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独孤贵妃有一把好琴。

由洛邑第一的斫琴师谢必安亲手打造，琴身用桐木和梓木打磨而成，通体黑色，却泛着隐隐绿光，是不传世的手艺。琴弦选了雁山以北的野驹尾，而且要十年以上的成驹。琴名“绿绮”，琴铭“桐梓合精”。

这把可以用价值连城来形容的琴在独孤贵妃及笄那年，被她的父亲光禄大夫独孤复重金购得当做礼物送给她。那时候她还未出阁，有一个好听的闺名唤作“乐菱”。

都说贵妃抚琴的技艺配得上这把好琴，但是从没有人见过她抚琴，宫人们更多的还是看到独孤贵妃一个人坐在琴前静静出神。

所以不免有人觉得这把当世的名琴很是落寞，偶有起风的时候，琴弦在风中微颤，发出呜呜的声音，似是呜咽。

“不过我倒是听说，独孤贵妃抚琴的手艺在江南道可是冠绝呢。”太皇太后坐在高高的坐床上，半阖着眼。

“都是一些乡野传闻，当不得真。”独孤凤静静地跪在一旁，既不起身，也不抬头。

“那改日便把琴送到慈宁宫吧，你如今嫁到宫里来，便是自家人。”太皇太后起身，似笑非笑，“你既然用不到，总不能埋没了这把好琴，我到时遇了丽人也好有个赏头。”

“谨遵太皇太后吩咐。”独孤凤应道。

“太皇太后起驾——”耳畔传来内监尖锐的嗓音，宫人们慌忙跪作一团，一阵杂七杂八的声音结束后，诺大的宫殿里只剩下独孤凤一人。

她起身来到桌前，宫、商、角、微、羽、文、武，独孤凤一弦一弦地抚过去，抚到文弦和武弦的时候停下手。

“士无故不彻琴瑟。”一个眉眼含笑的身影浮现在她脑海里，端的是龙颜凤貌，文武双全。

“可我终究只是个女子。”她抬手，复又抚在琴上。

一阵激烈如山崩地裂的声音，守在殿外的宫人急忙进来，只见七弦俱断，满手鲜血的独孤贵妃倚在窗前，像是个断了线的木偶。

“我无事，你且出去，明日把绿绮送到晋王手里。”一语毕，万念俱灰。

“可是太皇太后说……”宫人为难道。

“你按我的吩咐去做，便不会受罚。”

“诺。”宫人唯唯诺诺地退下，只觉得今日的贵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惫和脆弱。

二

独孤家的势力很大，如果用一句诗来概括的话：“三代子弟皆骏马，一表具奏十四家。”

这里的“十四家”指的就是开国的十四家公侯将相，所以你完全可以想象那是一个怎样显赫的世家。而真正将独孤家势力推上巅峰则是在光禄大夫独孤复的独女，独孤乐菱的及笄礼上。

因为在这天独孤乐菱，笈而礼之，称单字“凤”。

天之子称龙，民之母称凤。

时人云：“得乐菱者得天下。”

“但是有人不稀罕。”独孤凤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记得那天她穿了大红的衣裳，父亲特意请了江宁织造郎中亲自监工，最精湛的绣工与绸缎，造就了全天下仅此一件的十二重绣，九十九种瑞鸟以不同的姿势展翅在这件羽衣上。

她端坐在珠帘后，抱着及笄的礼物弹奏了一曲《平沙落雁》。

满堂的喝彩声里，一名身材欣长的青年走上前来，白衣玉带，唯腰间一根紫萧，衬得他越发出彩。

细密的珠帘里，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记得他的声音，像是高山上的雪莲一样，夹杂着淡淡的冷冽与清馨。

他解下腰间的洞箫，“这根‘紫竹’和姑娘手中的‘绿绮’均是出自谢大师的手艺，方才听闻姑娘琴声，颇有逸士之心，不才愿为姑娘铺衬，你我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可好？”

一个吹箫引凤式的开端。

席间有美人和歌而舞，有文士借酒赋诗，有孩童击箸嬉笑，黑夜里一点星火，全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是晋王爷。”隔天有人告诉她。

于是待字闺中的每一缕风都带着丝丝甜蜜的气息，她回想着那人不小心吹错的音符痴痴地笑——真是个冷冰冰的呆头鹅，面冷心热。

她开始频繁地梦到那天夜晚，她开始悄悄打听每一个关于他的小道消息，她在纸上一遍一遍地写下他的名字又悄悄焚毁，暗自期待着将来的每一个黄昏暮后，都能有丝竹之和，安逸又宁静。

但是，他终究不是她的“萧史”，即便她甘愿做他的“弄玉”。

三

一年后，独孤复高兴地拿着拜帖，“乐菱，秦王殿下向你提亲，你可愿意？”

是“秦”不是“晋”，刚在眉梢上泛起的喜色转瞬即逝，“爹爹，请问晋王殿下在哪里？”

“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还在边关打仗。”独孤复脸色泛起不悦，“这两年整个北疆被晋王殿下扼守的如同铁桶一般，我们独孤氏的子弟想要捞取军功可是难如登天。”

看到女儿的眉头皱起，独孤复急忙跳转话题，“乐菱，秦王与我们独孤家的子弟来往向来亲密，如今皇帝已经年迈，夺嫡之争迫在眉睫，你嫁给秦王，有我们的扶持，将来他登上大宝，你就是未来的皇后......”

目光灼热的光禄大夫仍在滔滔不绝地描绘他心中的野望，却没注意到心爱的独女眼中逐渐失去的光彩。

“那么，一切全凭爹爹做主，我相信爹爹一定会替乐菱觅得如意郎君。”她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以善于算计而被人称作“老狐狸”的光禄大夫并不长于儿女情长，所以他只是单纯的以为女儿是在为将要离家而感到忧愁。

只是在多方势力的不断追逐角力中，热衷于权力的光禄大夫忽略了一件事——

独孤乐菱的阁楼上再也没有传出过琴声。

独孤凤成婚的那天晚上，整个伊水河都泛着令人微醺的酒气，很多年后人们提及那场盛大婚礼还是会用艳羡的语气。人们纷纷夸耀和赞叹着秦王是如何俊朗如何豪迈，毕竟整个洛邑的士族都被邀请去参加了那场婚礼，一般的平民也有幸分得一杯美酒。

独孤凤独自坐在绿绮前，直到秦王走进来，亲手挑开她的红盖头，她都没有等到那个人回来。

也许是因为边疆军务繁重，也许是因为秦王的手段，也许是在他看来权力的重要性在她之上，也许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其他原因。

“但那都不重要，”第二天独孤凤坐在铜镜前细细地绘妆，黛眉丹唇，云鬓高洁，衬得她越发娇媚，“他终究是没有赶回来，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后是先帝崩殂，秦王顺理成章的登上大宝，独孤氏的参天大树愈发繁茂。她在后宫中独擅专宠，万千宠爱。

直到建成初年的冬天。

晋王爷回来是在建成初年的冬天，整个洛邑都被茫茫的大雪覆盖，她的夫君皇帝也就是当年的秦王携她出迎。

史官载：“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上封七珠亲王，授黄金千两，食邑万户，奉左虎符，统帅三军。”

“真是好大的威风！”独孤凤看着他发间剧增的风霜，笑的肆意又张扬，手里却攥出血来。

原来有时候有多爱一个人，就能有多恨他。

四

外戚干政，这是历代太平皇帝都要面对的难题，因为太平的皇帝只有文治，没有武功。

有的皇帝愿意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先帝，也比如秦王，他们愿意蒙受祖宗的阴德做一个安乐皇帝，也丝毫不会为九泉之下相见列祖列宗而感到羞愧。

但是有的人是不愿的，比如——晋王。

养在深宫的他从小就见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屈辱，所以他在心底暗自发誓，一定要铲除这帮乱党，把皇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他拒绝了独孤氏抛来的橄榄枝，执意要去北疆，他要掌握军权，军权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力量，然后他才能将这些毒瘤一一剪除。

直到临行前他去了独孤复嫡女的及笄礼，他对这些事向来是不感兴趣的，他只是有些好奇仇家的女儿是什么样子。

然后一曲《平沙落雁》像是天外之音闯进了他的脑海，一曲《高山流水》又暴露了他的本心。

年少的仇恨和欢喜总是来的这样措手不及。

“去了北疆就好了。”他捂住一颗乱跳的心安慰自己道。

在那个“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苦寒之地里，他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的琴音，于是塞北的寒风也变得温柔缱绻起来。

“我要娶她。”他在某天夜里对着月亮暗暗起誓道，要明媒正娶，要立很大很大的功业，然后风风光光地回来，用军功来换取她的爱情。

只是他错了，爱情不是用军功能交换的东西。

他听到洛邑传来她要订婚的消息，其实他是回来了的，只是没有见到她。

他带了两百亲兵，快马加鞭地奔赴洛邑，却在伊水河畔遭到了三千御林军的伏击，身受重伤的他只好被迫向北疆退去。

他的好哥哥比他更擅长阴谋诡计。

塞北的的寒风吹醒了他少不经事的心，也吹白了他两鬓的青丝。他用了两年时间，去匈奴七百余里，功高震主，号令三军，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步伐。

只是今晚一张七弦俱断、血迹斑斑的古琴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回想着她笑着对他说：“真是好大的威风！”忽然觉得世上有那么多的事是即便骑着最好的汗血马也追不回的。

一念至，口中腥甜。

一夜未眠，他在第二天带着补好的琴进宫，却听到她说：“琴的弦断了可以补，人的心碎了却是不能。”

“那如果，我反了呢？”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目光如炬。

“王爷又在说笑了，”她抽手走入珠帘后，“王爷要为我一个苦命的女子，去做弑兄夺嫂这样天下大不韪之事，就算王爷愿意，我却是不愿和王爷一起背负这千古骂名的。”

建成二年春，卧病三月的晋王薨，仅有一把紫竹洞箫陪葬。

消息传到宫里来的时候独孤贵妃正在后花园赏花，一阵天旋地转，再不能起。

据说当晚醒来的独孤贵妃在宫人地搀扶下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此后她自囚冷宫直至终老，未曾踏出一步。

后记

“吹箫引凤”是一个古老的民间传统故事，相传秦穆公的女儿小名叫做弄玉，不仅如花似月，而且善于吹笙。某天夜里，弄玉在“凤楼”上吹笙，远远有和声传来，余音传来，如游丝不断。

此后弄玉茶饭不思，秦穆公知道后派人找到了那个少年——萧史，弄玉的病不治而愈。从此弄玉天天在凤楼和少年合奏笙箫，伉俪应和。某天夜里，两人正在皎洁的月光下合奏，忽有一龙一凤应声而来，于是萧史乘赤龙，弄玉乘紫凤，双双翔云而去。

故事背景架空，大概描述了一个外戚干政、只手遮天的时代，想要重振皇室雄威的晋王与对立的独孤家嫡女相恋的故事，他们注定是不会有美好结局的。

人物原型由@许你雪莲为妆提供，事件和背景由我着手构架和描写。

微信公众号请转@纳兰小酱。

但是，他终究不是她的“萧史”，即便她甘愿做他的“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