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你听到过黑夜的呼喊吗？

从第一节脊椎开始渗入的莫名寒意，森冷又敏捷地蹿至尾椎，一霎时，神经末梢的细微电流已然传导分布全身。披戴上暮色的枷锁，越到深夜，越是煎熬。而掩卷着希望的下个黎明，又究竟在哪里呢？

你开始徒步跋涉，在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黑暗里。

有涓涓细流，压低了嗓音曲折地绕过去，懵懵懂懂去向远方，哪怕困了倦了，也绝不会回头。你也不屑去掬一捧这样的溪水送入口中，哪怕干渴像千亩旱地的条条裂缝爬满了你的喉咙。

孤傲地抬起头，看呀，今夜没有月色，也好啊，那样清冷疏离、不近人情的东西，让它孤零零躲在云层深处岂不更好么？

你开始徒步跋涉，在没有星子，迷失方向的黑暗里。

淡忘了月，顺便也忽视了杨柳、寒蝉和雁阵，已经无所谓归程，因为心底有汪国真的声音一直在回响：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山一程，水一程。泼墨似的暮色中，山是远处巍峨的巨像，亘古永恒，无声无息，它在沉默地凝视着你；水是高处呼啸的银河，坠落人间，不染凡尘，它却不曾看过你一眼。在你前进的道路上，它们脱离了审美的属性，抛掉了往日青山绿水的温柔一面，但在你看来却更有神秘的美感。

风一更，雪一更。狂风是莽撞的野兽，摧残着触及到的一切，树枝折断了，花草披靡了，你的头发也散成千丝万缕的烦恼，要用多少毅力才能支撑起单薄的身体闯过它的重重阻碍？飞雪是蛮横的强盗，侵袭着暴露着的一切，大地冻僵了，溪水凝结了，你的衣衫也换成寒彻筋骨的累赘，要用多少坚定才能支撑起虚弱的精神越过它的重重封锁？

你开始徒步跋涉，在浓雾渐息，暮色动摇的黑暗里。

没有提示，没有征兆，但你知道已经近了，那是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一声清唳，垂死的凤凰坠向红莲花丛般的火海，是向死而生的决绝，除了径直地去勇敢沐浴这红莲，别无退路。

翻过山丘，跨过小河，擦过灌木，踏过荆棘，脚步却越来越轻巧了。那一重重厚重的黑夜羞赧地溃退，越往前，那深远的呼唤好像越来越强烈。

终于，天边翻转了一截清亮的颜色，习惯了黑暗的你居然兴奋到微颤。擦拭过婆娑的眼，看那边，那是什么？

如同坠落在大地上的巨大心脏，这一轮圆日年轻而热烈，属于它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它是如此热切————悄无声息里，万丈光束早已喷薄而出。没来得及准备，鲜艳的红已涂抹整双眼眸，闭上眼，也不免有些晕眩。它太过温暖，把裹挟着你的寒意一扫而空，再给你镶上亮眼的金边。

你站在广阔的地平线上，化为一颗渺小的芥子，模糊的意识里从未感觉晨光如此靠近，如此真实。奋力张开双臂吧，有风，穿越千载人世轮回的大风，梳子般细细筛过你注满疲惫、悲观、孱弱、轻浮的身体，它说它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你永远只能眺望的远方。但它带来了声声呼唤————是盘古的呓语、女娲的叹息、黄帝的祈求，是掩藏在历史烟尘深处最低调而稳重的脉搏；是屈原的行歌、孔子的教诲、苏秦的巧辩，是点缀在乱世长河尽头最凄美而优雅的蒹葭；是杜甫的感喟、苏轼的吟啸、纳兰的聒碎，是幻化成诗歌繁华乐土最扑朔而轻灵的蝴蝶；也是你独自赌书泼茶后书页翻卷的轻响、你投出塞着理想信纸的漂流瓶后海面激起的涛声、你每每失神伫立时身后那棵浓荫如海的大树上沙沙不绝的叶子的合唱。

你盘膝坐下，微渺的自己早已融入这广阔无垠的日出盛况里。嘴角不觉轻巧地勾起，品尝着最后一丝苦涩的甜美，这也许就是希望的味道吧？抬眼看，朝日的鲜红薄纱也似地层层褪去，被绵柔的云朵洗成了淡淡的米白。它是忙碌而守时的，照着既定的轨迹不偏不倚地升上去。再往上去，又会是崭新的一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