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平安夜

久违的上弦月。

多久没有像这样仰望窗外的夜色了……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世间诸事，大抵时不我待。

成败在此一举。今夜若再不动手，悔之晚矣。

一丝冰冷的寒光跳入中年男人的眼帘。

他用力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手掌上坚硬而粗糙的老茧刺得眼睛生疼，把他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扯回来。

银色月光在冰冷的刀锋上缓慢滑过，刺入他惴惴不安的心里。

谁知道接下来的一切能否如他所愿？万一失手，那可是无法承受之重啊！

两把刀无声无息，仿佛恪守着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静默。

其中一把刀是传统的铁质铸造，刀身宽大而厚重，尽管他每日勤于擦洗，刀背上仍难免锈迹斑斑。

在这紧要关头，它该不会影响我的发挥吧。

中年男人暗自祈祷着，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双手何时握紧了拳头，青筋凸起。

另一把刀是崭新的不锈钢合金材质，刀身单薄轻巧，虽蕴含着华丽的流线造型，却并不显山露水。

嗯，以她的年龄而论，这把刀一定无法得心应手，甚至连基本的手感也未必能找到……

不过，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下一刻，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即将拉开帷幕。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由不得她任性了！

中年男人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母亲出水芙蓉般的身影。

中年生活的苦涩与乏味，如遮天蔽日的铅灰色阴云，压得他透不过起来。

即便有什么可堪回忆，也早已无暇顾及了。

唯有母亲清丽的脸庞，与日出一道，年年岁岁朝朝暮暮相伴。

人间至爱，莫过于舔犊深情。母亲凡事都尽心竭力，对孩子的呵护尤甚。

遗憾的是，母亲毕生所学，小到纯熟精湛的刀法，大到豁达宽容的安身立命之道，自己都没能一脉相承，一以贯之。

就说那刀法吧。单是出刀时的力度、角度、频度，母亲就不知耳提面命多少次了。

只可惜，那些刀法的精要，如今能信手拈来的只怕也仅存十之一二了吧？

中年男人凝神敛气，决绝的目光望向她瘦弱的身体，心下暗忖，该说些什么呢？还是……

还是不说的好，快刀斩乱麻，直接动手吧。

不过，这事真的要自己亲自动手么？

他禁不住摇摇头，抛出一个聊胜于无的苦笑。

孤独而无奈的苦笑，像是含义不明的标点符号，点缀着他浑噩而倏忽的人生篇章，但是设若没有的话……

不行啊，那苦笑分明就是调味的葱姜蒜嘛。

人生这档子事，说得好听点，是辞藻华丽的篇章；若说得直白些，不就是一盘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小菜么？

缺了那一丁点儿调料，这碟小菜还怎么下咽呢？

中年男人缓慢地伸出右手，握住了那把厚背铁刀的刀柄。

所谓日子，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有什么大不了、过不去的呢？

“但凡动刀，切忌心浮气躁，弄不好会伤己伤人。”母亲的叮嘱言犹在耳。

“那就，开始吧？”

他握紧那把刀，望着她嗫嚅道。声音竟然小得只有他和她能听到。

手心里湿漉漉的，竟然出汗了。

唐唐七尺男儿，竟然没来由地感到紧张。

我这是怎么了？中年男人一时想不明白。

“像这样拿着刀就可以了吗？”

倒是她出乎意料地泰然自若，歪着头望着他，浅笑盈盈。

嗯，齿白唇红，明眸善睐，十足的美人坯子。

不过，一个八岁的小囡，手里握着这样一把明晃晃的刀，脸上还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

怎么说，样子都有些怪怪的。

“可以开始了吗？”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再次望向他。

几许热切的期待在灵动的眼神中跳跃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丝毫没有半点预想中的紧张。

既然握刀的姿势没有问题，那就开始吧。

男人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暗自思忖。

“来，我先示范一下，看仔细了……”

喉咙里“咕”的一声。他用力吞了一口唾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注意要领……”

“重点是左手手指一定要向内弯曲，出刀时刀身要紧贴住指关节……”

“刀锋要向外侧倾斜，这样手才不会受伤流血……”

俄倾，一大一小两把刀齐刷刷舞动起来。

银色月光在锋利的刀刃上斗折蛇行，仿佛在为这场双人舞蹈欢快地即兴伴奏。

好美的月光奏鸣曲啊。男人心里这样想着。

万事开头难。

第一步出乎意料地顺利，两把菜刀巧夺天工翩翩起舞，只一杯茶的功夫，食材就妥妥的了。

接下来的步骤犹如行云流水，俩个人俨然一对儿配合默契的美食专家。

紧张的情绪一扫而光，小小的成就感潮水般涌上男人的心头。

“起火。”他示意她。

“啪”的一声，淡蓝色的火苗从锅底窜了上来。

“倒油。”他继续发出操作指令。

……

“葱蒜入锅。”

“刺啦”一声，铁锅里升腾起一阵白烟。

“好了，倒入蔬菜。”

刚刚切好的蔬菜天女散花般落下，入锅的一刹那，儿时熟悉的清香味道直冲脑门。

“火开大，加少许盐，快速翻炒。”

炒勺在热气腾腾的铁锅里上下翻飞。白嫩的小手毫无章法，显然有些不得要领。

由于力道不匀，炒勺不时磕在锅沿上，金铁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迷雾般升腾的烟汽中，小囡的微笑隐约绽放。虽看不太清楚，那投入的神情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银色月光清澈如水，无声无息流淌在夜色中。

片刻之后，白嫩的小手将餐盘端上来，摆在略显简陋的餐桌上。

他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又扭回身，把目光投向书房。

妻还在认真地备课。

橘色的灯光正从半开的房门里流淌出来。

阑珊的灯火驱走了冬夜的严寒，难以名状的浓浓暖意悄悄潜入他的心里。

“爸爸，今天是平安夜呢。”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要准备礼物啦。”女儿探询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

平安夜了啊，他心底喃喃着。

眼前浮现出一桌浪漫的烛光晚宴……

煎得半熟的牛排血迹斑斑，G大调圆舞曲或者C小调小夜曲不知所云……

新时代里金玉其外的南郭先生们陶醉在西洋乐器的大杂烩之中……

华丽的假面之下，“绅士淑女”们丝毫不用担心自己的不堪会露出马脚。

他摇摇头，开心地笑了。

“礼物嘛，”他顿了顿，牵起女儿的小手，把她拥入怀中。

“你为妈妈做的第一顿晚餐，就是平安夜最好的礼物啊。”

他又一次回望书房。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橘色灯光里，有他的一室温馨，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