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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讲,"土生喝得满脸通红,"一头母牛带着还在吃奶的牛犊,能斗得过一群狼么?"
"好像斗不过吧,我看过电视台的动物世界。"
"央视的节目?呵呵,我讲一个给你听吧。"
土生是我的好朋友,今年是猪年,他的本命年,早已四十不惑了。大年初三邀我到他乡下的老家里,杀一头猪,吃杀猪菜,喝上两杯。那个村子叫江南村,名字很好听,让人联想起那蒙蒙的烟雨,那翠绿的河岸和灵秀的山水,那丰饶的鱼米之乡,实则却是一个山沟沟里的小村落。人总是这样的,自己越是没有的,就越是要吆喝,于是山沟沟里土地贫瘠的小村子,就成了江南村。
那还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了,土生的曾祖爷爷养了一头牛,母牛带着小牛犊。当地民风淳朴,大家都是早上把牛赶到山坡上去吃草,傍晚再去赶回来,不需人照看。然而有一天傍晚去赶牛的时候,发现母牛和牛犊不见了,全村人都帮着去寻找,连影子都没有。
原来,山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狼,想追杀那头牛犊。母牛护着牛犊东奔西跑,逃到一处叫蚂拐岩的山岭。那蚂拐岩下有一个浅浅的山洞,刚好能容下母牛和牛犊。母牛把牛犊护在身后,头冲着洞口,只要狼一出现,它就拼死低头冲撞过去。由于岩洞护着三面,群狼只能从洞口一面发起进攻,以往四面围攻屡屡得手的战术无法施展了。九天九夜,狂风暴雨,飞沙走石;凶狠的嚎叫,低沉的怒吼;锋利的爪牙,坚韧的牛皮;血盆的大口,不屈的牛角;你扑上前来,我顶撞回去;你静,我不动;你动,我抗击;你眼红了,我眼也红了;你有狼性,我有野性;搏斗,搏斗,不停地搏斗。
第九天,一位进山采药的草医听见母牛的哀嚎,土生的曾祖爷爷扛着猎枪,带领村民赶来救了那头牛。母牛遍体鳞伤,牛犊安然无恙。
谁也没有料到,与狼群的搏斗激活了那头母牛的野性,那是一万年前它祖先野牛身体里的原始野性。它不再听从使唤,不肯去犁地,不肯去耙田,不肯去拉车,还跑到地里去吃庄稼。
土生的曾祖爷爷把这头母牛杀了。
狼群花了九天九夜没有战胜它,但把它救出来的主人却杀了它。它在与狼群搏斗的过程中恢复了野性,当一个温驯的动物恢复野性后,就再也不会听从使唤了,生活完全改变了,山不再是那个山,水也不再是那个水,世界在它的眼里变了一个样。
江南村有个习俗,耕牛形同家人,死后要埋葬。土生的曾祖爷爷流着泪,把牛埋葬在村头的黑桑树下。那株黑桑树现在有十多米高,我和土生两人都围抱不住它。
第二年,惊蛰的头一声雷炸响,那株黑桑树的树干上流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像泪珠一样挂着树干上。村民说那是母牛显灵了,大家用红布条系在树枝上,敬上香,祈求神灵保佑。黑桑树成了神树,方圆百里都闻名。打那以后,那株黑桑树的桑葚就没有人去采摘了,村民们怕吃了以后会有野性,人人都祈求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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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转眼来到光绪年间,江南村出了一个秀才,姓吴。吴秀才有一天突发奇想,想尝尝那株黑桑树的桑葚是什么滋味。那桑葚甜中带酸,果汁进入腹胃中,有如一股清流浸润到全身。吴秀才忽然不安了,他要走出江南,走出山外。吴秀才去到了上海,在梁启超任主编的《时务报》觅得了一份工作,加入了维新变法运动。梁启超在《时务报》的文章中写道:"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梁启超把历代皇帝斥为"民贼",认为"君权日益重,民权日益衰,为中国致弱之根源。" 呼吁要 "伸民权," "设议院。"
原本中国的读书人都是读四书五经的,满腹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文章,满脑子都是忠君思想。吴秀才不该吃了那桑葚,脑子反转过来了,民重君轻,要参加维新运动了。可怜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慈禧太后翻脸一怒,戊戌变法失败,吴秀才逃亡海外,浪迹天涯。
那个年头,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大清国衰败之气早已显现,犹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但要说错在皇帝身上,那简直难以想象,这首先是因为,治国无能不是皇帝的过错,而是秀才们吃饱了撑的瞎掺和,所以历来秀才被砍头的事屡见不鲜。当然,也许只有在无须真正考验能力的时候才是最能干的。其次,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举出事实证据,因为皇帝做的好事多得很,当然又割了地又赔了款,签订了《中俄密约》什么的,还有满大街都是拦轿喊冤的百姓,以及遍布全国的骚乱。况且,不是皇帝而是满朝大臣都在贪污皇家的财产,所以,皇帝没钱养活这么多百姓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管是同治皇帝还是光绪皇帝,只要是个皇帝就总是个好皇帝,世界就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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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吴秀才的后代回来寻根问祖,在那株黑桑树下捧了一把土带回去。听说他的后人在澳大利亚堪培拉开了一间规模很大的枪械店,生意兴隆。他的后人说,澳大利亚民众可以合法拥有枪支,如果当年吴秀才们可以拥有枪支,就不会有皇帝,不会有慈禧太后了。他的后人还说,假如祖国有一天那个什么了,他们想回来投资枪械连锁店。看来那桑葚的果汁,还在吴秀才后代的血脉里流动,老是想着枪械,老是想着战斗。
我是一个军迷,时常看些军事杂志,听土生说到枪械这一段话,眼都发亮了,立马干了一杯。要是吴秀才的后人回来开店,我愿意去店里打工,发一半工资都可以,只要能让我摆弄那些枪械就行。我认为每支枪都是有灵魂的,与灵魂对话是我的梦想,这个梦能实现吗?当然,确实现在到处都是梦,况且有些梦都成烂梦了。
文革时,县城一伙红卫兵来到村里,说是要扫除封建迷信,破除四旧,立上四新。他们把稻草堆在黑桑树下点燃,并在一旁跳起忠字舞:"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火过后,桑叶落尽,树干像炭一样黑黢黢的,红卫兵凯旋而去。
江南村在山里,回县城的路有一段很长的下坡路,那坡足有十多里长,当地人称它为"长冲"。那时的路还没有铺上沥青,连碎石都没有铺,是条泥土路,又窄又破烂弯道又多,每年只有运公粮的时候才会来几部车。当搭载红卫兵的卡车行走在长冲路段时,在一拐弯处的山坡小道上猛然间冲出一头牛,司机猛打方向盘,那牛偏偏不知死活,瞪着大眼迎头撞上来,轰隆一声,牛翻倒在地,汽车也翻下了山沟。现场一片狼藉,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两个红卫兵光荣牺牲,一男一女。当人们找到那女红卫兵遗体时,只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面红旗,怎么也掰不开,最后只好一同下葬。这一男一女可真是帅哥美女,是红卫兵那个什么思想宣传队的骨干,男的在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扮演刁德一,女的扮演阿庆嫂。在那之后,每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过长冲,会隐隐约约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沙家浜》阿庆嫂那幽幽的唱腔声:"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 烟雨朦胧中,有人看见白色的影子如雪在飘,在那悠长又寂寥的长冲,孤独幽灵,来去如风,悲悲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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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 被撞的牛也壮烈牺牲了。
信不信由你,山里很多事很是诡异,那头被撞死的牛是土生婶婶她娘家的牛,往上追溯它还是埋在黑桑树下那头牛的后代。而土生的叔叔当年也在县城读书,他的初恋对象就是那个牺牲了的女红卫兵,如若不是那次车祸,土生的婶婶保不定就是那个漂亮的女红卫兵。唉,真是的,命运多舛,世事难料呀。老人家常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它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你相信宿命吗?或者相信必然?
第二年,当惊蛰的雷声炸响,那烧焦了的黑桑树的树干竟然又流出了暗红色的泪珠,随即发出了新芽。那一年,结了很多很多桑葚,落到地上,暗红色的果汁在阳光下闪烁,属于土地的留给土地,属于灵魂的归还灵魂。
挂在山头的夕阳映红了半边天,如野火在烧,黑桑树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晚风拂拂,桑叶摇摇,轻烟袅袅。树上的红布条向西天渐渐逝去的残霞挥手,我在这里……在这里……这里……
我向土生索要了一条红布条,系在了黑桑树上,点上三炷香,默默祈祷。这里安睡着一头野性的牛,早已沉默,但它的灵魂时常叩响天上的钟声。
"什么时候有桑葚?"
"山里天凉,要到六月初了。"土生疑虑地看着我,"不会是想尝一尝吧。"
"差不多吧,我想是这样的,差不多吧。"
那晚我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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