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是什么?
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因为出身不同,家境不同,得到的温暖不同,所以答案也不一样。
可对我而言,我的人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
只不过是火坑里点火早晚,是否具备灭火能力之差。
1978年,我出生在农村一个普通家庭。虽说普通,但并非以贫困为分界线。据我妈说,那时村里的人都一样穷,没存款,住的房子大多漏雨,如果下大雨哪家屋里没漏雨,一定是那家勤快,在晴天时给及时修上了。
我家不一样,每次下大雨都漏,每次下大雨都是急急地把床铺移到没漏的一边接着睡。
“修啥修?雨停了不就好了?”
每次我妈嘱咐我爸没事赶紧修一下屋顶时,我爸总是梗着脖子回这么一句,偶尔说得急了还会挥几个拳头到我妈头上。
我妈的对策一向都很温柔,除了哭就是哭,丝毫没想要离开我爸。她怕我爸冲进姥姥家里施暴,也怕我爸把我给扔了,别看我爸不勤快,这事儿他一旦说起来绝不拖延。
是的,我爸很懒,懒到吃饭时筷子不递到手上,宁可腮边爆起咬肌扯着嗓子骂我妈自己也不拿。
很横,在家里,对我妈一言不合就是拳打脚踢,可出了我家大门遇到一条狗都缩着手贴着墙根一步一步地挪。
很勤快,眼前的油瓶倒了看不到,可一旦看到我妈靠着掐好的辫子卖了一两块钱,人家收辫子的还没走,他就抢过来去买酒喝得大醉。
当然,他的勤快不止于此,还会天天督促我妈生儿子。因为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就是我,他不满意,总认为我妈有意断了他商家香火,祖传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无人继承。
所以,我出生后我爸甚是看不上,连名字都是我妈取的——商招弟,一点儿都不掩饰她在老公面前想生儿子的决心。
《娘道》里,女主也盼儿子,可人家好歹给女儿取名还加了个偏旁,我妈则连偏旁都没加,这还是我的小学老师告诉我的。
小学老师是个女的,四十多岁,她说,当初我妈拿着取好的名字去找她写下来时,她说,女孩叫这名字不好吧?要不加个女字旁?
我妈眼睛一瞪,那还能招弟吗?不加。
要不说电视剧女主盼儿子盼了许久才盼到,心不够诚嘛。如果她像我妈这样赤裸裸、直直白白的,早就有了儿子。
2
弟弟出生前,我降生的火坑里并没有点火,因为他们没心思,一个天天喝酒打人亦或者忙着播种,一个天天盼着肚皮有点起色边掐辫子边点着我的额头骂我:“死丫头,都怪你不是个男孩。”所以,这么一忙起来也没时间。
可弟弟出生后,小火开始烧起来了,一家人的日子也渐渐地好起来了。
有了后代,父亲尽量把每天喝酒的次数控制在了两顿,量也减少了,喝完也不是往床上一躺指着我妈骂了,而是自己去倒腾服装,去附近的集上卖,赚钱给他儿子买好吃的。
我妈也变了,生下了我弟天宝后,地位直线上升,同时对我说话的语气也变了。
从以前看着我爸打我骂我,私下抱着我抹泪,变成了跟我爸一起指着我责骂,看着我妈骂我口沫横飞,我爸则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而我妈更加得意了,似乎拿到了金牌,把每天以泪洗面的时间腾出来,亲手教四岁的我如何扫地,如何做饭,做得慢了就要用脚踢,动作姿势和弧度跟我爸打她时一模一样。
此外就是忙着掐辫子、做鞋垫等等一切能挣钱的小手工,其余时间就是照顾我弟。
而我爸喝着酒,跟我妈一起逗着我弟,数落我,便成了我家难得的融洽时光。
七岁那年,当我做好饭,炒好菜一一端上桌后,我爸品着小酒畅想着他儿子的未来:“哎,我说,咱儿子以后一定要上名牌大学,当上国家干部,到时给我带好酒喝,再给你买些好看的衣服,咱们的晚年,幸福着呢~”
“可不嘛,你看,天宝的眼睛,脸都像你,聪明劲儿也像你,今天我跟他去串门,邻居家摊好了煎饼,他伸出小手直接抓起放嘴里,人家孩子没抢到急得直哭呢……哈哈~”
我妈边说边夹起一块豆腐塞进我弟碗里,临了还不忘表扬,“儿子,做得好!”
“咦,这说起上学,招弟也不小了,村里头是不是有人招编草帽的,让她去试试?钱再少也能补贴家里,至少给天宝买个糖什么的够了吧?”
父亲与母亲相视一笑乐完,瞅到一旁向嘴里扒拉饭的我,咂吧了两下嘴说。
“我不要编草帽,我要上学。”
我以为他是要送我去上学,完全没想到是让我去工作,抢在母亲面前表态。
“你一个姑娘家,上什么学?到时还不是嫁人?赔钱货一个,你以为我傻?”
父亲酒意上来了,脸红了,眼睛也红了,眼珠大大的,要不是眼皮拦着能冲我飞过来。
“妈,前天村里的张奶奶不是跟你说,我是弟弟的福星,生下来就是旺弟弟的,别看是女孩子,以后能成大事,要你赶紧送我上学?你们就算不让我上学,也得为我弟弟想吧,你们以后慢慢老了,还不是我照顾他?”
这番话,是张奶奶教我的。她不重男轻女,可是看到我在家里的待遇有些可怜,又想上学,便在我妈面前说了那番话后,又特意教我说了一通,因为我曾跟张奶奶无数次说过,我爸不让我上学。
我的话,父母不信,可张奶奶的他们信。因为张奶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通灵人,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能掐会算,占卜未来。
3
其实我知道,父母肯定不同意。
但我一定要上学,我是真的不知道,除了上学外我还有什么方法离开他们。
而我为了争取上学的机会,为表达对父母偏心的不满也用了最温和的方法来宣泄。
炒菜时我故意放很多盐,或者很多辣椒,再不然干脆不放盐,我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一定会换来非打即骂,可我不在乎,就算打我骂我也不能让他们在舒服的状态。
我知道,我要不这么做就要任凭他们宰割,我是人,不是畜牲。就算他们不把我当人,我也不想当畜牲,我想做院子里的大白鹅。
大白鹅虽然也是让人喂,没鹅身自由,可是它知道反抗,别管是我妈还是我爸,谁踢一脚都会追着他们拧,连我弟这个小霸王都怕得要命。
所以,当他们终于决定把鹅杀掉吃肉保我弟平安的时候,我上学的事儿也终于同意了。
原因很简单,张奶奶借串门时把我弟的面相胡言乱语了一通,我爸妈深信不疑,加之当初我弟没出生时让张奶奶看看是男是女,张奶奶说对了。
基于此,他们才相信了,我也顺利上了小学,成了全村最忙碌的人。
上学前,五点起来打扫房间做早餐,中午一路小跑回来做午餐,下午放学赶紧去地里拔草,回来做饭,陪弟弟玩,他们全部睡着了,我自己写作业。
我承认,我写作业比伺候他们仨认真多了,毕竟,东西学得多能给我带来好处,对他们用心太多会让我得到更多的责骂和不重视,有时还会被指责多事。
两边衡量,还是学习最划算。
那两年虽然忙得焦头烂额,跟个陀螺似的,可是少挨了很多骂,我在学校上课,就算骂我也听不到。
加之我每学期领回几张奖状,父母的态度缓和了点,我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老师说我:“招弟,你要常常笑,笑起来多漂亮,真是个小美人呢,皮肤白,还有酒窝……”
那两年,父母没向火坑里加火,我过得还算是很开心。
可这笑容也仅仅持续了那两年,伴随着我弟开始上学,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4
我弟上学后,父母就完全忽略了我,我的一切都要给我弟让道,给坑里加了不少火。
同样做作业,我不能跟商天宝一起做,自己去木板搭成的床上,因为我会占半部分桌子,他们儿子的玩具就没地方放了。
同样是吃饭,我不能吃肉,因为我会抢了他们儿子的营养。
同样是父母,商天宝每天直呼父母亲大名“商东海”“顾桂莲”,叉着腰叫着要买玩具没事,他们依然笑眯眯地回应。可我叫一声“爸、妈”,买铅笔还没说出口,他们的表情就像是仇人杀上门了。
用他们的话说,我弟很优秀,比我聪明,不能因为一个赔钱货耽误了宝贝儿子。
自然,那宝贝儿子也格外给他俩争气。
小学一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带了俩零蛋,外加一个头破血流的同学,还有后面握紧拳头的家长,额上爆着青筋,一进院子就扯起了喉咙。
“商东海,给我出来,瞧你儿子干的这事儿,把我孩子打成什么样了?”
由于父母下令,我每次放学早早回来,不然就中止上学。我为了继续上学,每天放学一溜小跑到家,才没错过这场好戏。
“哎呀,这怎么了啊?”
最先跑出来的是我妈,惊慌失措地从堂屋奔出来,率先跑到商天宝前面,抱着他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伤势才作罢。
当时我正在院子里压水准备洗他们的衣服,对此,并没有过多反应。
“他爸,你快出来~”
不过,当我妈抬头看到对方气势汹汹的模样,也不敢说什么,忙冲着屋里喊。
商天宝没上学以前就常常跟小朋友打架,打得周边小孩子见他躲着走,早已见怪不怪了。
我奇怪的是,不是所有儿子仗着老子在外面腰杆硬么?
为什么我家反过来了,我爸竟然把商天宝的硬气当成了自己的后盾,完全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干啥干啥?吕大洋,不就流了点儿血吗?擦干净不就行了?”
能看得出,我爸出来的瞬间是得意的,因为他儿子没受伤,有能耐,这说明以后不受人欺负。
“你这什么态度啊?”
孰料,吕大洋并不会像我妈一样惯着我爸,人没开口拳头已打到我爸头上,几个趔趄后,倒在地上,再抬起头,嘴角浸出红色的血渍。
“这次只是教训,我告诉你,你家兔崽子再欺负我儿子,下次就不客气了!”
吕大洋懒得跟我爸废话,打完拉起儿子就走了。
我爸则吐着血沫子,踢了我几脚后,蹲下和颜悦色地教着商天宝:“儿子,下次那小子再惹到你,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5
那天晚上,我爸捂着腮帮子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数落了我的七大罪状:
一是看他受欺负不出声;
二是他倒地上时我笑了;
三是不知道我自己干啥吃的,就知道学习;
四是我考试太好,才让我弟考砸了;
五是我不是个男孩子,要是男孩他就不至于挨几拳头;
六是都是我的原因,才害他住这小破院子、小破屋,在破床上睡觉,坐在破凳子上吃饭,受破人的气;
七是我的属相不好,马,奔腾扬尘的,家不安宁。
这几条来说,第二条我确实忍不住笑的,可其他几条我就没办法了,角度太刁钻,我没法儿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后,他就又生气了。
勒令我去睡猪圈,说不想看到我。
猪圈是除了三间破房外唯一不露天的,五平米不到,其中还有猪粪池,猪让他卖了后就没再养过,圈墙都倒了,根本睡不下人。
“那能睡吗?你怎么不让天宝去睡?”
我诧异回怼。我不是刻意要怼他,只是几年来的磨炼让我明白,有些话不说,他就会无休止地虐待我、责骂我,反正怎么都是难受,为何不发泄一下?结果都是一样地挨骂挨打。
“反了你了是吧?我明天就给你这个姑奶奶修一下,怎么就不能住?”
母亲在一旁帮腔,手用力点在我头上。
“商招弟,滚,别在我家!”
商天宝也按捺不住地火起来,将屁股下的凳子霍然举起就要砸我。
“爸,妈,我以后听话,不顶嘴了。”
父亲说什么可能是气话,他不会让我真去猪圈睡,因为他懒,是绝不会修的。可我怕商天宝,他要打我父母可不会拦。
为了逞口舌之快,不但要住猪圈,还要休学,且要挨他一顿打,很不划算,我知趣地认错。
纵使认错会助长商天宝的威风也不怕。
他还小嘛。
当初,我以为商天宝大点就好了,人们的生活都好起来了,南下打工挣钱什么的,我爸妈思想也会改变,至少不会一碗水倾斜到洒地上都不会正一下。
可我错了,甭管其他人家的生活过得再风生水起,红红火火的,我爸妈对我们姐弟俩该是什么态度还是什么态度。
自那以后,父母开始频频加火,我彻底成了隐形人。
好吃好喝,没我的份;好玩的,没我的份;父亲倒腾服装挣了钱带全家旅游,没我的份;一起看电视,没我的位置;家里翻盖新房,没我的房间,我睡在客厅里……
我的存在是什么?
衣服要洗,房子要打扫,都是我要做的;商天宝跟人打架打输了,都是我诅咒的;父亲赌钱输了,都是我影响的……
不仅如此,初中毕业后,当我收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时,父亲三两下撕得粉碎,“还上什么啊?识几个字就行了,张老太婆说你助你弟,助什么了?你打算让老子赔多少钱?”
他们蛮不讲理的表情,使得那个暑假,我几次三番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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