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可以这样表达

 爱，可以这样表达

到盐城工作的第一个教师节，我便收到一份非常特殊的礼物——一袋茨菇。

袋子湿漉漉的，放在我家的墙角，袋子的底部还不断地往外渗漏着泥水。显然，这是刚从田里挖来的。是新鲜的茨菇。

就是这一袋茨菇，又让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那是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在兴化农村，也是一个教师节，两个女学生送来的一份特殊的礼物——一袋荠菜。看着那一袋沉甸甸的荠菜，你会想起田野的空旷与遥远，想起诗情画意，想起碧绿的田间两个少女小心地用刀子在田间的小路旁割下这荠菜的动人画面。我记得当天晚上，我用那么多的荠菜，然后又找了些鸡蛋、豆腐、肉做成了各种各样的菜款待自己。我知道我无法吃下那所有的荠菜，但我需要一种心情，需要面对这些碧绿的荠菜和这一席荠菜宴时的虔诚。

这是一种幸福。是一个乡村教师的幸福。

我知道这份幸福有时候竟然有很多让人感动的东西，我也愿意被这样的物事长久地感动着。一个平凡的教师，一个注定一生不会有大起大落的教师，必须得以这样的内心的高潮为自己演绎几段精彩的人生。

那一天，我写下了《荠菜宴》的散文，记录下了当时的心情。

这一袋茨菇，让我想起了久远的感动。

这一袋茨菇，是高二（5）班的章荣超同学送来的。

这是一个在各方面都不十分出色的学生。或者说，他普通得能让所有教他的老师都无法感到他的存在。

第一次翻看学生名册时，我发现章荣超与他的父亲不同姓。我又调来他的入学档案进行查阅，发现他的母亲也不姓章。我敏锐地感到他一定是一个经过重新组合的家庭里的孩子。

章荣超不合群，别人打球时，他可能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其实可能一页书都看不下。而别人在教室里高谈阔论时，他则又在操场南边的那条护校河旁独坐。

好几次，我试图走近他，都被他冷漠地拒绝了。他用他的沉默拒绝了任何一个试图进入他情感世界的人。

我知道他一定在情感受到别人的伤害。或者，家庭的变故使得他对一切人都产生了提防。

我听同学们说，章荣超实际上非常聪明，但他坚决不认真学习。因为他知道，即使考上了，他们家也拿不出钱来供他念大学。

是啊，我注意到了，章荣超甚至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我去了他的家。

这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继父还带来一个比章荣超要小些的女孩子。继父多年来一直病痛缠身。当知道我是章荣超的班主任时，他的继父竟然差点儿流下泪来。我原以为他对我的家访行为怀有一种感激，交谈后才知道，到这个家已经五六个年头了，章荣超这孩子都没有叫他一声。别说喊爸爸了，就是与他打一声招呼都从来没有过。总是用喂、嗯来打发。

章荣超的母亲情形也不是很好。她脸色黧黑，面容沧老，三十多岁开始守寡，后来为拉扯孩子，终于改嫁了。明知男方的条件不是很好，但为了孩子，她只能接受这样的婚姻。可是，真是祸不单行，没想到孩子的继父也得了病。而这个孩子却始终不愿开口叫一声父亲。全家人生活在冷冰冰的氛围中，全年都听不到一点笑声。

我带着一份沉重离开了这个家。说实在的，我也无法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教师节那一天，章荣超给我送来了礼品——一麻袋茨菰。章荣超将东西送到我家时，非常不自在，低着头，不敢看向我。他知道我不肯接受学生的送礼，因为班上学生都知道我严正拒绝了很多学生家长的厚礼。

然而，当我看到这一袋茨菰时，我一下子找到了契机。我当即笑了，拍着章荣超的肩膀说，荣超，你今天做成了一件伟大的事。

章荣超抬起头，迷惘地看向我。

我说，你知道我不收礼，可是你却能将礼送来而且我还接受了。谢谢你，荣超，你的这份礼，说什么我都要收的。

章荣超高兴地走了。

我知道，这可能是那个可怜的母亲的心意。可能这之前没有一个老师走进那个家庭关爱过她的孩子。而章荣超自己送来，又说明章荣超的心里其实对我对全班所有教师有着期盼而绝非是那种不想上大学的无所谓的心态。

我深切地知道这一袋茨菰的意义。

我无法拒绝这一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又深藏着深挚情感的礼物。这样一种非常普通的草本植物，是乡下常见的蔬菜。有谁拿这个来送礼呢？我深知那个贫穷的家庭拿这样的东西送给老师，其诚可感。拒绝的结果可能带来的是章荣超的更加自卑。在教育也开始渐染上吃请与收受学生家长礼物的时候，一个贫穷的学生又能如何？

盐城有一个作家，举家下放到乡下的时候，逢着粮食欠收，全家人靠茨菰度过了一段最为艰难的时光。这个作家感念土地给他的这一份最为质朴的食物，后来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茨菰斋。茨菰，寄托了盐城老乡的多少深情！

那一天，我给章荣超写了一封长信，那应该是一篇相当不错的散文，应该叫作《茨菰赋》。

我说，荣超，我感你超送来这一袋这一厚重的礼物。

我援引了那个作家的故事，我告诉他这一袋茨菰与生命等质。既然我接受了这样的礼品，我便接受了一种生命的重托。

接着我叙写了章荣超的不合群，批评了他不事进取，批评了他的消极与消沉。更指出了他在对自己的前途不负责任。

我最后说，我将代表章荣超将这一袋礼品分发到所有教师的手中。我会让所有老师都知道章荣超在想什么和需要什么。

信发出后，我希望很快能得到回音。

直到后来的一次作文，章荣超才算给了我回音，也才让我知道，他走出了自己。

在那一篇文章里，他第一次深情地描写了继父。

显然，章荣超在家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全家人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连那个小妹妹在章荣超回家后都大气不出。

可这一次，章荣超带着笑脸回来了。全家人看到他伸展的脸色，心里都非常愉快。可继父的脸色一直阴沉着。因为章荣超没有与他说话的样子。

家里的电灯强坏了。继父找来凳子艰难地爬到桌上去修理。可是，没想到，一下子没站稳，从桌上摔了下来。章荣超连忙走过去扶他，可是继父也像孩子一般地不让他扶，可又无法站起来。章荣超急了，脱口而出，爸爸，你就让我扶你起来吧！

全家皆惊。章荣超第一次开口喊出了爸爸。

继父长泪滔滔，喜极而泣，坐在地上搂着章荣超，说，儿子，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上学。你要好好读书，这才对得起人家姜老师啊！

章荣超也哭了，喊着：爸……

附记：章荣超后来考取扬州一家学校，工作数年后去北京某高校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