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命运之前被注定的】
是十月,城市上空阴云像一床湿透了的棉被,包裹着其下即将发生的平庸的不可思议,不肯干也不肯走,仿佛多少个午夜魇住了的噩梦的冷汗跌死在了里面,这时节,这地区绵绵秋雨向来下起没完。我撑着伞,从天而降的水在我头顶摔得粉身碎骨,多么残忍。但我在哪里?我停住,是马路中央,于是想起那个考验反应速度的笑话,“鸡为什么过马路?”,而我又为什么,我停在路的一岸与另一岸之间,但没有鸣笛,我又细细回想了一遍,但一点也不觉得哪里好笑。
隔过阴惨的天色和细密斜织的雨幕,我看见那边走来一个人,走起路来身体重心略向左脚倾斜,从步态判断,应该是个不再年轻的男子。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压得很低,一柄可供双人雨中漫步的大伞,在这个距离看来,像是没有脑袋,从肩膀处向上长出了一朵空空如也的大花。他略带拖沓的脚步声在我耳中单调响起,周围太静了,我害怕这样寂静,若为世界所抛弃,只期待着,那男子向我走来。一步一步,他显得很吃力,越近越看出,他脚下每抬起一次都牵出一丝透明晶莹的积水,不过是水,连着他和大地,但看起来,他就像是一只在蛛网间挣扎的可悲昆虫。我不自禁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过于唐突。
不再年轻的男子对我说:“时间刚刚好。”
他声音低沉。
我从两柄雨伞交接的缝隙向外窥去,是公交车站,我或许之前正要到那里去。这男子的出现宛如一个预兆。
“在命运之前。”他补充。句子像是一个突兀的断裂,一如伞面上的雨水。
【二、讲故事的人】
近十年来我很少见到这样的公交车站,没有电子信息提示板,没有可供休息的长椅,没有遮雨棚,甚至连广告都没有,只有一块站牌伶仃地竖着,数字和站名被雨雾模糊,只显着些阴抑的旧式女子风情的样子。我和那男子站在这被文明社会一切产物遗弃的小块孤地之上,我想公交车已像我一样遗忘了这条路径,没什么好奇怪的,雨天,一切都沉在一种荒废低迷的怪异意境中,况乎我此时穿着一件灰色羊毛呢的大衣,长及膝,像一幅不祥的油画所描摹的对象。
我们只是站着,等。
我不知经过几多时,没有一辆公交车停靠,更准确的说,路上根本没有一辆车,我们仍撑着刚才的伞,雨水摔死在上面又在两伞交接处汇聚然后溢出。我的思维呆滞而可笑地沉默着。仿佛我们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谋杀雨水。
“讲个故事吧。”他转过头来,对着我说。
我在他眼瞳里阅读出自己的模样,短发齐耳的女子,既然如此,我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但也不应年轻到讲或听一个故事的年纪。他不再看我,我心里无端端空落着,不知他方才一句是建议还是命令,但我想我失去记忆之前必定与这个比我年长的男子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那一年下了好大雨,每天都有人死去,积水泡胀的尸体在沉重的乌云之下安静地发绿,偶尔会有过路的人摘下尸体的腕表或者耳环后用伞柄掘一个浅坑把尸体踢进去,泥很软所以这样的坑很好掘出,但如果愿意再抓一把泥涂在尸体变形吓人的脸上,就一定是一个很好心的人了。”他这样开口。就我所知有腕表的年代不会有过这样事件,或许在太过遥远偏僻历史眼光不曾瞥过的地方,毕竟我所有历史也只是教科书灌输的只为考试服务的一隅真相。但这仍无从解释那些我现在还未知晓的越向后越密集出现的荒诞之处,而他的声音沉静克制,使我极愿继续听下去。
“E是一切好人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他掘出的墓坑如上好棺木,因为他用的是一柄铁铲,那东西像是独立于此城全体居民记忆之外的古早时代的一个遗迹,他会将伞支在地上,蹲在伞下,一件一件除去死者身上所有,包括最贴身的衣物,他做这些事时虔敬如礼拜,专注如仪式,卸下项链时必定会将缠绕的头发一缕一缕择出去;去除衣物时轻柔缓慢得如同对待情人,细腻得近乎煽情,好像尸体还会感到痛楚,好像死者的灵魂还会不安。他有一只布袋子,随身携带,他说那袋中收容着人的灵魂,而人们在背后指点议论说,不过是扒来的死人遗物。E每次做的非常细致干净,他不会给死者留下一点点外物,E说那让死者灵魂无法安宁。E做完这些事,就用铲子把早已淋透的稀泥一点点浇进墓坑,然后用手拍抹平整像阖上棺盖,他这时的喃喃细语只有伞能听到
“雨那样大,还是有人上街还是有人出门,各自都携着一柄伞,这样生活好像还照旧,只是衣服越来越脏,因为担心洗了之后无法晾干,况且这一年,到处都是泥浆、污水,整个城市仿佛不断从胃袋向外呕吐,沟渠里泡着不知哪年堆埋的陈菜叶,尸体发绿,垃圾发白,色彩翻涌着令人恶心。E在房子里晾衣服,他先把它们平放在一块平整的板状石头上,一层层铺开堆好,用一板木头向下压,把水分挤出来,压到半干就搭在房子里悬着的绳子上,有时他用一柄很大的扇子去扇出凝滞的潮湿的风,衣裳在这种环境中缓慢地干,飘动如蝴蝶之丛:紫红色丝质提纱黑花纹的女士长裙、缀满轻浮蕾丝的花花公子式的长袖衬衣、羽毛一样灵巧的蓝绿色绣花半身裙……墙上挨挤排列的怀表腕表停留在浸水毁坏的时刻,耳坠项链时而摇动一下状若窃窃私语,贮着空气的布袋冷眼瞧着一切。E的家里,色彩的气味拥挤喧嚷如闹剧。
“而E从不缺少访客,从远方来的客人进来需要推开绣花的丝绸、漂染的棉布、扎染的细亚麻或笨拙剪裁的羊毛呢,噤声以免惊扰琉璃、珍珠、祖母绿或玻璃假宝石里不安的精灵,当他们终于克服这古怪丛林层层堂皇枝叶的阻挠后,便会看见E坐在难以计数的钟表下,一时如置身一场魔术般的华丽幻觉。E总是闭目微笑看似沉睡。其实他醒着。但大部分时刻,E的客人是他的邻居们,他们早已学会从不起眼的缝隙里挤过身子,闷透了的银质吊水晶长耳坠连眼睛都懒怠抬一下便由着气味糟糕的人们匆匆越过自己。
“人们来这里为了寻求死亡。
“或是寻求与死亡相关事物。E无有不应。E是这绝望王国里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邻居将食物放在他膝上,叮嘱着:‘我死后请务必由你来埋葬。’有时他们不说话,只是带走一件悬挂着的衣物,放下多一点的食物。有时两三天,有时一个人要等到拿过四五次衣物做过十来次叮嘱后才终于死。E总是昏昏欲睡,但每天都出去埋尸体,先埋邻居们,然后是认识的,最后埋陌生的,尽管他从不出声回应,人们仍对他的信誉感到放心。
“人们都在担心死亡,除了E。死神便好像遗忘了他,放任他活过一段又一段单调平庸的时间。只吃过鱼和腐烂食物的孩子都长大了雨还没有下完,E每天还是抱着铁铲入睡,那金属物像一个隐秘的宗教符号,熠熠闪闪,光亮如前。
“有时雨大,浇进墓坑的泥被冲散,尸骸裸露如鱼浮出水面,沉睡的时间赋予它们不同颜色,最多的是霉绿色,E拄着铁铲看着它们,觉得真像是以前见过的农田。雨水加速腐坏现出斑点白骨,E有时看到一截露出来的马铃薯般的熟悉额头会微笑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当流浪者吹打着笨拙的自制乐器进入这被雨水破坏如腐烂水果的城市,E仍在屋里等着臆想中的访客一动不动。他的无能与无所不能成正比,两者都是无限大的,于是他像一个身体依对角线无限拉长固定在权座上的君王一样,抱着铁铲痛苦地蜷缩在老了的椅子上,默许色彩伧俗的大帐篷像新鲜伤口一样在城市中心扎下,于是有了集市。尽管不得不打着伞,集市到底还是集市。人们携着自制屋檐看吉普赛人大花纹的裙摆旋转成音调狂野的马戏背景乐,摊上的马铃薯从进城第一刻起便长出无穷无尽霉烂的芽,已不能被炸成薯条,但苹果酒还是苹果酒,尽管它喝起来味道像老人没完没了的卡着痰的咳嗽。人们好像只为了完成把它倒进喉咙的仪式,便看过了一场又一场,黑衣服的魔术先生从帽子里抓出无穷无尽的兔子。
“E在第一百零三只兔子的后代都死去了的时候终于决定踏出缺少访客的屋子,那时吉他手带着赚来的钱早已离开这绝望之城,老女子还穿着绣花长裙,像进水钟表偶然发出一声喑哑不成调的震颤那样,隔很久才踏出一个当年走熟了的回旋,虽然只是为了够到一把要往炖菜里放的潮湿的盐。陆续扎上的帐篷又陆续迁走,只留下最开始那一个,伤口的记忆,一个狂欢错乱的时代的遗迹。固执又百无聊赖的观众围在水汽洗落了的颜色旁,雨伞相交伪装仍是盛世,其实更像是蘑菇菌落,黯淡生长。E推了一下,一人应而倒下。还打着伞,他便死了。
“吉普赛老女子的孙女在马戏废墟中读书,她眼瞳是一对深蓝玻璃珠,被工业时代沾了煤灰的手按进眼眶里,小女娃,衣服中间是谁都没见过的拉链。
“‘公元395年,罗马分裂成东西两部。’她用毋庸置疑的语调读着,庄严如宣誓。
“‘你从哪里来?’E蹲下身,问。
“‘从遥远的那边
太阳跌落云端
晚霞于此靠岸
噢哟路路亚,
那是我的家园
——神遗弃的大船’
“‘那么你是谁?’E迷惑于闻所未闻的谣曲。
“‘烈火吻过迷惘之唇
命我从此歌唱黄金
头发啼过万弦竖琴
噢哟路路亚,
我是流徙的那一群
——放逐遗忘的流浪人’她唱完,仿佛应对熟稔频繁问话的迅疾固定反应模式的流程走到了尽头,无动于衷地嚼了两下甜味淡了的口香糖。
“‘公元752年,丕平献土。’她又继续读。
“‘这是什么?’E看着她拿着的古怪的书。
“‘是历史。’
“‘我从未经历。’E坚信。
“‘在这里之外的历史。那些地方有历史。这里有的只是时间。’
“‘但我活过很久很久,我所经历的便是全部历史。’
“‘不,因为太阳从未升起。(你永远活在历史开始之前的时间。这样无生无死,无爱无怖,无知无觉,旋生旋灭。)’她吹出一个泡泡,又将它乏味地吞了回去继续咀嚼。E看着那古怪物事,觉得她一定是游乐场荒诞魔幻的原生子民。
“‘这样我如何与你交换?’
“‘不可以,除非将煎鱼的眼泪还回湖底,飞鸟的骨头埋进天空,时间的归时间,遗忘的归遗忘。’她如是说。言语仿若水晶球隐晦但不可抗拒的谶句,是她出生以前日日夜夜与祖先共同熟悉的语言。
“‘公元1215年,《大宪章》’她继续朗读。老女子端出炖菜,稀奶油黏糊糊纠缠着发芽土豆子孙的尸块和疲惫的魔术先生的最后一只初代兔子。(闻过苹果酒的那一代。)
“这样当她读到1840年某个遥远亚洲大国被惊醒的不安炮火低吼时她便死了。她死后E埋了她,被泥水泡得湿漉漉的书与纸字迹仍然可费力辨识:‘高中……必修……’她一直在读的不过是后面附的几张年表,E几经挣扎犹豫后还是拿走了,并将她的未流的咸腥眼泪以及鸟一般小巧的纤细骨骼埋进日渐混浊拥挤的泥地。
“埋了她的第一天,E在梦里见到她说的太阳。
“第二天,E闻出长久统治此处的潮湿空气在很久之前被遗忘的时间里消解。
“第三天,E的铁铲尖端生出霉绿的叶子。
“第四天,一整面墙的零散饰物无风自动,流泻出一串听觉领域透亮的华烁彩光,红宝石沁出了葬礼百合一般肥厚而死气沉沉的冷香。
“第五天又是暴雨,尸骸如鱼浮出泥坑,E远远看见她伶俐的遗骸像鸟一样栖于群尸之中,一个关于死亡隐秘永恒的记认。
“于是第六天,E决定去看她,E习惯性拄着铁铲——尽管今天奇怪地没有尸体需要埋葬——铁铲边缘的叶子落地便生了根,E第一次看到农田的可能性,E揉了揉眼睛,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的尸骸回应。
“所以E死在第七天。铁铲长满早已存在的锈蚀,随着最轻微的风的碰触而像酥脆饼干碎屑一样萎落于地,老朽了的各式衣物化为蝴蝶一样的齑灰飞去,宝石们咬碎自己的舌头为死在时光彼端的情人殉情,项链勒死了耳环灵魂软弱的叹息,一万只钟表由静止“滴答”加速,从墙上纷纷跳下歌颂着这奇幻之国绝望首都的末日安魂曲。
“E死后第二天,雨停了。
“E没有听到的,远方的读书声是这样念着:‘1945年,雅尔塔会议!’”
【三、肩上有一朵花的人】
不再年轻的男子讲完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古怪的,掺杂生僻动人谣曲与莫须有隐喻的故事阴翳如神谕。
我看向长街,今天第一个路人。
“举足轻重”,我不期然想起这个成语。随着路人的靠近,那份危如累卵的微妙平衡关系被打破。我有些戒备地看向男子。那路人手中也是一柄黑伞,可一定有什么,我肉眼不可见的毁坏,在暗中,略带反讽地存在着。被浇到半湿的人站定在我面前。
“你好。”讲故事的男子声音意料之外的理所当然。
我得承认我在走神,他站定在我近前我才觉得他奇怪,但不是说长相——伞缘深遮他眉眼——而是。思维像断了线的雨水,只保持着飞溅的临终轨迹。
“你好。”新来者却转向我,稍稍抬高些伞仿佛致意。
只那么一瞥。
我漏了一次呼吸,胸口因讶异钝然作痛。
那应该是原生于美洲的热带奇异禽类的脸,嘴唇退化成为只具有学语功能的尖硬的喙,鼻子塌缩成急促气流抵达体内的短暂通道,过大的黑色瞳仁近乎是盲的,卑微仄窄的骨骼上挤着僵瘦的筋肉,而这之上是一层欲盖弥彰的忧郁色彩,我无从承认更无法接受这样一张脸是应当属于人类的,所幸那伞只是微偏了不及眨眼的一下便又覆盖回原位,掩住了他不幸的记认。
“他们说,打伞好。”他的脸躲在沉如幕布的大伞后面,发出被滤得闷重的声音,尽管半边身子都淋湿了。
“你听我现在说话,或许不信,我从前全非如此。”
先前讲故事的男子悠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想阻止。
但他似乎在伞后微笑了一下,我根据空气微妙的移动方向做出如此判断,于是我和讲故事的男子都知道既然不幸的故事在此前已发生,那么当下或未来任何一刻我们都无从阻止它被复述、被演绎。
“从哪里说起。”他自己提出的想要表达,却又求助于别人,他把伞向下压得又深了三分,像躲回夜色漫成的巢穴,才又安心下似的,从牙齿缝隙向外推挤着字眼:“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只领结,被它的主人合乎程序规范的手向左调整三十度,又向右扭回三十度。”
“那是一场宴席,但以我当时的年纪,还不能准确理解宴席的意义,只知道人们要聚在一起,吃一些昂贵的精致的难得又难吃的东西,说一些琐碎虚假到令人相信着实存在的无趣又无聊的话。
“忘了说明,我当时还未上中学,身高也并不正常地一直停留在孩童的水平,所以我仍保有一种天真孩童式不愿成长的高超讽刺技艺,那种技艺在我更小的年纪曾被师长们赞誉为正直的议论。”
他将伞斩首一样截然前倾,大衣后背处完全淋湿像是一朵墨水赋予的疤痕,他的评论也带有生铁截断一般的辛冷味道:“正直近乎盲目。”
“所以我后来就那些除了宴席放在任何场合都没人愿意吃的特供菜肴开了个按照当时一般礼仪标准不怎么高雅的玩笑,事到如今我早已忘了玩笑的具体内容,但我记得那个领结,那个领结的主人。
“他和他的同伴们像集体按下暂停键一样齐刷刷停下合乎程序规范的咀嚼动作以表示惊愕,然后他用右手将领结向左调整了三十度,又向右扭回三十度,之后才用完美优雅近乎礼貌的姿态语气对我说:
‘我真为你受教育程度的缺失感到遗憾与羞耻。’
“他们之后又开始咀嚼和谈论一些从书本、笔记、课堂上可以获知的知识。
“那之后我再没有什么好说,我只说他们所说的。
“那天的宴席,他们说冷盘草莓:‘特别甜。’
“那天之后我进入中学开始学习,想来是在弥补自己缺失的受教育程度,”他没什么起伏地笑起来,单纯只为应景:“哈哈,这是个并不好笑的笑话。起码绝对没有我宴席上开的那个玩笑好笑。”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先前讲故事的男子微妙地皱了一下眉,似乎意有所指。
“生活无大事。”他将伞打好,点头认同着,只见下巴一小片皮肤隐约地动了动。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来做个游戏吧。”他说。
我有轻微的不适,似乎我生命中到来的男子总喜欢轻易果断并不由分说地做出决定与安排。这次我注定又无法阻止。
“是个推理游戏。”他有点兴奋起来,讲故事的人也感兴趣地身体向他转了转。
“从前,不知名的大洋中央有一座火山喷发后形成的岛屿,岛上的原住民眼瞳颜色各不相同,总体来说,有一部分是红色的,另一部分是蓝色的。或许是为了在资源匮乏的环境中尽量避免分歧与矛盾可能造成的浪费,在他们信奉的宗教中,同一与均衡是重要的原则,差异则成为禁忌,具体细微到眼瞳颜色。因此,凡是知道自己眼瞳颜色及告知他人对方眼瞳颜色的,都要依教律自杀。
“时光荏苒,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和海岛旅游业的繁荣,这座偏僻的无名小岛也逐渐进入人们的视线,第一批游客到来,领略到了海岛纯真未经工业污染的自然景观和孤立发展出未经外界干扰的独特人文风情,又带着猎奇的心态了解了他们的宗教,可当他们乘船离去时,一位游客无心说出了一句话,没过几天,岛上的人全部自杀死尽了。”
他的话语从伞后渗出,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请问那游客说了什么,岛上的人又为何全部自杀?”
“不知道。”讲故事的人耸耸肩,回复到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的状态。
他转向我。
“不知道。”我装着思考了一下,才很诚实地说。
“这是我在中学时校园中一度十分流行的游戏,对于受够了那些不需要太多智力的傻气的追追赶赶和过家家游戏的我来说,这显得既高级又新奇,当然,中学里新奇的不仅仅是这个。
“比如更多的课程,更多的活动,更多复杂的彼此之间的情绪和行为,比如对异性好奇的表现由曾经的恐惧、打压,在某个不存在的时间点经由谁也不知道的古怪反应转化成了带着一丝羞愧、一丝惊讶地向往和追求。
“我还记得小学时,一群男生追赶小女孩揪她们辫子,并以欺负的姿态掩饰与她们玩耍的本质,那时候我们害怕被说喜欢女孩、同女孩亲近,那是最本源最纯真的对差异的恐惧。
“可是我第一眼见到我的同桌时就想:‘天啊,她好可爱’
“我为我的想法感到奇异,当然,那女生肤色白净,眼睛大而有神,说起话来总是含笑而有礼的,确实可爱。我的奇异所指是,我从前在文字中读到过的那种美感,第一次以具体可触的形式被我感知到。我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人这个物种,每一个迥然不同的个体所共享的一种不可言说的感受。
“我就像是第一批登上与世隔绝的神秘孤岛的懵懂游客。
“我从前就很喜欢读书,见过她微微偏头检阅过一页铅字的姿态,阅读仿佛又有了一种别样的意义。我藏诸于心的隐匿的模仿游戏。我饥渴地吞食着那些字句仿佛间接吞食她转瞬即逝从未投诸我身的灵动目光。我那样渴望透过相同的读物能够与她在某个时空交流我们注定相近的心情。在一页页书之间,我攒下了很多才思敏捷或无关紧要的话,渴望说给她听。
“我甚至变得敏感于她眼神微妙亮度与角度的区别,忙于为她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赋予意义,后来,她细小的心情变化我甚至能与一些气味联系起来
“我记得她身周时常会有一种柑橘薄荷与不知名草木混杂的清苦甘冽气息,那种味道像是拙劣裁剪的庸俗校服之上套着的另一身衣服,是一种比肉体更为鲜明曲折冶艳的轮廓,在我还不知道香水与各种复杂香调的年纪,只想当然地建构起一种关于‘她的味道’的概念。现在推敲,她不过是以此高妙婉转地自夸家中优裕,如同刻意接近普通人的千金小姐不甘心地透出一些小马脚,掩盖却又期待被人发现。但我当时只是充满好奇地用嗅觉探索着,她高兴时是香草奶油味的,忧郁的日子铺满东方花木香,故作严肃的时刻,例如班级活动时是太过矫作的蔷薇混合张扬刻意的胡椒、醋栗,而大多数平庸的课堂,在讲台上一段流水线式标准讲解与下一环节思想制造之间,在黑板上一行既定的答案与下一排规定做法之间,填充着那种有一点凉有一点甜的果香、草木香。她偶尔低下头嗅闻自己的衣领,显现出自我欣赏的派头单纯坦率得并不致令人讨厌。
“然而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她的味道像是张牙舞爪的兽,侵夺着我与自身生存相关的每一次盲目的呼吸,进入我喧嚷着的脉搏和空虚憔悴的骨髓,最终取代我的肌体血肉成为我生命刻骨的一部分。她的味道的存在比她的存在本身更为残忍,即使我转过头去将视线牢固地钉在早已熟稔不感兴趣的课业知识之间,立志不受影响封闭耳朵抵挡她任何一句微不足道的荒诞不经的毫无意义的言论,做出一派漠然镇定的模样,那些丰富味道的触手还是会从我粗制滥造的伪装上每一个针脚带来的缝隙中钻入,扰动我少年感性的鼻腔,又更加深入地邀请我的头脑与之一同舞蹈,去前赴一场与作文素材、英语语法、数学解题技巧完全无关的奇彩支离的冒险。
“我在一段段感官的朝圣之旅中领略了太多我尚未成熟的理性所不能负荷的妙致,一部分出自于她频繁更换的香水,更多的源于我自作多情添油加醋的演绎。我开始明白雨后八月杭州的味道,那是船娘新鲜得像初荷嫩青颜色的歌声吹拂过深山待落桂子晚风的味道;情书封口的火蜡味道,像是十四行诗被年老的贵族妇人在午夜公寓楼三层一个狭窄布满灰尘与乏味城市景色的窗口旁读起时,那样婉转寒凉、隐忍浪漫的味道;一件浅紫色绣凤尾草与竹叶的旗袍第一次入水洗涤时扑朔迷离的味道;冬天云朵刚刚好遮住一半阳光时在纽约街头星巴克店门口涂抹开的新鲜咖啡的味道;一种纯粹动人的白色,使人联想到青鸟鸣啼洒落天际流淌成银河星辰壮美静寂燃烧的味道;一抹目光透过门窗空隙所触及的第一线霞光照射入邻人厨房激发出的炉灶上炖煮的汤羹的烟火味道……
“种种,高尚的,壮美的,静谧的,清逸的,世俗的,过分吵闹的,出自于她的给予我的新奇又层次丰富的感受,让我像一个没见识的初探孤岛的游客一样情不自禁地说出了禁忌的话语。”
他顿了顿,我相信这并非出自恶意制造悬念的低劣叙述技巧,因为伞下传出两声轻细的痛楚但不懊恼的执拗苦笑,听见它们,我的心有如被新手操控的硬琴弓割过的小提琴弦发出一阵短暂而尖锐的颤栗。
他的伞因为刚刚的动作向后仰起一点,露出那张形如鹦鹉喙的嘴,我瞧见他张合着那本应用于表达的器官,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显然是正在努力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就在我思索着面对一个因为我所不明白的原因而在我眼前正饱受折磨的同类,我是否应该出声抚慰时,他停下了悲剧偶人式的行为,撑好伞,躲在黑布后问我们:“现在你们知道在离岛时那游客说什么了吗?”
我看向讲故事的人,立刻发觉其人正把自己思绪飘远的神游状态包装成卖相良好的苦思冥想,出于难以言说的厌恶感,我直截了当地扬起下巴有些冰冷地道:“不知道。”
他看了看我们,带着揭晓谜底者特有的失望与骄傲混杂着的语气宣布:“那游客说:‘你们的红色眼瞳真漂亮。’”
“游客没有说谁是红色眼瞳,他或者她只是说出了一个自认为的客观事实,这个事实是红色的眼瞳很漂亮。
“那天我也像这样对着同桌的女生陈述了一个事实:‘我喜欢你。’
“在游客说出那句话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他的声音显示出主人带有讽刺意味的奇妙克制态度:“两个原本熟识的红色眼睛的人发现对方都没有依教律自杀,从对方讶异的神情中明白自己也是红眼睛,于是他们自杀了。而在红色眼瞳纷纷死去时,蓝色眼瞳的活着的人从未见过别人对他们至今仍活着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疑惑,于是他们知道自己眼瞳是没有被提及的蓝色的,间接推断出这样的禁忌信息,他们也虔敬地依教律自杀。
“有很多逻辑推理能力很强大的人做出过更完美成熟的推演论述,在网络上有很多,只是我一直在想,岛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岛上有红眼睛和蓝眼睛,这个客观事实与他们共生了很多年,但游客没有输入任何他们未知的新信息的话语却因为陈述了这个事实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不如这么说吧,与其说是残忍的教义和差异的事实,不如说是他们被迫面对事实之后的反应杀死了自己。
“陈述事实便是最大的罪恶,我很久之后才明白。”
“我喜欢她,由此开启我的罪恶。”
“并不是别人不喜欢她,并不是她不值得一位少年最初的喜欢,而在于我说出来了,由此我与那些沉默着任由情绪发酵的人不一样了。”
“但我的不一样,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又不止这一次。”
“我们都讨厌那位老师,说一套做一套,满口宣扬情怀仁义,自己奉行的尽是小家子气的市侩俗事。
“一边说着人文学科的情怀,所谓家国春秋,一遍酸溜溜地羡慕着当时自己同学娶了多么有利的老婆置了几套房车;一边在校任职说着我从不办什么课外补习班,一遍在外搞自己的工作室,与占据课外时间的补习活动不同,这个工作室甚至耽误他的正常授课;一边假装一碗水端平,一边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感到权威被蔑视继而发怒,将班里学生划分成‘正常的’与‘有问题的’两派,其间差异便在于是否顺从是否与他一致。
“当然,成绩优异的学生另当别论,毕竟能为他带来名或利上种种好处,作为这个受优待的特殊群体中的一员,旁人看来我没有理由跟他有什么矛盾才是,毕竟我算是被‘很好地对待’,除了不怎么平等纯粹以外。
“坦白来讲我能接受人这样的行径,毕竟这个世界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属于自己的立场,我读很多小说,知道这些立场差异并没有好坏高低之分,但我无法接受一个人说得那样冠冕堂皇却如此行事。毕竟年纪还小,没见过那么多伪君子,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从来惯于把好人当尽、坏事做绝。
“我最终不能忍受也不过是一件说来无足轻重的小事。是将近期末的时候,他因为学习委员分享给大家笔记而愤怒,我见他上蹿下跳只觉得好笑,明知考题是应试教育的一贯套路,却高标空中楼阁一样的综合素质、学术想法,最奇妙的是他因为笔记中缺乏应有的思想而愤怒,他身后摇旗呐喊的愚人却在紧跟着形势讨伐这位学习委员是在进行思想传销——多像是一个人去给公羊挤奶,另一个人递过去筛子——而那原本好心的人,却要承受本不应当的蔑讽与斥责。
“我没那么高尚,不过是因为我的恋情彻底不堪地结束了,一个月之间堆积太多乌七八糟的杂碎事情,我心情本来不好,就更加看不惯这样吃谁的饭砸谁的锅的行为。”
“于是我说:‘这不对。’”
“有一些人觉得我不可理喻,更多的人因为我说了他们与她们不敢说的话发泄了他们或她们不敢公开的情绪而喜欢我。
“我当时觉得最好笑的一点在于,那位老师宣称他那样喜欢国外坚持真理、多元价值、自由发展的教育,那样瞧不起中国教育,最后维护他的一小撮儿人,恰恰不是因为什么真理,而是因为传统的师道尊严。这也是他最后躲避‘讲道理’的遮羞布。
“但我现在觉得最好笑的一点是,这件事中曾经追随我的人,他们从前因为我敢说、我不一样而喜爱我,后来也必将因此而背弃我。这背弃的发生也并不远。
“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漩涡中的另一主角也就是那位学习委员私下对我说,她对老师解释了、道歉了,也获得了‘原谅’。她仍旧羡慕我刚强率直,她喜爱我感谢我想要同我这样一个人成为朋友。但她说要做事情,就要尽量避免矛盾冲突。
“她说:‘有些事可以不必说。’”
“她说:‘这件事就让它这么过去吧。’”
“她说:‘好吗?’”
“有什么不好,裂隙弥合,生活复原。只要不再言说,一切便可照旧。依循礼仪,尊重传统,社会学告诉我,谁都要上台拙劣表演,何乐而不为当一个包容的观众。况乎按照特定的规范应对种种事件,总比在突发的场合人际依照自我人格选择言行情绪更为简单。我能说什么,我只说她希望我说的。”
“那天我说:‘好的。’”
“那时我脑中被植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这声音在往后的日子里拥有属于越来越多人的音色,我陌生的,熟悉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念叨着,蛊惑我:‘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如今你与静默同谋。”他重复道,抓住我失神的空隙几乎不可察觉地叹一口气。
“但我那天对我的同桌说:‘我喜欢你。’”
“不是什么大事,”他说:“我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大事。”
“生活无大事。”讲故事的人又适时地赞同道。
“我知道我与他们都不一样,因为我要当第一并且我能。我穿着‘第一’制成的铠甲,我是金属器皿里不存在的骑士,除却这身光亮我什么都不是,我将不存在于此之外。可是这不是一种悲剧的异化,我是心甘情愿的,天知道我多么喜欢这种可量化的明确的竞争,我喜欢对付那些注定有答案的东西,因为题总是简单的,如果不可解,只是我暂时没有找到那种正确对应的方法,但人是复杂的,终我一生才明白根本没有解法。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突然将讨厌我这种事情摆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我说出那句话之后她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逢迎有度,独独对我,她的风度、教养、优雅的假面全都不在场。我该感到幸运吗?我见到其他人都不曾见过的最接近于真实的她。原来我和旁人一样,从来喜欢的只是心头理想化的一朵蔷薇幻影,然而我对任何人说起她的两面三刀、她对旁人情意的利用与践踏,他们只说:‘你是因爱生恨罢’。”
(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我开始冷静下来,像蜃景一样躲在边缘观察着人群,也学更多社会学相关的知识,于是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之前,渐渐明白这样会有什么后果那样会有什么影响,生活更像是一场提前透知选项背后剧情走向的文字冒险游戏。我知道怎样的言辞使我收获朋友,也知道只要我公开宣称放弃对她的喜欢把一切真心实意都化成人们普遍能接受的笑话闹剧,我仍可以回到我金属铠甲温柔的海洋,我仍可以是个无缺点的人。但人们将会喜欢我,像喜欢任何一个外表清秀、成绩优异、不懂爱情、喜好说些无功无过无用的话语的得体的少年一样。他们只是喜欢这样的人,与具体是谁无关,这样与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区别。这样我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再做,我唯一的事业就是不断行走在我自己选择的刀刃之上。”
(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我才多少年岁,但我好像,好像已经看到我的一生了。是不是过于早?所以一直到死亡我也没有对别人说起这件事。”
(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往后能怎样呢?我的同学,有军政背景的,大校级的,厅局级的;商界,几千万身家的,做银行搞金融的,我难以想象的人生。我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家底或许也还算殷实但也供不起不能短时间内盈利的梦想,上一个并非顶尖也还一流的大学,修读不怎么热门但我能读好的专业,然后把曾经闪着光的想法扔给生活去谋杀,成为自己圈子里中上地位不是领头但也比较受尊敬的人,许多年后躺在医院垂垂老矣,仍然没有获得我那些懵懂的、玩乐的、庸常的同学的家庭所占据的所能供给他们的财富、地位。”
(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我累了”
(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从我决意修读人文学科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谋划自己的死亡。”
(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我想起码写出两三部,不,至少一部,可堪后人玩味琢磨的小说,然后在获得入围提名而奖项最终得主仍未揭晓的时刻病逝,但我已知的许多人在文字上的造诣远胜于我,我很难写出比他们的更值得看的东西,甚至我的衷心倾诉都是一种不自觉的蹩脚模仿;我想与几个出色的人传出绯闻,与其中之一纠缠半生留下悱恻的往来信笺和传奇故事,然后各自孤独地死在天涯海角,在遗嘱里仿若不经意的草草一笔耐人寻味地提到彼此的名字,经由婚礼一样庄重纯白的葬礼画上浪漫的句号,但我从不是一个完美的诱惑者,在我最张扬放肆耀眼的年华也只是让自己的骄傲成为了对方魅力的注脚;我想看不一样的风景,然后年迈时跳下悬崖去追寻坠落中无人讲述过的秘境;我想提出不与这个时代阶段主流相同的学说意见,然后在争议声中含笑告别。
“我从未设想过我就那样死了,我还有一半幼稚的未完结的小说躺在绿白格子的线圈本里,它看起来还是那样平庸无奇并带有很重的痕迹感,但我知道我在后文要写出一个很棒的转折与密集的同前文铺垫相照应的深邃隐喻。我还有没有结局的可笑恋情生长在身边人喋喋不休的嘴里,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从来不是他们的传言,而在死亡之前,其实我已经明白自己一生截至目前真正所爱的是另一个人。我没有去过几个地方,除却千篇一律的旅游胜地。我还有没成形的想法窒息在脑子里。但死亡要来了你知道它就要来了,不用徒劳的抵挡动作,不用白费力气的去确认。你所需要的只是相信。我知道它在那里,其实已经等我很久了。我没有遗言。”
(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然后我走上天台(如今你与静默同谋),开始想什么东西真正令一个人无法接受(如今你与静默同谋),是一句漫不经心但恶毒刻骨的话语(如今你与静默同谋),是一眼望到头的平庸未来(如今你与静默同谋),格格不入的异样(如今你与静默同谋),还是泯然众人的平常(如今你与静默同谋),是希望(如今你与静默同谋),还是绝望(如今你与静默同谋)?我该按照命运充满嘲弄的剧本所写跳下去完成悲情配角的使命吗?(如今你与静默同谋)”
“我还没有想明白,我只觉脑海中变奏愈强,如今你与如今你与如今你与与静默同谋……!”
“什么东西向我靠近,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听我现在说话或许不信,我从前全非如此。”
信或不信,我却根本没有考量评判。我在想其他的事,小时候我母亲带我出来从不在同一个站台等十五分钟以上的公交车,她会说,让我们朝前走走,看下一站有没有更多可乘的车,或许我们走到时,车也就到了,就算不是,也离目的地更近了一点。她从未失算。
我向讲故事的人提议:“不如我们走向下一站。”
讲故事的人问:“哪个方向?”
那柄黑色的伞充满不可思议地抬高了一点,他惶急地叫住我们:“嘿!”
他向我们靠近:“你们难道不想看看我的红色眼瞳吗?”
这样说着他放下那柄从来都不能遮挡住雨水的伞。
伞下当然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朵血肉模糊的花。
(因为太长而不得不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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