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竹笋还没有吃完,小满的苦菜公又匆匆地来了,满山遍野,枝繁叶茂,绿油油的一片,瞧着止不住地叫人欢喜。在这个逐渐炎热起来的夏天,苦菜公来得好,来得正是及时。不得不说,大自然懂人情,又无私,知道人们需要什么便给什么,正如母亲常说的那句俗语:“小满要吃苦,消火又解暑。”
那日,我与母亲一同回故乡,她一路走得慢吞吞的。她不是腿脚不利,是一直想着采摘路边的苦菜公。她爱吃苦菜公,就如同她爱吃苦一般,总信奉“吃得苦中若,乡为人上人”的道理,总觉得人生是先苦后甜,吃苦多了,不苦的日子才甜。她爱吃苦菜公,也爱做这道菜。我常跟朋友们开玩笑说我小时候,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每年的春、夏、秋季,桌上必定有一道苦菜公,特别是小满前后。朋友们笑了,他们说他们的家里也是这样。这倒不是巧合,小满的时节,地上时令的蔬菜本就不多。我记得,我们家这个时候,地上只有黄瓜,可黄瓜不是天天有。黄瓜也有脾气,你连摘她几天,它也不乐意,总要隔上几天才给你开花结果。而这几天,能助人渡过难关的菜就有苦菜公。
我首次见母亲做苦菜公,十多年前了。她做苦菜公会用水焯一遍,说既可以去苦味,又可以去脏,然后过两遍凉水,沥干备用。锅烧得滚烫后,她再不吝啬地放大量的猪油,说是猪油一定要多放,不多放苦起来吃不下去。等猪油冒泡开花,扔进去两颗切好的小米椒爆炒,闻着锅里散发出辣味后,才放苦菜公,放盐,大火翻炒至出锅。我见她自信满满,一出锅,趁热尝了一口,顿时苦出灵魂来。她不信,自己亲尝了一口,却说不苦嘛,味道不错,正常发挥,正常发挥。从那以后,母亲便知道我吃不得苦。于是,她变着法给我做,或是苦菜公炒鸡蛋,或是苦菜公鸡蛋饼,又或是苦菜公肉团子。这几道菜虽然苦味少了许多,可苦菜公还是本性难移。我有一次多贪吃了几个苦菜公肉团子,吃饭吃到一半,突然呕吐起来。母亲拍着我的背心疼地说:“这点苦都不能吃,这一辈子怎么得了?”她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上。我想我并非是一个不能吃苦的人。我暗暗立誓,我也要成为像母亲一样能吃苦的人。我的父亲走得早,是母亲一个人拉扯大我和妹妹。她供我们吃穿,供我们上学,期间吃力多少苦,我算不清楚。我也要学会吃苦,从学会吃苦菜公开始。后来,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终于吃苦不吐了,跟吃酸甜辣一样能够适应苦味。我虽还是不爱苦菜公,却不那么讨厌它了。然而,我学会吃苦之时,我的母亲却老了。她老了,依旧还爱着吃了大半辈子的苦菜公。
故乡爱吃苦菜公的不止母亲一人,还有个老太太。清晨的时候,她俩喜欢约在一起去山上菜苦菜公,去的时候各自挎个竹篮子。等太阳冒出头,她们就回来了,每人摘了一大竹篮。在我们家门口的水井旁,她们一边挑拣、清洗,一边讨论苦菜公。老太太告诉母亲当年苦菜公救了她一命,她没饿死,全靠不起眼的苦菜公。母亲告诉老太太我吃苦菜公的经历。她们有说有笑,却把我羞得脸红。老太太走后,母亲一个人也不上山了,自己默默的在地上种上了苦菜公。每到春、夏、秋季,苦菜公盛行之时,她就念叨老太太,说老太太爱吃苦菜公,是因为老太太命苦,命苦的人吃点苦的东西,心里便不那么觉着苦了。我想母亲她恐怕不只是在说老太太,也是在说她自己。
以前,我在集市上很少看到买苦菜公的人,不知道是卖的人不够吃,还是喜欢吃的人不多?而现在,集市上的苦菜公十分抢手,又特殊是野生的苦菜公更抢手。苦菜公的命运也是一波三折啊!它从前是人救命的野菜,现在是人饮食上的调味菜。曾经,我遇见过一位母亲强迫自己孩子吃苦菜公的场景,有趣极了,看着看着,我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感慨万千。不过,我的母亲从来没有逼迫我吃苦菜公,是我自己愿意去吃的。
我走上社会后,再想起这些事情,才明白吃得苦菜公的苦,未必吃得生活的苦。生活的苦比苦菜公的苦更复杂。苦菜公的苦是我们味蕾上散开的味道,生活的苦是我们人生中的磨难。一个苦是锻炼我们的意志,一个苦是磨炼我们的灵魂。人活着,需要苦味,也需要磨难,正如路遥先生在《平凡的世界》中说道:“活着,就要时刻准备承受磨难。”
远远地看见了故乡山的轮廓,我和母亲的怀里都抱着满满的苦菜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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