面，像是孩子般照顾。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不喜欢吃辣，那胡椒可以嘛？”

“呀你不吃萝卜的啊，怎么办，算了买回去种在地里吧！”

“好沉，咱俩应该很难拎回去吧，不如这包大咖啡就先不要了。”

她在前面碎碎念着，我则跟在后面，提着各种颜色的蔬菜，像个跟屁虫般摇摇晃晃。

回家后，我和她一起做饭。

厨房很小，两人同时进去的话，需要提起腰才能避免碰到对方。好在她身子比较小，即使抱着她做饭，也不会很麻烦。

我们背对着背，在回型的厨房里忙碌着。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说我会做饭时你的表情嘛？”

“啊，这种小事一直记到现在啊？”

“那时候你超夸张的好不好？水杯都差点握不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对你来说这么震惊。”

“高中生很难这样的好不好，你又和我不一样，我已经习惯了，可女孩子会做这么多真的很稀奇啊，会很麻烦。”

“真的吗，可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嘛，就像对高个子来说橱柜顶上的东西是伸手就能拿到的，而矮个子就需要梯子一样。没有行不行，只有愿不愿意呀。”

“哪怕是现在的你说出这种话，我也觉得很厉害了”

“除了我，没有人对你这么好了么？”

“没有了”

她手上切菜的刀停了下来，我听得出来。

“那么，就请让我一直这样下去吧”

我也放下了手中的碗，转过身子，用手背轻轻撩起她的头发，手上的触感真实而又冰凉。

她系着围裙的背影，不知怎的，特别熟悉。

商场里到处贴满了圣诞的标牌，红色与白色点缀而成的丝带与雪花，标红的宣传语，耳边萦绕着的温馨归家乐曲。

组成圣诞节的并不是这些树和礼物，而是内心希望能够被陪伴的人们。

就像我以前经历过的所有的圣诞节一样，天色渐晚，人们从家中涌出，前往大街小巷，和希冀着的另一个人交换着陪伴在彼此的时间。

电视里的圣诞节五光十色，丰盛的晚宴，聚在一起的人们送着温暖的祝福。唱着熟悉的歌曲。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属于我的圣诞节。

“因为属于你的圣诞节，在我这里。”

她笑着说道，肩膀摩擦着彼此的衣襟，映着照在身上大楼的霓虹灯，打出变换着颜色的阴影。

是的，有的时候，仅仅是一个人的出现，就能填补许多年来的隐忍和空缺。

而我，便是被满足的那个人。

我和她相吻了，在谁都不会注意到的街道上。人流簇拥着彼此，匆匆而过，只有我们，静止在了那一刻。

晚餐我并没有订在中心的商城圈里，而是选择了一家街角的菜馆。

在身边的人越多，就越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今晚在这里吃饭的人并不多，只有零散的客人聚在小桌边，安静地看着挂在顶上的电视屏幕。

她坐在我的对面，听着我讲一些琐事，对未来的规划，或是最近遇到的烦心事。

我点了两人份的汤，和我平时最喜欢吃的大碗面。

红色砖块砌成的墙角下，堆着温热的暖气片，让整个屋子有种火炉似的温馨。

在这里吃饭的都是熟客，他们默契的和老板问候，坐在自己常做的位置上，分头作着自己的事。

街边站岗的交警，风尘仆仆的骑手，以及路过的老友人，都会推门进入，悄声交流着见闻。

当玻璃门关闭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与里面隔绝，唯有电视是接联声音的唯一渠道。

这里，是我在外面能感受到的，最温暖的地方。

“现在，我把它带给了你。”

她笑着，抿了一口手边的热汤，蒸汽升腾向上，在天花板处盘旋，回转，然后消散。

“我很喜欢。”

她说道。

菜馆仍使那样的安静，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市中，在天边飘着些许灰白色的夜晚里，在人群涌向的十字路口边，格外的安静。

最后的晚上，我和她呆在家里，各做各的事。

我打开手机，看着我平时都会去看的娱乐视频，从网上搜罗着今天发生的趣事。

她喜欢看书，捧着她最爱的其中一本，躺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

我们两个就这样坐在一起，干着各自的事情，彼此之间没有打扰。

没有说话，也没有噪音，有的只是她偶尔书页的翻动声。

就是像往常一样的，平凡的晚上。

圣诞节的标识写满了大街小巷，似乎人人都在为节日庆祝而狂欢。

爱，团聚，幸福，礼物，惊喜。

无时不刻冲击着人们的视野，填充着人们的大脑。

周五的晚上，确实值得纪念。

因为明天，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不被束缚住的时间。

而我的今晚，不只属于我自己。

她斜躺在沙发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对于她和我来说，这样的日子，才是稳稳的安心。

我们躺在床上，互相拥抱着。

我知道她触手可及，她就在我的怀里，柔软而温暖。

可就只是这样轻轻地抱着，什么也不做。

单纯地感受着，彼此在怀中的重量。

“这些，就是我所能给你的全部了。”

“我每天工作的地方，熟识的陌生人们，曾经在我记忆里有趣的片段，最喜欢看的电影，我唯一的拿手好戏做饭，能让我感受到温暖的饭馆。”

“以及，这个能够使我入睡的偏安一隅，一个属于我的角落。”

“在今天，我已经全部带你感受过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这是我，这辈子以来，和别人分享最多的一次。

希望你会喜欢。

是的，我喜欢。

喜欢你给我展示的一切，也喜欢你。

只不过，现在太晚了。

你应该再早一点告诉我的。

没事，还不算晚。

至少你现在还在我身边，不是么。

她抬起头，用头发蹭了蹭我下巴上残留的胡茬，痒痒的，却很舒服。

那就睡吧，明天一早，我还会叫你起床的。

嗯。

我闭上了眼睛。

她微微地颤抖着，我感到胸口传来一阵濡湿。

圣诞节没有钟声，也没有礼花。

但愿望终究会实现，随着夜的降临，悄无声息。

盯着表过分关注着剩余的一分一秒，实在是有些不妥。

于是我决定，就这样睡去。

今年的圣诞节，就这样过去了啊。

明天是周末，要干些什么好呢？

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直到一周之后，男人才被发现死在公寓里。

公司的人见他许久都不来上班，也没有其他相关的人联系，就上到公寓来找他。警察与员工合力破开了门，才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躺在床上，面容安详，身体蜷曲，像是在怀抱着什么东西。

他似乎是在睡梦之中，逐渐没有了呼吸。

来人联系了医院，处理尸体，通告家属，却发现无人接听。

他一定过的很憋屈吧。

警察巡视着他简陋的公寓空间，临走前这样想到。

在圣诞夜，独自躺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不过，男人脸上最后的表情，竟然相当的平静。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像是完成了什么之后才悄然离去。

可能，平静的死去，也是一种幸福吧。

警察带上了门，门锁啪的一声扣响，将房间与外界彻底隔断。

公寓里再次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