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不是我的老师,他教油画,我学声乐。
那时我17岁,带着三百多分的成绩、烟瘾和一把电贝司进了艺考培训机构。
机构在城中村的缝隙里,一个自建的院子。墙内教学楼和宿舍楼对望,希望小学的配置。墙外林立的自建房没有缝隙,戴着胶皮手套的肥胖女人探出窗外,尖声叫骂着。没人知道她在骂谁,她每天都这样。墙外有一股浓绿色,泛着金属光泽的污水。平静蜿蜒地流向最低处——被各种垃圾包裹树根的瘦弱榕树。
声乐老师很喜欢我,她给了我能力范围内最大的自由:迟到、睡觉、交不出作业。甚至容忍我带着烟味上她的课。直到半年后,她告诉我马上要评选副校长,不能出一丝差错,希望我暂时不要抽烟。
我忍了三天,对尼古丁的渴望击垮了我的思维。原本简单如数字的音符此刻也像古文字编撰的咒语。再一次惹得钢琴老师大发雷霆后,失眠到凌晨的我溜进了一片漆黑的停车场,在车后点燃了香烟。
汽车开锁的声音惊醒了被烟雾抚慰的我。一只大手将我拉起,随后强光刺眼,我们终于看清了彼此的样貌。
“你是那个背着琴来的小姑娘?声乐班的?”王老师把手机卡在后视镜,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也不敢看他。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死不承认和撒娇求饶,哪个对老师的影响更小。香烟即将燃尽,手指开始感到明亮和灼烫。
“上车吧,你在我车后扔烟头,学校会扣我的钱。”王老师摸了摸我的头,笑了:“毕竟,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吸烟。”
我上了副驾,将烟蒂熄灭在他为我打开的木盒里。转头看见他将烟盒递向我,脸上带着玩味的笑:“还抽吗?”我拿了一根,煤油火机再次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想到这么人畜无害的脸,瘾还不小。”我刚想反驳,塑料打火机的按压声快速而连贯地炸响,久久不断。嘴里的措辞被惊扰,四散奔逃,我只能挤出笑来,递上手中的煤油打火机。
“呵,还是牌子货。小姑娘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这个老师帮你保管,艺考过了来找我要。”王老师说罢,吐出一口烟雾,自顾自的把玩起火机,也把玩着我绷紧的神经。
突然,他发动了汽车,又示意我向正前方看。“看到那奔驰了吗?老板的车,我们一起撞烂它!”黑暗的停车场里,他的眼中燃着疯狂的光。我左手抓着他的手臂,右手慌张地摸索车门把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子熄火了,同时熄灭的还有他眼里的光。被我抓住的手臂轻轻抬起,重重放在我的脑袋上,不停揉搓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他比前一刻枯槁了不少,像被抽走了一半的生命。
“别担心,我不会的。”从我头顶离开的手,再次让煤油火机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烟雾伴着比烟雾更浓浊的叹息从口中冲出,他无力地瘫在座位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辆奔驰。
“我值夜只是因为回到家太孤独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每到凌晨,我就想撞烂老板的车,以死亡的方式摆脱这屎一样的生活。”说罢,他缓缓凑过身来,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我僵在原地,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见我没反应,王老师退回原处笑出了声。但很快,笑容转瞬即逝。他的眼睛再次直视前方,语气更加颓靡:“可选择这让我想死的生活,恰恰是因为我要活着。你说,人要像这样到什么时候?”
“回答我,学声乐的怎么跟个哑巴一样。”我从他的语气听出了压抑着的不满,这才意识到我从始至终都没说过话。赶忙回答道:“死亡,或者彻底无所谓的时候吧。”
“哈哈哈哈,是个好答案!”王老师拔出车钥匙,下车为我开车门。“烟留车里吧,明天要查寝,回去赶快睡,马上天亮了。”
“您……不会告诉我老师的对吗?”我终于问出了积压许久的问题。
“告诉她干嘛,她又不是不知道。”王老师拉着我边说边走,转眼已经到了宿舍楼前。我还想说什么,他却轻推我的背,示意我赶快上楼。
踏上楼梯那一刻,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午休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就在画室。”我回头,只看到他的背影,懒散却快速地越走越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