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者

作者: 7c18f7767eba | 来源:发表于2019-03-15 17:05 被阅读61次

    一连几夜里我都听到哭声,准确说是唱哭,哼久而麻木,其中的哀痛却千真万确。

    当地有“哭文化”,“哭”什么,有固定的唱文,第一句念什么,第二句是什么,都规定好了。熟能生巧,熟谙这些话语,哭的时候便运用自如,一句一哭,起承转合,使得哭起来不那么单调,对于保证悲伤的持久性是有效的。还有一种请哭,即请戏子来“哭”,自是戏剧里赫赫有名的折子。

    起初以为附近死人了,再听时觉得晦气,这种事接二连三发生则考验我的耐力。要么是梦中所现,要么真有什么狐鬼。前者让我叹息,联系前日梦中似有不祥,几乎让我保持沉默;后者让我好奇心起,恨不能遇见这种事。当破晓时的哭声再度飘进窗棂,便禁不住起身,拉起帘席。树静而风清,晨光再现了往昔的一暮。哭声和鸟儿琐碎的叫声盘绕在四周。

    想起幼时,每逢镇上出殡,锣鼓喧天简直在召集人群围观,错过这盛大的场面则有违儿童的天性。每每挤入围观队伍,兴奋地等待棺木后面披麻戴孝者抢天呼地的怮人哭场;那种喧嚎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一场戏;这种哭极富表演性,甚至激起我的快感。小时看电影里“敌人”用鞭子抽打赵一曼还是哪个革命者时,也产生过类似的快感。

    痛苦是力量的来源,哭,流眼泪,有感性使然,不是伤心不泪流不准确。真正的痛苦不可言说,且难以描述。凡能在大庭广众中激起的情绪除了被利用,我想不到别的。

    在好奇心指引下,穿着睡衣的我趿着拖鞋,循着声音辨认方向。天已大亮,声音并非不可接近。上了台阶又往下另一个台阶,我发现声音从一扇与我的窗口处于同等位置的贮藏室里传来,仅隔着四五间。先是敲了敲窗,声音的来源----躺在床上的老妪并未反应,仍沉浸在她醉心的嗥啕里。不仅没有窗帘,连窗户都可任外人推拉。我大喊,老人家,你哪儿不舒服,为什么哭呀?老人终于翻过身来,坐在我面前。

    台阶与窗,需要联想这种场面不免为难。我蹲在台阶上,与窗口平行,与坐起身来满面纵横沧桑的老妪似乎平起平坐了。

    我承认我得放弃从她口中得出什么的幻想。我问她,你今年多大了?她的手向脸一划说有七八十岁了;我问她你为什么哭呀?她先是说身体不舒服,胸骨疼痛,又说她儿子没了。我问,你住在这儿吗?她说不是,是政府安排她住在这儿。我问,谁带你来的?她说,她也想不起来,是谁和她来的,还是她自己来的。我说你为什么来这呢?她说她没钱。然后她不停地抓痒。蚊子连她苍老的手臂也不放过。小屋四壁水泥抹灰,有个不加遮掩的抽水马桶,屋顶一盏小灯泡还亮着。她指着屋角一摞扎起来的麻袋比比划划,我并没听懂。不仅因为她口齿不清,说话含糊,还可能因为极大的痛苦和恐惧混合的矛盾。比如她总在描述一万多人吃饭的场面,我想了想问,是部队吗?她点点头说是。也许是我代她点了头,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痛苦与部队有关系,可能是她老家附近有部队。我大约了解到一个事实,她失去了儿子。她身无分文。

    我站起身,我感到腿都酸了。我那么大声地跟她讲话,虽然隔着窗,但窗推向一旁,我们近得可以互相清数脸上的皱纹。她的眼睛咪成一条线,她的牙也掉得剩下一两颗。她头发灰白,杂乱,我也是篷头散发。我悲哀地打量我们所处的环境,我的居室虽然面积同等,但绝不会因为房东铺了地板砖抹了白墙而高贵。我的房间也没有因为打扮过就让我远离了痛苦。她放肆地拉开咽喉的闸门,倾泻着心底的悲痛和肉体的折磨,她甚至不能表述,不能让别人了解她的痛楚,或者是她有意干扰他人,在与她对峙时,我分明感到她的快乐,她因为作为别人的我钻进了她精心设置的圈套而得意,却让我纠缠在更大更莫名的痛苦问题中。

    我为自己的探访感到羞耻。我是不怀好意的窥探者,幻想打探他人的隐私,却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脚。而老妪展示的一幕似乎让我看到了人可能有的晚景,不会有更优越的权力阻止你面对这种生活。表达的障碍不会剥夺一个人的自由感。相反你会因为表达的畅快而受到词语的嘲弄。

    我的探访以这种无谓的方式而结束,似乎我人格的另一面在引诱我产生慈悲。尤如经过一名乞怜者的身边,我的表现总是不合时宜。

    20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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