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

九月初八，霍三爷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霍三爷的江湖由一把又一把的锁构成，那些木头的锁、青铜的锁、白银的锁、黄金的锁、象牙的锁，与他相伴了半辈子，为他攒下了偌大的产业，也为他赢得了满城的赞誉。

霍三爷十三岁那年进入锁行当学徒，十四岁学完了师父制锁的所有本领，却一直恪守诺言在师父的铺子里呆了六年。二十岁那年，他的师父一命归西，到阴曹地府为阎罗王做锁去了。霍三爷安葬了师父，方才在城里打起自己的招牌。那时的他，经过六七年的磨炼，一出师就名满天下，成了历阳城中制锁的第一人。

霍三爷和机括锁芯打了一辈子交道，用木头、铸铁、青铜、白银、黄金、象牙做出了许多精巧的锁。有同心锁，锁芯制成心形，钥匙一分为二，两人各执一半，需合为一体方能开锁；有子母锁，外面的一把锁打开后，尚有一把小锁藏在大锁之内，如同子在母腹；有知音锁，浑然一体毫无缝隙，在锁上按一定节奏轻轻拍打，锁便应声而开；有歧路锁，钥匙进入锁孔可往左转往右转，若是旋转错了方向就永远锁死，再也开不得了；有贪杯锁，刀砍无伤，水泼不进，火烧不化，唯独遇酒则开。

这些极尽巧思的锁，成了簪缨贵胄们的书桌摆设手头玩物。历阳城中的达官显贵纷纷邀请霍三爷为他们制作专属的锁，甚至穆侯府内的锁也全是“霍氏造”。霍三爷凭借一手做锁的手艺，一跃而成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三十年内积累了金银房产无数。

真正为霍三爷赢得赞誉的，不是这些精巧以至于华贵的玩具，而是更多结实好用又便宜的真正的锁。挂上霍三爷的锁的门户庭院，就意味着安如泰山。任他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一根铁丝能撬开所有门的贼人，在“霍氏造”面前也只能束手无策，叹息而归。

霍三爷说他再也不制锁的时候，全城陷入了短暂的骚动。各家各户接受了这个事实后，都吩咐子孙将家里的“霍氏造”当作传家宝好好珍惜。贼寇强盗们弹冠相庆后，悲哀地发现，全城仍然都挂着“霍氏造”，依旧如铜墙铁壁般不得其门而入。

唯一的变数是凌枝梅，他在霍三爷退隐的宴席上留下了一封挑战书，说是要在霍三爷归隐之前进行一次真正的较量。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办法说清这封书信是怎样放在桌上的。霍三爷一如以往的沉稳，面向空中大声说道：“三日之后，霍某将全部家当放在内屋的箱子里，若是阁下能解破我的锁，那些家产悉数奉献；倘若在下技高一筹的话，还烦请阁下能离开历阳，不再出现。”话音刚落，桌上又出现了几瓣梅花，拼出了一个大大的“好”字。

历阳城中没人知晓凌枝梅的来历——只有一个不确切的传言说他是怪盗一枝梅的徒弟——人人却都听过凌枝梅的名号。这个城中最负盛名的飞贼，据说夜能视物会飞檐走壁通十三省方言晓禽兽之语，曾夜探穆侯府巧取九龙杯隔空盗宝珠智计脱囚牢，也是少有能够打开“霍氏造”的人，在每次作案之后总会在现场留下一枝梅花作为标记。

这样一个怪盗，向霍三爷下了战书，自然受到了极大的关注，消息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不胫而走，全城皆知。面对前来看热闹的群众，霍三爷谢过大家的好意，又回府中研制他的最后一件作品了。穆侯派人给他看家护院，他也婉言谢绝，说“纵使百万大军，也拦不住一个凌枝梅”。人们围观不成，又在赌场中开了盘口，押霍三爷赢的赔率三天间到了一赔十，买凌枝梅赢的多是他的一帮飞贼小弟。

三天之后，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凌枝梅飞快地从霍府的树上掠过，经过了三个护院的家丁和一条凶恶的狼狗，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真正的挑战是霍三爷那些精妙至极的锁具。正厅门前有一把四方锁，他左三右七上四下九地转动锁盘，大门慢慢开启；中堂挂着一把连环锁，他持着方才在梅树上折下的枝条一连开了九把相连在一起的锁；在内室的天龙锁，他费了些周折，还差点触动机关，引来守卫，幸好情急生智，学着猫叫骗了过去。

最后，他终于来到最后一道挑战，小小的匣子上挂着一把看似平淡无奇的小铁锁。他隐隐有些不安，却始终说不出来，那把“普通”的锁耗尽了他平生所学，七十二种解锁方式尽皆用完，也无法打开这最后一道锁。他望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天空，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天亮之前若是无法解破这道锁，他就失败了，要永远地离开历阳城。

终于，他在尝试三十六种奇门的开锁方法的第三十四种时，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清脆响声，锁开了。他兴奋地将锁丢在一旁，翻找匣子内的奇珍异宝。然而，匣子之内并无一物，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安的来源：这小小的匣子怎能装得下霍家的全部家产？这时，背后传来一声：“你输了。”

回头望去，霍三爷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上正拿着自己丢弃的那把锁。凌枝梅怒不可遏地冲向霍三爷，掐住他的脖子叫喊道：“我打开了锁，我赢了，是你不守信用，这家产何在？”霍三爷的声音依旧沉稳，沉稳得令凌枝梅害怕：“你想想，你真打开锁了么？”

“你……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守信地将全部家当都放在了这匣子里，你信么？”

凌枝梅松开了掐住脖子的手，不解地望向霍三爷。霍三爷整了整衣衫，不慌不忙地讲解道：“我用全部家产换来了一块天外的玄铁奇石，以我一生制锁的所有技艺完成了这把锁，这把锁就是世上最珍奇的宝物，你又在寻找什么？”

“可是，我打开了这把锁，分明是你输了啊。”凌枝梅还在做着无力地辩解。

“你解破了第一道锁，打开了这个匣子，可是第二道锁你解开了么？珍宝在前却弃之如敝履，眼中只有匣中的空无，如此眼力，你也好意思自称飞贼？心心念念匣上有形的锁，却对这个谜题这个无形的锁无所察觉。既不识宝，又不知锁，你又怎能做贼？”

口口相传的故事到这便终止了，后续的发展众口不一，唯一确定的一点是，从此再没人在历阳城中看到凌枝梅。

有人说，霍三爷在训斥凌枝梅时，还曾感叹：“你只知道门上匣子上有锁，可你知道心上也该时刻挂着一把锁么？若没了这把锁锁住底线，再贵重的宝物也只会被偷走。你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心中没有这把锁，也只能步入邪道，行事不端。快离开吧，去寻你那把丢失的锁去。”

还有人说，在凌枝梅羞愧离开后，霍三爷又在无人处念叨着：“心上有锁，是锁住底线，也是锁住了信任呐。我造了一辈子锁，又何尝不想这天下夜不闭户，再无用锁之地呢。”

许多年后，霍三爷的后代每次去坟上扫墓吊祭先人时，总能看见一枝梅花，从不凋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