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你五岁,我七岁。
“这是小鹿,你爸爸买给你的。”你指着照片中一个抱着白色斑点动物的照片,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
我喜欢你口中音调上扬的那两个字,你在省会的大城市生活,说的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我将嘴型撅成你说出的那两个字,心里好甜好甜。
你个傻子,我的爸爸,不就是你的爸爸吗。
你还未出生时,我就照顾过你。你在妈妈的肚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捣蛋鬼。妈妈怀你时,吃什么吐什么。有一天,她突然一时兴起,想要吃桃。我二话没说,脱了鞋,哦不,我根本没穿鞋。乡下的小娃娃是不穿鞋的。
跳上那颗只有自己那么高的桃子树,摘了一个捧到妈妈面前,说,给你吃,吃了弟弟就不会闹了。
至于你最后有没有闹,我已经记不得。但是小时候的你,总是一刻也专心不下来,叫你写作业,你要拿着铅笔刀去削铅笔。妈妈怀疑你有多动症,还带着你去看医生。他们还担心你是不是个傻子,连10个数都数不清楚。
那年,你掉进了后院的池塘,只为捉那红色的鱼。小时候的你,就像个小萝卜头,头大身子小,或许是这样,你才会头重脚轻地掉下去吧。
02
我明明比你聪明,比你漂亮,比你能干。可是,我却嫉妒你。
我嫉妒你有很多的朋友,嫉妒你可以读几千块一个月的幼儿园,嫉妒房东家漂亮的小姑娘喜欢你更多些,嫉妒妈妈只给你买崭新的白色秋衣。我在抽屉里翻出你的幼儿园折纸作业,眼睛里放光。大象,长颈鹿,犀牛的纸膜,你根本不知道这对一个想象力过剩的乡下小女孩意味着什么,你来找我,全部被我骂回去,两个字,没空。
你什么也而不懂,依然笑着带我加入你和小伙伴们的游戏。你牵着我的左手,隔壁那个有钱的大城牵着我的右手。他和我说了一句什么,我也听不懂,于是我问一句,你就替我答一句。你的小伙伴们都以为我是你不会说话的小姐姐,我担心他们会笑我。
你没有笑我,你牵着我的手,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她是我的姐姐,她刚来到这个地方,我们要和她做朋友。”
于是一个月后,我就学会了当地的方言,和他们混得比和你还要熟。你的弹珠和洋画全被我赖皮或不赖皮地给赢走了。我不再需要你了,我成了一群孩子中的混世魔王。你偶尔会反抗,起初是互相扔玩具,后来是板着脸不听我的,我从不跟你讲道理,统统以武力解决。你被我揍了,眼泪挂在眼角,嘴角刚要咧开,就被我的花言巧语给逗笑了。哪知老天爷有眼,非得让我挨骂,你竟然一不小心撞到了扶梯上,这下哭声响彻整栋大楼,连我也回力无天。我自然是被父母怒斥了,不让吃晚饭。
你倒是哭得比我还伤心,奶声奶气地从口袋里掏出小饼干,姐姐,你饿坏了吧,我把老师发的饼干偷偷带回来给你吃。你穿着幼儿园大班发的草绿色坎肩的短袖,草绿色的小短裤和最新款的黄色凉鞋,像个小青蛙。在老家的时候你还小,有些词你总说不清,比如,姐姐,比如,酒。可也因此奶声奶气,叫姐姐叫得格外发腻,甜得爸妈都嫉妒。
我们一起去正在装修的房子里探险,去很远的地方摘桑叶,去废弃的建筑厂捉蝴蝶。那片旷野因为水草肥美滋生了各种奇异的植物和垃圾,为了逮住一只色彩奇异的蝴蝶,我一路跑,被锐利的铁块割伤,你在一旁说,姐姐。你没叫我停下,也没泼我冷水,你觉得只要是我想去做的,就一定可以做到,而你,哪怕不能够帮我,但至少,还可以选择默默陪伴和支持。那时候的我,这样想,而你,也许还小,没想过这些吧。
我只知道,我是你崇拜的人,你成了我屁股后面的跟屁虫,我指东你不敢往西,你一个男孩子,硬是陪我看了几年的美少女战士,小红帽恰恰,圣少女,我想看葫芦娃,你就不敢打开黑猫警长的台,我要你帮忙拿个剪刀时,你总是乖乖地献宝一般地给我拿过来。
一年级,你在学校的小卖部买各种乱七八糟的小零食,那小老头喜欢你,因为你好骗。你又被他耍了,五毛钱抽奖一次,你花了所有零花钱,空手而归。我带着你去找老头算账,勇气是被你赋予的。我对小老头破口大骂,要他把钱还你,你躲在我身后,对我投来崇拜的目光。
我想,我不是喜欢你,我只是喜欢那种被人拥护和言听计从的感觉。而你却是真的喜欢我,爸爸妈妈的话你不一定听,但是我说的,你都听。 傻瓜。
03
很快,我们就上小学了。
你还是那么笨,数学还不及格过。所有的老师都对你说,你看看你姐姐,又拿了100分。你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面清澈得可以看见我的倒影。在学校,我是你的老师经常提及的榜样,你说,姐姐,你真厉害。我不屑一顾,那当然。
从此你成了我的小跟班,不,你一直是我的小跟班,只不过,你眼中与日俱增的崇拜,让我有时愧疚,有时又很骄傲。
妈妈让我教你数学,我成了你的老师,一遍两遍三遍,你怎么就那么笨,我忍不住怒吼起来,圆规砸在地上,摔门而去。
那两年,市场不景气,父亲从单位跳出来单干,母亲闲赋在家。日益累计的财务危机蔓延到了家中的亲情危机,父母经常吵架,那时候的我,比你先懂事,看着弱势的母亲流泪的样子,幼小的心开始坚硬起来。
在那个四面环山的城市,闷热的暑气散不去,夏日的夜晚,唯有天台尚有一丝细若游丝的凉风。我和你枕着手臂躺在凉席上,看着天上或明或暗的星星。黑暗中我问你,你觉得要对爸爸好点还是对妈妈好点,你犹豫了一下,说,爸爸。我说,不行,你要对妈妈好,记住了吗?你点点头,似懂非懂。
我四年级的时候,你读二年级。我买了一本美少女的涂色本,打算春游前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谁知道,班主任提前集合,我只好热痛割爱,把这个涂色的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你。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你颜色搭配的技巧,涂的时候要沿着边线描一圈。你只顾点头,也不知听懂没听懂。
结果我一回来,都要气哭了。我攒了那么久的零花钱,才买到的一本画册,却被你全部用蓝色水彩笔涂成了鬼脸。我深深地怀疑你是不是和我一个爸妈生出来的,怎么会审美水平差那么多?我重重地往你身上打了一拳,你哇的一声就哭了。
04
我十七岁的时候,你十五岁,你再也没哭过。
你读高一,每天八点,你便准时开始趴在桌上睡觉,等到十一钟,我准备睡觉的时候,你才醒来,开始熬夜K书。
即使是小台灯,光也强烈得根本让人睡不着。我心中攒着越来越多的怨气。书页每翻动一页,我的心就跟着跳动一拍,强烈的怒气让我心跳加速,血液上涌。
我睡不着,每次辗转反侧地醒来,都是永远悬在头顶明晃晃的刺眼的灯光。
为此,我反抗过,从床上跳起来,将床头的开关重重地按下去。你打盹的眼神瞬间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所席卷,你偶尔会在黑暗中无知无觉地睡上一时半会,等到醒来时,再重重地拍下开关。我俩偶尔僵持不下,偶尔就兵戎相见,你举起板凳要朝我的头砸下来,却被妈妈阻拦下来。
那时,我是真心实意地恨你。
对你来说,灯光熄灭只是轻如羽毛般的小事儿,对我来说,却宛如等待一颗随时爆炸的不定时炸弹。那段时间,我整日精神恍惚,夜里担惊受怕,头痛欲裂。等待你的灯灭,像等到一个世纪过去那么漫长。
那时候,你开始长个子,脾气和力气成正比增长,我明知道,如果真的动手,我肯定打不过你。可是我心里住着一个亡命囚徒,并时刻准备着与你生死一战。
我高考的时候并没有发挥到最好的水平。我心里是有点恨你的,可是我更恨我自己。得知分数的那刻我是绝望的,觉得活着没意义,觉得没有未来了。还好,我的运气还没有那么差。
自此,我开始与你分别十年的时光。
05
我到北京后,便很少听到你的消息了。
你17岁的时候,皮肤晒得黝黑。父亲对你节省又苛刻,不给你交通费,让你每天跑步去上学,距离学校将近半小时的车程,起初是与父亲赌气,后来便习以为常。你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吃完母亲摸黑给你准备的早餐,便穿着篮球背心跑出了门。
18岁,你回户籍地高考。全家人退了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贱卖掉带不走的陈年家当。7月的气温高达40度,柏油马路被炙烤出焦味,热腾腾的地表让空气扭曲成肉眼可见的光怪陆离。
你扛着两包行李,裸着上身,头发已经全被汗水浸湿了,母亲全身提着八个大包,一家人像逃难般地在火车站等待开往西部城市的火车。
那一年,一家人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为了你的营养,母亲每天早餐加了一个白煮蛋。父亲依然不喜欢你,中年的失意加上暴虐的脾气,你的生活必不好过。你长大了,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母亲。日子一天天近了,你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
录取结果公布的那天,母亲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狂奔数百里,骑到离家1个小时外的报刊亭,翻开报纸,直奔录取结果的那一页,在上面看到你名字的那一刻,生性开朗的母亲笑了一整天。她一直担心你是个傻子,结果你考上了排名前十的大学。
我早就说过,唯有幸运和努力这事,我不及你。
06
在泰国玩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我你觉得你对待别人,反而更像是亲弟弟,仿佛你对我的信任感,还没有对一个刚认识不到几个小时的人那么多。
我尴尬地答你,装作洒脱,哪有,你是我弟啊,跟你哪需客气?那时候我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些许嘶哑,我不敢承认,自己还怨着你。
每年春节,你都要给同事朋友发精心准备的祝福短信。你的祝福方式见证科技时代的飞速变迁,从最开始的群发,到之后的春节贺卡,再到后来的红包拜年,直到最近,你打出了一个小卡片,上面按照亲疏关系,领导职位,分别表以不同程度的问候,那一刻,是我真正意识到,你长大了。
那些在我看来无谓的形式,对你来说是一种仪式感。
你努力地找工作,努力地将自己修炼成对的那个人,努力地规划着未来的家庭和事业。你用理科生的线性思维,踏实稳重地向前走。不害怕拒绝,也没有我那么敏感。
五一,你带了女友回家。母亲比你还紧张。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成为一个比我更周全,更稳重,更懂人情世故的人。而我,还是那个在异乡不甘心未曾安稳下来的我。
在异乡几年,有了要回的心。与上司大吵,将错就错辞了工作,我没忍住奔溃的情绪,给你拨了电话。一会又借口洗水果掩藏起哽咽,回来时你还在那头。轻声问我,“怎么了?”“想辞职”“好”“不问原因?”“姐,你尽管去做,有什么事,还有老弟兜着呢。不要因为现阶段的不得已,而耽误了自己长远的打算。”
我忍不住红了眼圈,内心那座冰山轰然崩塌。
2008年,你在四川做一群大学生的班主任,可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学生。5月,地上的蚂蚁频繁出动,你上课的课桌开始晃动,灯泡碎了,落在你脚边,你和惊慌失措的众人一起奔出教室。你们在操场上搭起帐篷,吃泡面,打手电筒,你打电话给我,说,姐,操场上的星星好亮。
黄昏的老街,粉色短袖短裤的我和绿色短袖短裤的你,绿色玻璃瓶的汽水,千禧年飘过头顶的彩旗。我和你躺在草地中央,卖冰棍的老头挑着泡沫箱,地上飘着不知道是谁落下的空白软超,那时候的广场舞尚非中老年妇女独有,只是夏日茶余饭后的狂欢。我把妈妈拉进舞池,又拽来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爸爸,那晚的星星好亮,我一直记得。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一件小事,那是我9岁那年,我们在一个破旧的老房子处不欢而散,我对你说了狠心的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再回去找你时,你却不在原地。我像疯子似的找你,一边找一边哭,担心你是不是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我就要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看起来早已忘记我们曾吵过架。我牵着你的小手,绵绵软软。你拉拉我的小指,眼睛里有一条银河,你说, 姐,以后你再也不要生我的气了哦。晚风吹得我有点醉,我笑眯眯地说,好,拉了勾,就永远都不变。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一样。
"我们一起来摇呀摇太阳
不要错过那好时光
心儿随着晨风在蓝天上飞翔
太阳下是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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