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短篇)

作者: 乔芸 | 来源:发表于2018-10-16 10:18 被阅读68次

    从没学过画画的我想要画一幅画,我觉得自己必须把所经历过的场景画出来,不然我的头痛不会得到缓解。那天发生的事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把这幅画展示给别人看,或许别人会解答我的疑惑。那颗来自地狱我常常捂在手心里的卵石表面已经模糊暗淡,只有放入水中才变得鲜活,深绿的椭圆形卵石上嵌着一条活的火红的岩浆,手指碰触岩浆会微微感到烫,卵石上展示的画面好像火山爆发喷出的岩浆冲入古老神秘的森林。我坚信它是来自地狱的石头。

    我没有绘画基础,我没有学过画画,素描、水彩、油画等等对我来说只是名词,不是动词,究竟要用铅笔画出来还是用水彩或油画颜料,我毫无头绪,干脆用钢笔吧?我小时候练过钢笔字。另外水彩和油画颜料使用起来太麻烦,我去了一趟绘画商店,根据我的要求,店主说你可以用油画棒,那就用油画棒吧,我只想尽快把那些场景画出来。

    想来我是多么天真啊,以为用一幅拙劣的色块涂抹出的死物,别人就能从我的画上感受出一丝恐惧和深深的困惑,别人只会哈哈大笑,用嘲讽的口吻说:“这是什么东西呀?这涂得厚厚的线条表示管道?线条下端的红色表示下水道里的脏水?”“你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啊,这声音没有在你的画中表现出来呀。”“你说你画出来了?”

    怎样在一幅画里表现出音乐?把音乐转换为画面?不,这我做不到。我只知道自己的感受。

    我想起来了,我走在地下迷宫似的管道中,这些管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然倾斜忽然上升,管道里燃烧着莫名的红色液体,水气附着在我裸露的皮肤上,不一会,皮肤变得通红,我在管道里狂奔,爬上爬下,想要摆脱自己快要燃烧起来了的感觉,想要驱逐内心的焦灼和恐惧,我渴望逃出这里,来到管道之外,尽管我还不知道管道之外是什么。管道顶壁与我头顶之间的距离大概1米。液体燃烧的滋滋声像可恶的虫子直往耳朵里钻,无论我怎样加快速度,逃出这里的希望仍然渺茫,这管道好像无穷无尽。我快要爆炸了。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看来是有人把我扔进这个管道里了。因为我一睁开眼睛,我就在这个管道里了。或许是工地上的工人看到我在熟睡,他们抬起我的四肢往一个洞里一扔,他们认为这些洞并不危险,工地所处的废墟上到处都是这些洞,这些洞随时形成随时消失。一辆保险杠坏掉的蓝色敞篷汽车停在屋顶没了的房子前,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金发洋娃娃。工人们经常围着这辆汽车讨论谁坐在洋娃娃的旁边抚弄她的头发,她的金发又软又密又长垂至腰际,工人们特地为她做了一件红色雨衣,一旦下雨便把她的头发收纳进雨衣的帽子里。他们叫她小彤。

    白天我在工地上搬砖头,晚上回到一个租住的阁楼,我不想和其他工人们挤在臭味熏鼻的棚屋里,这个阁楼因为前住户烧饭弄得太脏了所以租金十分便宜。每晚我都屏息凝神留心夜里的动静,在那喧闹的动静中急遽入睡。扔在窗户边的破板烂床里传来咚咚的声音,什么东西从上面跑过,钻进层层破木板里汲取最深处的黑暗和温暖,再猛地窜出,爬进一个通向其他世界的洞里;红白格子编织袋旁也有动静,鬼鬼祟祟的小腿窸窣着,一块工地老板发的牛肉粒被它衔走了;布衣柜里也有动静,某个肥胖的小东西正拼命摩擦着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屋顶上也传来响声,莫非一个僵尸在上面平伸着双手蹦跳着,月亮和暴风雨究竟哪一个先现身?我拨开黄色涤纶面料窗帘,月亮里的世界呈现出显微镜下的面貌,我抽了一根烟,用烟头在窗帘上烫出一个洞,像浑浊的海浪退潮一般,最后留下泡沫和垃圾,我把手指戳进洞里只戳进了指甲盖,我狠狠地钻着这个洞,洞越钻越大。这个窗帘有许多洞眼,估计是以前住过的人烫的,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换掉它,它看起来是那么的破碎和恶心,可我也不想换掉它,风吹动窗帘,像吹动经幡,像吹动一个常年遭受虐待人的皮肤,我怀着不可思议地平静心情一步一步往后退,看着风吹动窗帘。我在窗台上放了一盆小草,是最普通的青草,尖尖细细的短叶片,手掌盖下去手心会疼,希望有一天,叶片可以变得柔软。我天天用手心试探。

    这天夜里,我双手叠放压在右脸颊下,柜子抽屉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了,我不知道那是否是两只老鼠在交配或者它们在争夺我放在里面的三块排骨。我眼睛干涩,狂热积聚在我的眼眶下吸收空气里的所有水分,它伸出一根纤长的触手,像会活动的金属棒到处寻找可以进入我脑髓的入口,抽取脑髓里的血液,我感到痛苦和恐惧,心脏一阵阵收缩。它们又爬进第一个抽屉,那里放着我从工地上捡来的骰子,果然,它们玩起了骰子,粉色的像老小孩的皱脸一样的爪子抓着骰子,掷出了6点还是3点?它们恐怕还不懂赌博,嬉戏着,只为增加我的狂热所需要的能量。它们又钻进第二个抽屉,那里放着我从工地附近捡来的DVD壳,不知道哪个人把里面的碟片抽走,把这些DVD壳扔得到处都是,这些壳里的封面大多数是人脸的特写,或是一个电影场景,我最喜欢一个孩子的脸,他的脸上浮现出树干的影子,眼珠被晕染得发绿,像幽深的黑谭,我常拿出来凝视却不敢放在枕边。它们肯定会在上面撒尿,因此我把孩子的脸这一张放在最下面。一只老鼠撞到了压在抽屉框上的铁尺,我听到吱一声,短促、邪恶,却又令人感到可怜。我掀开被子,走下床,在微微的黑暗中由于害怕而猛地拉开抽屉,不,没有惊慌失措逃窜的身影,我既感到失望又觉得安慰。重新躺回床上,可怕的动静又出现了。这么多的动静仅仅是老鼠和蟑螂搞出来的吗?我干脆打开铁窗,让寒风吹进来,让路灯的光照进来,让更多的声音包围我。我还打开电风扇,这个电风扇外面的罩子没有了,扇叶上满是污垢,用手一摸竟然油腻腻的,它呼啦呼啦地响声加入这场声音的狂欢。

    在喧嚣中急遽入睡,我发烧的身体急遽冷却,眼眶里的狂热凝固成眼屎和冰冻。

    我决定停下来,像我这样无头苍蝇般奔跑在管道里也许只是在做无用功,我应该停下来,看看四周有没有其他出口,而不是顺着管道狂奔。可是一旦停下,身体开始发热,心脏咕咚咕咚地猛跳,我受不了。我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一个疯狂念头,那是前年,为了多赚点钱吃一顿我想吃的东西,我拼命地搬砖头,可是在有限的时间里你再怎么拼命,搬完的砖头绝不会超过一个最大数。我得到的工钱还是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又是冬天。我路过公园,往草丛上一趟,碾压草丛里的冰渣,噼啪的声音竟是那么好听,我看见不远处的一个石凳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背,他穿着藏青色的棉服,棉服有点短,露出一截刺拉拉的底裤的化纤面料,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很糟糕,我不知道我们两人哪个心情更糟糕,在他糟糕的心情映衬下我渐渐感到愉快。我在草丛里扭动着身体,看着那个背影,因为劳动而发热的身体很快冷却下来,我在草丛里瑟瑟发抖。如果这个时候拿着一把刀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有什么反应?是木然地望着我,还是害怕?我想把刀刺进他的身体,剖开他的胸膛,双手埋进他热乎乎的血液中,那样的温暖能维持多久,我不禁在心里反复想象着,他温暖的心脏和肠胃在寒气中能散发出多久的热气。这样的热气是什么颜色的,是白色的还是蓝色的,像幽灵一样,他的幽灵。不知不觉他起身走了,我也从草地上爬起来尾随他。我想冻死自己的计划失败了。我最后跟丢了,天气太冷了。也许像我这样吃惯了烧麦包子的人吃大餐肠胃会不适应。

    管道里响起轰隆轰隆的声音,一阵一阵蜂鸣向我袭来,可没有内容,这是非常空洞的声音,轰隆轰隆,像巨大的那个叫做空洞的生物肠胃闹起了别扭或饿得发出警告。我只是他微不足道的猎物。突然管道的上方奏起了音乐,这音乐欢闹喜庆,像是会在婚礼上响起的音乐,我又开始顺着管道狂奔,爬上梯子,倒折进另一段管道里,向与之前相反的方向走去,前方四个人抬着一顶简易的竹轿,竹轿两边盖着红色的薄纱,女人倒坐在轿子里,着素衣,眉角凝着嫣红的飞蛾,那飞蛾似乎很痛苦,拼命挣扎,它想要从女子的皮肤上飞出去,却被女子的皮肤紧紧粘着,它的翅膀要挣断了。我跟着这顶小轿。走在轿子前的一人吹起了尺八,其他人停止了演奏,音乐的风格陡然变了,忽尔空灵忽尔苍凉,在管道的轰隆声中显得非常古怪。女人绕着手里的一缕发丝,歪着头,她看不到我,她沉浸在我不知道的世界里。我究竟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能出去,我一定痛扁一顿把我扔进洞里的人。我不想呆在这里,一定不会有好事发生。

    我不会画轿子,我已经用了很大的画面涂抹那些管道,要在管道里画出一顶轿子和那么多人并不容易,于是三道线代表一顶轿子,轿子前的奏乐人用长长短短的线条表示,女人用稍粗一点的白线表示,画成L状,那只飞蛾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了,我把自己画成一个人字,稍微倾斜了一下,看起来是跑动的样子。这太糟糕了,没有人知道我画的是什么。我索性把轿子涂成一朵花,在上面画了一只蜜蜂,就这样吧。再画些朝上飞溅出的红色雨点。这些雨点就表示音乐吧。

    我无心在工地上搬砖头,我要尽早画出这幅画。我拉开抽屉,一股臭虫味道,却不见臭虫,破沙发下、布衣厨、底层抽屉、床铺下都找不到臭虫,老鼠也是只闻其声,事实上我在考虑把它们当晚餐。从工地附近捡了一朵白玫瑰,插在啤酒瓶里,已经过去多日,枯黄的斑点在花瓣上蔓延开来。花不能吃,那么鬼魂呢。他可否能填饱我的肚子,我租的是一个闹鬼的阁楼,可也只是只闻其声。无论我怀着多大的狂热,黯淡的影子多么贴着自己的眼角,他始终都没出现。今天工地上举办了一场婚礼,一周前有个搬砖工腿被砸伤了,没有砸断,肿起一大片,短期内没办法劳动了,有人说要休养一个月,有人说三个月,有人说三年,有人说这活他永远干不了了,大家见他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工地,就为他和小彤举行了婚礼,大家围坐在蓝色汽车旁吃苹果和桔子磕瓜子儿。他紧张地坐在小彤旁边,左手搂着她的肩膀,金色的头发闪亮亮的,像无数颗钻石,他亲吻她的头发,亲吻这些钻石。

    我用了大量的蓝色和金色,蓝色的油画棒快要用完了,我不想买一套新的油画棒,只想再要一根蓝色的,可是没有办法只买一根蓝色的,我还是买了24色油画棒,我用黑色画悬崖。

    跟着轿子我竟然走出了管道,随他们来到一处悬崖,崖上站满了人,妇人、幼童、老者、壮汉回头齐齐望向被抬轿人搀扶下的女子,抬轿人丢下女子后,我发现女子正站在悬崖延伸过去的一个尖角上,女子望向崖下,红色飞蛾从眉角坠落,翅膀扇动,声音如雷。崖底是一条急湍奔涌的河流,雪浪翻滚,正是那冲击着岩石的河流发出的咆哮之声。然怪的是,水中扎着一大汉,赤身,如蟒的巨臂作环抱状,无论水流怎样在他腰际嘶吼,他都岿然不动。女子惊骇。崖上的人都注视着女子,我也注视着女子,我们都在等待她的下一步行动,她要怎么做呢?虽然她脸上显出骇然的神色,但她也如大汉一样稳如泰山,看着看着下一秒她绷直了身体,纵身跳下,伴随着喀嚓的巨响,尖角和女子都落入崖底,大汉接住了女子,任由悬崖的尖角滚落河中。崖上的众人都发出了欢呼声(直到如今,那沸腾的欢呼还会在我耳际响起)。一霎那间人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我一个人站在悬崖上,我胆颤心惊地望着崖底,女子蜷缩在大汉怀中,越来越小,忽然不见了,本是血肉之躯的大汉也变成一座铜雕。

    我用紫色涂出河流,用褐色来画大汉,结果画成一棵粗壮的老树,再画一只鸽子蹲伏在枝桠上,它扭着头咕咕地叫着。啊,我不知道要怎么向别人解释我画的东西。不,我的初衷是让别人向我解释我画的画。我从悬崖上捡了一块卵石,就是文章开头我说的那一块。我浮想联翩,觉得自己到了地狱的门口,那铜雕是地狱的守门神,他选择一个人是可以转世还是永远成为河底的砂石。悬崖、河流和管道是一个整体,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机器,它把你的灵魂吸进去再吐出来。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暂新的自己。可是我没有勇气跳下悬崖。

    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倾听微微黑暗里的动静,东西折断的声音、厕所门吱呀开来的声音、钢珠滚动的声音、夜航的船静谧的破水声……心收缩一下又一下,每种声音都点燃我心中的恐惧。我从床上爬起来尾随他——我的幽灵,爬出窗户站在外窗台上。楼下只有停放的汽车,没有大汉。冷风直往我身上吹,突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驱逐恐惧的计划。

    早上一个男子打了110报警,他说早上醒来,发现被子上滴了一些红色的东西,床前桌上的电脑也滴了红色的东西,一时间他吓傻了,他怀疑是血,摸摸闻闻一股血腥味,后来发现血是从天花板滴下来的。

    房东打开阁楼的门,一个年轻的警察火急火燎地冲进厕所。水管上一只老鼠惊讶地扭过头,看到警察一时间忘记了逃跑,其余几只沿着水管快速逃走了,它这才落下抬起的前爪赶紧跑。

    “靠,你忙撒尿,不怕尸体藏在厕所里。”

    “报告没有尸体,只有老鼠。七八只呢。有一只被我吓愣住了。”

    “报告,尸体在屋子里,是一头猪。”

    屋子里一头猪敞开肚子躺在椭圆形木盆里,内脏溢出来了,血水发浑,腥臭味呛得人受不了,不过这猪尸尚新鲜。地上有拖把拖过的痕迹。

    房东说不出话来,一会忙慌张道:“他是个矮个子,瘦得皮包骨,原来是个神经病啊。怎么把一头猪弄弄进来的。他牵着一头猪走在楼道里都没人发现。”

    “不是活猪牵进来的吧?”

    ”死猪?杀死猪?”

    年轻的警察笑说:“不是人很好了。反正这要拆迁了,对你也没影响。”房东猛地热情地说道:“是啊,他请我租给他到最后,我心想都要拆了,随他怎么住了。其实我没打算收他最后两个月钱。我虽问你不赶快找房子吗?他不答。”

    房东站在门外并没有走进去,他怕把鞋子弄脏,也怕猪尸。他很快瞥见一张对折的纸卡在床沿和墙壁间。房东避开血迹,取下纸,打开一看,是一张涂了各种线条的“画”,像小孩子画的。

    年轻的警察接过来:“真不赖,像涂鸦似的,很酷。”

    他们很快在工地上找到了我。

    我承认了罪行,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说“恐惧。”

    “恐惧什么?”

    “我们这种人会恐惧什么呢?”我反问道。

    我没有想到血水会渗到楼下去。我被关押了一阵子,他们怕我有前科,也怕我杀猪是为了练手。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想怎么调查,我都是没有所谓的样子。我的事自然上了新闻人们都当猎奇事件议论。

    出来后我发现房子变成了瓦砾堆,上面用网罩着。那猪是活着时牵进去的,杀它时它也没叫,是头哑巴猪。我不去工地搬砖了,我去搬电缆,为了学门手艺,我有信心,我还年轻,我也变得乐于助人。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 Chros:怎么今天的小说都这么恐怖啊:scream::scream::scream:
        乔芸:@Chros 不好意思啊。请不要害怕哦。

      本文标题:夜航 (短篇)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oryfz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