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对于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时,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慢慢升起。
——阿尔贝 加缪
(1)
火车上总是个狭小的地方,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一般的出行,大多数人总会选择硬卧,我们三人也并不例外。昨夜刚刚下了第一场秋雨,拥挤着上车时我吸了一大口凉气,胃部瞬间拧着很不舒服。我瞥了一眼身旁这个面部不悦,下巴肌肉松弛,头发已经稀疏的男人,他正费力地两只脚踩在中铺上把我那个大大的行李箱塞进行李架上。我盯着火车上狭长的甬道上各色的人匆匆流过,疲惫的人与喜悦的人总是大半分开,像是棋盘上黑白色的棋子在游离,最终疲惫的黑色胜利了。出行总是艰难的,喜悦只在决定出现的那一瞬间,剩下的只剩疲惫。就像爱情,只是一瞬间,剩下的只剩下疲惫的婚姻了。
男人这时正歇在下铺,口中喘着粗气,粗大的旅行箱使他瘦小的身体显得有点不堪重负。女人在我一旁翻着我的书包,正如她曾经翻着我的日记然后问我:“你不快乐吗?”我抛却了这个女人翻我日记的愤怒,甩了一句反问:“你快乐吗?”于是,女人合住了我的日记本,语气凝重地对我说:“对不起。”我用相同的语气回道:“没关系。”后来的日子里,我每一次我与这个女人的对话时,周围的空气总是适时的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中的尘埃都在打结,我总是站起身试图解开它,我的额头、背部的汗珠越来越多,他妈的,解不开了!这个女人再一次问我该带的东西都带齐没。我再一次重复地说道:“都带齐了”,然后我不自觉地又检查了一遍。话语与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重复着,然后按部就班到死亡。
忽然火车咣当一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身边就近的物体,一个抢回泡面热水的女人,脸部喜悦的表情还没有完全展开就旋即把汤汁撒了一地,溅到了旁边一个男人的白色袜子上。女人正忙着道歉,男人也缓慢地说着没关系,眼睛却盯着自己白色袜子上的黄点发呆。他心中肯定在生闷气,他肯定觉得刚才那个女人面目可憎。但是礼仪与道德制止了这一切,人类引以为傲的美德。
火车已经缓慢地在行驶了,车上的人都在叽叽喳喳着。到处都他妈的是叽叽喳喳的,后来飞机上也是,每一个角落都在喧闹,总是与我格格不入。后来漫长的时间里,我总是等待着天黑,错过大众的饭点才去一个角落的饭店匆匆吃完。最常去的一家叫“中韩快餐”的饭店,老板也是漂洋过海来这里打工带着一个上三年级的小女孩儿。老板有一个姐姐,因为生吃草鱼中毒死掉了。老板说的时候,眼泪是在眼眶打转,而我正用智能手机浏览者当天NBA篮球的战况集锦。对于他人的痛苦,我们是缺乏想象力的,甚至根本没有想象力。
感同身受有时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就在这个孤凉的晚饭之前,我接到了这个女人的电话:“他张口就跟我要2万元钱,这么多年不往家里拿钱还有脸找我要钱买股票,于是我正准备与他吵架,他就挂了。”之后,这个女人跟我说了他们之前又吵了好几次架,因为钱,因为我。等我回到家,通常正值他们漫长的冷战,经年累月。我隐匿了我的苦痛,拒绝感受他者的痛苦,有一长段漫长的时间,我拒绝倾诉,因为我确实也无人倾诉,所以沉默与自卑开始快速滋生,声势浩大,逐渐将我吞没。
透过车窗,外面的天空将黑没黑,这时的氛围最是低沉。女人一直与我说着话,我不耐烦地应答着,男人看着我们的对话,有时也滋出一两个句话问我。男人与女人是不常说话的,这早已存在多年了,冷战旷日持久,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已然形同陌路了。这一次三人一起坐火车出行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是买的硬座去的北京,目的是旅游,而这一次是他们一起送我去外省上大学。
后来,我执拗地习惯了一个人艰难地旅行,逼着自己一个人。因为我厌烦叨扰以及一切勉为其难的眼神。旅行都是心猿意马地自我流放,一场短暂的逃离,所有人旁观着所有人的生活。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我经常跟我自己说:“你要做好孤独踯躅前行的最完全准备,因为没有多少人可以消解你多年来的自卑以及日渐浓重的悲观主义。世界不会为你而生死,你只是一个符号,只不过增添些许情感罢了。而就是这点情感,是人类最高妙的表现。如果你问我爱情是什么?我会说那就是这冷漠到动人程度的世界所赋予人类的最大限度的权利。而这权利的深处隐匿着的自由是人类所能祈祷的最伟大的庙宇。”
但是,爱情会被赋予最伟大的意义,当然也会咒骂成屎尿之地。前者通常是青年们最美妙的想象,而后者通常是人到中年后一次酩酊大醉后的感叹。这就是生活的真实,没有什么会一直唯美,会一直永垂不朽。
突然,我被偶然飞进车厢里的一只苍蝇吸引住了目光。我的眼球跟着它乱动。它正在转着圈飞,然后忽然撞向车窗,落下,用嘴舔舔后腿,用后腿捋一捋翅膀,然后又开始转着圈飞。它忽然落在了这个男人稀疏的头发上。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的头垂了下来,似乎是睡着了。这样的情境总在我的生活中重复,每当我于晚上24点之后写完了作业,这个男人早已经在蓝皮沙发上头垂下来打着呼噜睡着了,面前的桌子上还剩半杯啤酒。整个意象持续了有十多年之久,以至于我每一次回到家在书桌旁偶然闭上眼冥想的时候,脑子里全部都是我未来残羹剩菜一样困窘不堪的生活。这是我多年来都扼制不住的想象。
于是,我碰了碰女人的胳膊,示意她看一眼男人。她撇了一眼后说:“赶快让他去上铺睡吧。”我推了推男人,把女人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与我又说了几句话,无关痛痒。多年来,这个男人与我的对话大都是无关痛痒的,在半醉的眼睛里用庞大的篇幅对我讲述着他当年如何用一张漂亮的24个英文字母的书写搏得老师的欣赏与全班同学的喝彩。我不耐烦地说道:“是26个!”“啊?26个吗,可能我记错了。”而这一次的被夸赞是他学业上唯一的巅峰了。这样类似的回忆与重复的话语在他酒后重复地讲,我重复地听,像极了我之后寡淡的学习生活以及今后的各种生活。以至于我总是有一种错觉,多年以来,我伪装的像一个人一样,游曳在我的身旁。
这个男人脱掉黑皮鞋,把黑色的袜子塞进鞋壳里,艰难地登着梯子爬上了上铺。“这里怎么这么小?”男人说。
就火车硬卧的空间来说,上铺最小,下铺最大。所以,后来在火车官网上抢票时,下铺是最难抢的。为此,之后的智能手机盘活了一堆抢火车票的“应用软件”,即便如此,抢上下铺的机率也很难。在坐这趟火车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用的手机还依然是“小灵通”。母亲总以此为傲说我“安贫乐道”,我只是把我攀比心虚荣心各种心锁了起来而已,经过了与母亲小时候数次关于买玩具的争吵后,我就渐渐放弃争执,既然不给买,我以后就不要了。后来我才缓慢的理解了这叫妥协,后来我望进这妥协的深处它可以幻化成一出悲伤的爱情或者是僵持的婚姻,再然后我想到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地嚷着母亲仅仅是要买《金刚葫芦娃》的碟片时的样子,后来的我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目狰狞的默默地咒骂道:“小杂种,真他妈不要脸!”后来我时常这样咒骂自己,越来越狠,直到想不出什么难堪的语气才结束。
这时,男人因为上铺太小而爬到了中铺,把上铺留给了女人。他们没有选择下铺是为了留给我睡。这样的选择也是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伦理习俗,我是他们的孩子。我示意让男人到下铺睡,他果断拒绝了,即使他觉得中铺依然很难受。而把最难受的上铺留给了这个女人,而事实上,在我生活的最困窘处,也是这个女人把最难受的部分替我抹平,使得我的自尊尚在,我的骄傲依然存活。为此,我总带着一份绵长的愧疚之情审视着这个女人,也就很轻松地原谅了她曾经擅自翻我日记的事情。
这时,车窗外的天已经完全漆黑一片,偶尔有几点灯影闪过。火车也已经开始平稳而快速地行驶。车厢里人们也逐渐安静下来。女人这时要准备艰难地爬上上铺,略过中铺时,男人已经打起了呼噜声。我依然对女人说让她到下铺睡,她也拒绝了,即使爬梯子是一件如此费劲的事情。
我依然坐在下铺,背靠着车厢,眼睛盯着车窗外的黑色和偶尔略过去接泡面热水的人。火车上永远充满了泡面的味道,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恍然觉得泡面真他妈是一个伟大的发明。火车早已经行驶了一段时间。我感到了异常的压抑,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去如此遥远的地方上学,我理应感到紧张和不安。但是我没有,后来我了解到大学同学中竟有一个人独自坐着长长的火车,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站着(硬座票被卖完)来到遥远的外省上学的事情时,想着自己有着父母的陪伴,父母也愿意陪伴,并且我是躺着,女人还让我今后坐飞机,避免火车的拥挤、难受以及费时费力等等。这应该是有对比与区别的。应该是天大的区别,可是我并没有感到欣慰。
我捂着胃部,用手揉搓着,胃部咕噜咕噜地乱叫。我理应是开心的,因为那个从小就反复被别人重复说到的“大学”的意象将要在我的眼睛,身体以及经历中展开,然后变得熟悉。我理应是高兴的。但想着我挤上火车时天边火红的晚霞里似乎像是只在送离我一个幼稚的人,我不勉感到一丝长长的压抑。这种压抑在后来漫长的时间里被我彻底激发乃至覆盖了我生活的边边角角。这种压抑感伴着这胃痛更加使我焦躁。我想起身去打一杯热水。
“赵明!”听到女人叫我。我的思考也骤然停滞。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名字的厌烦。高中时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手电筒”。他们很自信也很骄傲自己这样的智慧,这是除课业之外他们唯一显示自己智慧的乐趣。后来我的外号还有“电灯”、“灯泡”一切与“照明”相关的物品。这些外号传遍了全班,我也无可奈何地妥协了。我觉得从小我很擅长妥协,变异的妥协通常要为自己执拗的性格付账。我祈祷着这种妥协能像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把它拉出去,但祈祷通常是无用的。为了找到一些心理平衡,我当时心里想的是还有“蜡烛”、“油灯”这些古旧的“照明”用具那些自诩聪明的捣蛋生没有想到,我的心理就有一种诡异的平衡感与自我安慰的激素蔓延到全身使我瞬间心智平静下来。
但唯一令我无法平静的是有一个留着花卷头型的瘦高富二代在某一天站在了我的身后,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将他的双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然后用双手捏着我的乳头问我爽不爽。我当时无动于衷,用沉默抵抗着,眼睛盯着一道其他人认为很容易但我觉得异常艰难的数学题,旁边有很多双眼睛注视着我。那一刻,那众多眼神中或许有钦慕我这样“气定神闲”的态度。为此,在我后来一边刷牙一边咒骂完我当初是“小杂种”的岁月后继续咒骂着这个瞬间我的表现。后来我想这应该是这个信息时代所愤怒的那种“校园霸凌”事件,只不过我遭遇的是轻微的,带着调侃的味道。但我依然感到苦痛,为此我用最恶毒的语气开始歇斯底里地咒骂我自己,直到声带沙哑,以头抢地,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时。
我全身因为筋疲力尽而颤抖,对于那个瞬间,我应该起身回击一记重拳作为一种自尊的宣誓,但是我没有。理由也很简单,我讨厌麻烦的事情与后果,因此我避免了青春时期的一切悸动与激情。那个时候,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正值争吵的高峰期,处处在争吵,在厌弃,在抱怨,在咒骂,在僵持。而我痛恨当时我没有打出那一拳,打出那一记可以冲破我青春所有萎靡所有沉缓的拳头,使得我的身体可以跟上我的精神。但是,我很轻易地就用什么古代“韩信受胯下之辱”的历史典故冲淡了自己的愤怒,但是韩信最后因为所谓的愚忠而被杀,而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从个体悲惨的结局来看,一切所谓的美德故事都他妈像是一出荒诞剧。它一本正经地演绎一出荒腔走板的岁月,使我有幸活到老年端看自己曾经爱什么以及怎么爱,为什么爱以及爱究竟到底在哪里?
这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在我的生命体验里他也很微小,之于他人就更是丝毫不剩了。所以,等到了后来诸如林肯乐队主唱自杀、台湾作者林奕含自杀,他们的原因相同,一个类似不幸的遭遇,在这两个自杀的人那里,有些事,从来都没有过去。
之于我自己,后来我数度因为我是所谓的乖学生,所谓的遵守那些学生标准而愤怒。时至今日,我依然在愤怒,并且愈演愈烈。当我听到作者林奕含在自己的婚礼上说要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具有想象力的人,是因为我们本身对他人痛苦是缺乏想象力的,而文学恰巧是你需要不断地努力地去渲染这些想象力的。将这种想象力放大到整个民族甚至是人类,就是当初美国华裔年轻女作者张纯如自杀的原因之一了。当我用戏谑地口吻对父母、对朋友说出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时,我笑着说,他们笑着听。正如这个女人数次对我诉说她所嫁非人,正如这个男人数次对我诉说他的老迈与无能为力时,我都表现得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因为我尚未经历婚姻,也尚未经验完全的爱情,我也因数次恐惧亲密关系而频繁躲避着,我以为一直困惑着一个人凭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以至于到最后,我躲避着一切可能,甚至习惯了所有的结局都是以悲剧落幕。
忽然,“赵明!”女人再一次叫我,多年以来,这个女人叫我的语气里都夹杂着自己所生不幸,所活不快的愤怒感,以至于每一次我与这个女人争吵时,新旧价值观的对撞,我知道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成长,在人生命里不断地给注射着所谓成熟的液体,直到你看上去变成沧海桑田的模样,直到你放弃了一切幼稚的想象力,成为一个所谓踏实稳重的人。我恨透了这样的成熟,但我像那个男人酒醉后不断地抱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一样,我也他妈的对此无能为力。因此,我总是充满着愤怒,好奇着友谊像吹爆了的安全套一样,自我与他人之间总是隔着一条鸿沟,而那吊桥又危机四伏。
“赵明!想什么呢!”女人又叫了我一遍,“推一推他,他呼噜太响,我睡不着!”
于是,我推了推男人,男人半醒不醒地哼了一声。然后朝里翻了个身,继续睡。女人一脸无奈地看了一眼男人的半个身子,又撇了一眼我:“咋还不睡?”
“我胃疼,正要去打一杯热水!”我回道。
“书包里又胃药,你吃上点。”女人说道。
“哦!”我回道。
那是这个男人的胃药,他吃了10年!
我打完热水穿过走廊,灯光昏暗极了。周遭的呼噜声此起披伏,对我来说这是十足的噪音。后来的后来,我需要忍受着这不断地呼噜声,我学会了主动引入妥协的艺术,为了所谓的面子与和谐。后来的后来,我一晚上一晚上的失眠,导致了我的神经衰弱。那个时候,我晚上亮着手机屏幕,开始将这些晚上的胡思乱想打在手机的备忘录上,形成了一本似是而非的小说,最后的这些胡思乱想卖了五千多元钱,也算一种莫名的抚慰,但是长时间的打字导致了我的颈椎神经压迫到手掌,手掌时常是忽然麻木,我需要用双手狠狠地掐掌心,同时,我知道我这就是代价,你得到了一样,便总会失去一样,你不可能永远得到。神啊,总是很差劲,不是吗?当你的祈祷总是背道而驰时,你才会发现你是孤身一人,仅此而已。
我缓慢地摸到了自己的车厢与位置,继续背靠着车厢,盯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思考的话语再一次飘到了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的身上。男人与女人已经结婚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已经足够长了,长到可以足够抹灭一些曾经习以为常的期待了。女人说男人对她是有爱的,女人自信地如此认为。那男人呢?她说在我没出生前她把那个男人当成了儿子来伺候。后来一切不如意的事情使她在我八九岁时闹过一次巨大的离婚。
那个时候女人的父亲还活着,男人的父亲也活着。女人的父亲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乡下人的姿态,强硬地为女人撑腰。男人的父亲在这婚变的一切事情消停后,与三天没有吃饭的女人说了一句古语:“杀人不过头点地。”老人事后忽然觉得这句话说的有点突兀,但女人却恍惚觉得老人说的是对的。随后老人把自己的私房钱以及自家经营的饭馆的当日挣得的钱也给了女人,作为一种微小的道歉。但是为此,老人与自己的老太婆大吵一架,老太婆摔门而出。“经此一战”,女人不再没头没脑地伺候男人。他们婚姻的曲线开始急剧地下降,从出租房搬到新的楼房后,女人开始走向右边的房间,男人走向了左边的房间。从此,他们真正的开始分居。后来女人对我说,她们结婚时男人的父母,也就是那个老人与他的老太婆就已经分房睡了。或许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或者这就可以代表了婚姻的全部了。
当年女人还在那次“离婚战斗”前的平房里时,如果男人晚上睡觉打呼噜声太重,她自己就拿着铺盖卷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婚姻中两个异星中的个体相拥于一张床上,那时伴着新鲜与激情,然后一张被子变成两张,一张床铺盖变成两床,一个房间变成两间,如果是二层小楼,那就变成了上下楼,如果可能,那就是你在家的时候我再出去租一个房子。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如此,所以欧洲早已流行开了“周末夫妻”的模式,是“open marriage”的一个变种。人类对于婚姻观的转化源自于多少年迭代后产生的悲剧的反思。但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结婚的时候,这种反思因为信息的闭塞还被赌在异国他乡的空气中。
时至今日,他们对于多元婚姻观的冲撞就像我小时候看《米老鼠与唐老鸭》一样觉得十分卡通和可笑。但是,笑过之后,他们之所以还在僵持,与离婚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原因在于双方的共同财产彼此仍然在忌惮着,当然还有我,所谓的纽带。在这种所谓纽带的温馨的象征里,我总能闻到一种流鼻血夹杂着铁锈和白醋一样的味道,一种类似腥味的东西。这种味道时常使得我恶心。但是,他们彼此趁着这夜色的浓重也都睡着了。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女人的名字,她没有应答,只是用沉重的呼吸声回应了我。而男人依然自顾自地打着呼噜。一如我可以望见他们新婚过后的模样。这个绳结越结越多,越结越大,谁也无法解开。
我再次缓慢地缩回了我刚才的位置,继续凝视着浓重的夜。想着他们彼此都是孤独的,我也一样,这是我肯定多年的答案。男人如果按照女人所说的是爱她的,那女人的选择应该是喜欢那种有人喜欢她的感觉。事实上,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据她说,他年轻时候追求者众多,不乏一些文艺青年,一些现在女生趋之若鹜的兵哥哥,一些家境殷实的人……但她总是躲着这些男人。他们在大年三十竟然一起涌入女人的家里想要见她,她只好躲在一个女同学的家里过了年。这是她作为勤劳善良节俭持家、当然还有美丽等一系列因素综合结果的传播。女人总说自己是世间少有的好女人,她说自己年轻时的外貌像极了俄罗斯的女人。她年轻时理应受到追捧。她说这个男人的很多朋友都说这个男人是娶了一个电影明星呢!她享受着那种感觉。这种感觉使女人迷幻,就像是一个高中语文考试总是得高分但突然在高考之后发现自己的作文他妈的写跑题了一样,这种迷幻也直接否定了所谓的“一生有你,只你一个”的爱情宣言。那些海枯石烂的话语就像是古代君子扯开妓女肚兜前的“温良恭俭让”一样。
当然,必须考虑时代因素,那个时代里的婚姻大多是媒妁之言,就像是西门大官人想要得到潘金莲不也得有个王妈妈吗?彼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所谓“到了日子”,年龄期限把婚姻变成了一项任务一样,一切在最初始的时候就是非浪漫化的,因此才逼得文学上那么多逆流而上的爱情故事。所以,既然你不是那一双蝴蝶的转世,也就别总痴心妄想了。而现在的信息时代将我们这种痴心妄想逐渐拉大、拉长,将欲望作为调料加进去,生猛而直接的像烈酒一样。但那时的婚姻还是一碗面汤,其实,任何时候的婚姻都是一碗面汤,只不过面不一样,你却总以为自己吃的是馄饨呢!
更何况当时,比女人小的妹妹都已经先她一步结了婚,她也着急了。她不是来不及选择,是因为男人的母亲硬塞给她二百元钱的礼节感动了女人?女人之前吵架时总说:“我当年是闭着眼睛嫁给了你。”这“闭着眼睛”,换句话就是“瞎了眼”,就是“鲜花插在牛粪里”。男女间的所谓的婚俗谚语里,我最讨厌这句话。它象征着一种侥幸,天大的侥幸,而非你情我愿,这就是中国旧时代里普遍的婚姻。女人与男人就是带着这种天大的侥幸组合成了一个家庭,然后模糊,持续,僵持,冰冷,直到死亡。
所以,女人对未来的期满从男人转嫁到了我的身上。只有在对我的未来的期许上,女人才能感到自己久违的存在的意义。或者说,望子成龙是每一对中国父母特有的意象。只是因为男人总爱表现出的垂头丧气的模样使得女人加剧了关注我的成长。作为计划生育独生子女一代的我,对于这样的关注总是显得异常不适应,甚至是厌烦。这种关注是变异的,我无法给出我最深层次的感激,而总之,所谓“身在福中”尔尔之云云我也就总把它当成是玩笑而已。女人说她放弃了之前紧逼教育我的方式,开始放宽松,允许我对她的吼叫,对她的指手画脚。当我的成长愈加变得绵长的时候,女人开始骄傲于自己当年的宽松,但有时因为一些琐碎的事她也会抱怨对我的宽松。我认为女人这是无理取闹,她有时把对男人的怨恨转嫁到教训我的身上,尤其是在我曾经的青春期时,这一点是令我异常愤恨的。
火车上的人这时都已经睡熟,呼噜声此起彼伏。火车刚好在鸣笛以示要变道,我被这笨家伙轻微地转弯而甩了一个小趔趄。我忽然注意到我左侧中铺上有一个姑娘正测身刷着手机,屏幕的亮光刺着她的脸,温婉漂亮。我发现了她脸上的眉宇间有一个清晰的痘印。如果有开场白的话,我想以这个作为话语的开始,我预想到她可能会有两种天壤之别的反应。她穿了一件条纹的绒衣,脖子里挂着一个小项链。刷手机的左手中指上带着一枚戒指反射着微光。她的嘴唇很薄,薄到似乎没有嘴唇。这也是可以作为另一个开场白的。她的眼睛很大,脸很圆。我盯着她的脸发呆。她的眼镜忽然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盯着我。我的脸瞬间通红,我能感受到脸上的温度在升高,但我知道这夜色太浓,她是看不到我的脸色的。我渐渐平静了下来,眼睛又望向了窗外。我知道了自己准备地所有开场白即将要烂在肚子里了,就像曾经的班级里唯一一个叫自己名字而没有叫外号的那个姑娘一样,欢喜的悸动最终被所谓的课业紧张所压制,理性最终高傲地占据了自己的心灵,丝毫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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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她叫白雪,一个听起来就十分纯净的名字。赵明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清晰地叫了出来,那样的轻柔。他愣在了一旁。白雪笑着问:“怎么了?”“没什么,只是……他们叫惯了我的外号,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来反而觉得突兀了。”赵明说道。“你是被他们压制惯了,你应该理直气壮地去勒令他们叫你的名字的。”白雪一脸严肃地说道。“是啊,我本该那样的。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叫我啥事儿?”赵明问。“刚还记起来的,一转身又忘了,我这脑子。”白雪挠着头说道。“没事儿,等你想到了再叫我吧。”“好的。”
后来,赵明一直盼着白雪来找他,去告诉他那件她遗忘的事,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可能是因为白雪她彻底遗忘掉了吧。”赵明自我安慰道,“人这一生会忘记掉多少话,多少重要的话,多少故意忘掉的话,又有多少来不及说的话……凡此种种,就是一个又一个被错过的人生了。”
后来的后来,他们毕业典礼那天,白雪穿了一身粉红色系的简装,准备在舞台上献唱一首歌曲。她的嗓音是全班公认的甜美。赵明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后背靠着上一个台阶,觉得此时的身体好轻盈:
赵明故意摸到了舞台候场的角落里,轻生喊着白雪的名字:“白雪……”白雪看到赵明猫进来的头,笑着小跑出去说:“什么事儿呀,赵明!”赵明顿了顿,说:“白雪,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时那次你想告诉我什么事情你还记得吗?”白雪觉很恍惚,笑着问道:“哪次?那么久的事我都忘了呀!”“但我还一直记得呀!”赵明抢着说道,明显语气夹杂着淡淡地怨恨。白雪顿了顿说道:“那……对你重要吗?”“当然!我也觉得唐突,只是想找个话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呀。”赵明顿时觉得他的话语突兀地就像与父母吃饭时看到电视里男女情侣接吻时一样的尴尬。
突然地,主持人出场报幕:“接下来有请高三年纪四班白雪演唱一首《毕业歌》,大家掌声欢迎。”赵明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场梦啊”,并自顾自地说道:“刚才的那句开场白不好……不好。我怎么总也想不出一句跟女孩说话时的第一句开场白呢?”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他的臆想,他开始用手拖着下巴凝视着舞台上唱歌的白雪:“告别了青春的美丽童话。”听到这句歌词,赵明的眼眶模糊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流泪了,嗓子一阵哽咽。他觉得自己的青春是异常荒芜的。他放弃了一切可能的情感追逐,他变得孤僻,变得在校园里碰见以前熟悉的同学的打招呼都会选择匆匆略过。在后来的同学新年聚会上,这一点被同学诟病与开玩笑,觉得赵明那会儿是高冷地不可接近。赵明觉得这一点诟病说的很对,对极了!而那时他凝视着白雪的歌声,舞台上的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任自己的眼泪自觉地流淌下来。遗憾,错过,这一切比得上一个糟糕的婚姻吗。不不,它甚至比后者更糟糕。
歌曲结束的时候,他望着白雪走下舞台的背影,他依然在执拗地想着白雪两年前那句遗忘了的话到底是什么?他希望那句话是言情小说里的:“赵明!我……我喜欢你!”而不是一句“赵明,我借一下你的橡皮、铅笔、钢笔、笔或者其他什么作业本……”之类的可有可无的话语。那本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对话,他本可以事后就问白雪那天她忘了的话是什么,但是就那样拖一天,两天,三天……直到现在。赵明还是怕那句话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甚至那肯定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赵明选择不问时不想让自己失望。但就是这一句类似“薛定谔的猫”的话语,每当赵明恍惚了神情的时候,他就会立刻揭开盖着笼子的布,看看里面的“猫”到底死没死,想想这句话到底是不是“我喜欢你!”赵明觉得“猫”肯定是死了,因为那次突兀的对话的结尾不该有如此突兀的“喜欢你”的转折,如果那样的话,就太他妈不真实了。反而让赵明觉得那样不太对,假如白雪真的就如赵明臆想的突兀的转折了,处在当时情境的赵明该做何种回答,是马上也说“我也喜欢你”还是故作深沉地微笑一下,然后心底里乐开了花呢?
这是一种只属于初恋时淡淡地意象,这意象会随着岁月渐渐地变得珍贵,变得模糊,赵明有时很庆幸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白雪那一遗忘的话是什么,正因为这样,他可以肆意地在填上自己希望的话语,抱着这样的话语好挨过一个又一个难免的深夜。
必须肯定的是,赵明是喜欢白雪的,是那种能将彼此名字的笔画数的涵义都必须解释在一起的那种喜欢。白雪在那些叽叽喳喳地也叫他外号的女生里显得异常的静,她安静的在赵明眼中就像是一尊雕像。而她的动态只在诸如毕业典礼这样重要的场合里才忽然艳压群芳。赵明一直觉得白雪似乎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赵明却还很幼稚地遐想着自己的人生。他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兵荒马乱里一直都在扮演成一个敌方奸细的士兵再把自己扮演的主帅的人头迅速地斩落马下,一出自导自演只自己一个人的荒诞剧。是的,这是一出自杀的戏剧,自己杀自己总也似乎哭不出声音来,伴随着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无尽冷战的冰窖一样的房间逐渐把自己冻住。他想不出自己幻想的这样甜甜的回忆会突然在某个发呆的时刻被惊醒,然后接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会活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们,为什么会僵持到今天这种地步。这之间,本没有必然的联系,本不需要必然的联系,本来自己是快乐的,是的,一切本不该是这样,那么,他们的应该是哪样呢?我的又应该是哪样呢?”
赵明终于开始了自顾自地游戏。他遵从这个女人的命令报了英语、数学的补习班。星期六日要骑很远的自行车去在拥挤的课堂上听着一个老女人讲解着英语语法,完形填空,阅读理解。再赶去稀松的教室里补习数学,在一个语速节奏缓慢、低沉的要命的老男人的课堂上睡死过去。偶尔逃课抱着盗版的《明朝那些事儿》,骑到一个操场或者楼房顶上去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或者拿着乒乓球拍去俱乐部找老头、老太太打球,有时央求他们与自己打。偶尔遇到某个碎嘴的老太太喜欢告诉赵明球与拍子的落点与球案的分割以及手臂怎么挥舞,赵明不耐烦地点头嗯哼着。他不想听这恼人的唠叨声,他只想在高强度的学习生活中找到彻底放松或者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
在安静的地方,空旷的操场以及房屋楼顶,赵明的脑子就立刻浮现出了白雪的影子,他那时是那样的孤独,而一周又一周的时光匆匆,那本《明朝那些事儿》并没有读完,直到高考前夜也依然没有读完。这本书是赵明从街边摆摊的小贩处买来的盗版书。其他买的书都还没有看,崭新的放在那里,就像是宣告应试教育有多么的可恶。伟大的应试教育,伟大的考试,伟大到分数决定一切命运,用了漫长的时间,他才缓慢地走出一次又一次应试失败的阴影,到现在,他依然在考试,依然是个学生,而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依然在僵持,赵明依然独来独往于每一个夜色之中。
他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依然用着小灵通,所以也不太清楚电子书或者手机游戏。他觉着没有必要,因为一切的课余生活都忙活在了语数外政史地的大堆大堆的作业上了。他避开了一切可能影响学习成绩的要素,把对白雪的喜欢深藏心底,高三那一年,他隔绝了一切活动,打篮球,乒乓球,看课外书等等。他越努力,成绩的排名越下降,最终他将学习成绩努力维持到班级的十几名里,甚至依然有下滑的趋势,他抵挡不住那样的趋势,他尽力了。那个时候,所有之前学不学习的人都在追逐,那个高考前夜漫长的训练场,没有硝烟的紧张感,无处不再的压力,最令他心烦的是,这个女人与这个男人依然在不断地争吵,一种毫无意义的结果。
此时,火车的又一次汽笛声把睡梦中的赵明惊醒。他知道他又做了一个小梦。之所以说它小,是因为如果把它做完,那将是漫长而枯燥的。这时那个看手机的姑娘已经睡着,她的背对着赵明。她睡得很稳,也很安静。“她要是白雪就好了”。如果说人生所有的偶然相遇都会是一场意外,那如果她是白雪的意外,赵明依然没有准备好一个令她自己心满意足的开场白。
赵明自言自语地把自己给逗笑了。这笑容立刻停止,现在已经是午夜了。“说实话,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赵明还是恐惧,他甚至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始一段情感。他清楚的是婚姻这个东西在男人与女人这里是个很艰难的玩意,到处是谩骂,互相抱怨。他们也从没有十分清晰地告诉过赵明他们的情感到底是怎样开始的,这情感并不存在高潮,甚至毫无激情。赵明再一次清晰地明确了自己想法:“我不会结婚”,他的语气在这句话上总是异常笃定,以至于之后多次与这个女人激烈的争吵中他不断地重复着,而这个女人不断地质疑着,正如赵明不断质疑着他们毫无意义而僵持的婚姻。
每一个深夜都是异常折磨人的,女人似乎睡不着,男人似乎也睡不着,我总是拖着不睡。多年以来,应试教育倡导的是“睡得晚=努力用功”这样的诡异的等式,似乎深夜总是能衡量一个人对于未来生活的态度,一种诡异的衡量。高考前夜之前的一夜一夜里,赵明曾经幻想了多次自己将会远离这个该死的书桌,远离这个该死的房间,远离这个该死的家,远离这座城市,远离熟悉的一切……但赵明忘了幻想的是,他还会回来,回到这个该死书桌、该死的房间、该死的城市以及该死的家。确实,赵明用了很漫长的时间才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转身离开是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
而不辞而别与逃之夭夭,赵明总是倾向于后者,这个语词总会给赵明带来一阵又一阵地舒适感与轻松感。但是片刻的轻松的过后赵明依然还要面对如此慌乱的生活,正如这个男人一次次无意义地抱怨着,并没有一走了之;正如这个女人一次次地将他咒怨男人的语气与期待赵明未来的语气等同,甚至很多时候的指桑骂槐坏令赵明瞬间感到心情异常沉重。赵明知道这是一种话术,一种无意义的话术,女人在骂,男人已经酒醉后陷在了沙发里,头垂着,像极了他的一生。赵明数次证见到这样的场面,他也清晰地知道这个世间还有比这个场面更加难堪的苦痛,有很多相似的人伫立在这样类似的场面中,无能为力着。
这时车窗外开始刮风,隔着厚厚的车窗赵明都能感受到寒意。这寒意使得赵明不自觉地望向那个姑娘,她不知何时翻了个身,脸朝向了赵明。“她的脸可真圆啊!”赵明暗自心想。
赵明再一次凝视着这深夜,开始期待外省的所谓的大学生活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面貌。它是否对得起自己高三那一年近乎囚禁自己精神与身体的努力?它是否能让自己彻底遗忘白雪那句她根本想不起来甚至无关紧要的话语?它是否能让自己远离和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那尴尬而冰凉的家庭氛围?后来的一切过后,赵明得到了三句否定的答案:“对不起。忘不了。不能。”这三个斩钉截铁的答案是四年后的赵明回答给现在蜷缩在火车下铺一角的那时的他。带着先验的口吻,赵明又一次感到:“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
(3)
一切近乎都是徒劳的期待。“本不该这样,那应该哪样?”赵明四年后不断地问自己这样一句话。赵明盯着火车外浓重的夜渐渐地昏睡了过去。直到赵明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有人起来了。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已经靠在车厢上睡着了很久很久。这时的夜已经是将亮未亮。一些车厢里的老年人们有早起习惯的已经起来了,坐在了窗子边喝着热水。不时传来一些老年人咳嗽吐痰的声音,那声音至今都令人不适应。
赵明清楚地知道将痰吐出的那一刻嗓子是多么舒畅的感觉。就在中考体育那一年,费劲气力跑了一千米只为了达标得到10分的赵明事后一直咳嗽不止,那感觉简直是要把自己的肺都咳了出去。为此,他喝了十五多天中药才止住了这剧烈的咳嗽。这样的炎症大都是因为剧烈的运动后引起的,在喝那十五天的中药之前就已经陆陆续续地一直没有治好。只要跑一千米或者别的剧烈活动后便咳嗽不止,最终病症的大爆发也算是情理之中的。后来在课堂上听课时感觉自己嗓子里有痰或者选择忍住不再咳出来,或者直接咽了。说来也怪,当时为什么不吐出来咳到卫生纸里。想到以前自己咽了好多自己的痰只为了充当一个安稳的好学生的模样,赵明便忍不住干呕了一下。他在呕吐自己曾经荒芜的青春,那里尽是些一无是处的回忆。
赵明在之后的漫长的岁月里,开始用自己荒芜的青春来抵挡一切失落与悲伤。每个人都希望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快乐的模样,为此,赵明总是在朋友之间不断地说着话,用以抵消他一个人孤寂时那漫长的沉默。但是那话语总是使得赵明更加的敏感,这份莫名其妙的敏感赵明一直想知道他的原因,但是一直都以失败告终。
在赵明降生的那一刻,是因为他在母亲的肚子拿脐带缠住了自己的脖子,为此要赶快用剖腹的形式拯救这个生命。在此之前,赵明的母亲已经流产了一对龙凤胎,据说是因为这个女人感冒发烧呕吐把这两个孩子给烧死在腹中了。如果他们生下来,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赵明”这个人,而这个名字也会赋予另外的人,另外的很多人。只是因为一种异常巧合的意外,赵明被硬生生地揪了出来。据说剖腹产因为孩子没有经过母亲的产道,呼吸系统没有在降生的第一刻经历剧烈地收缩,就会在今后的剧烈活动中产生那样咳嗽不止的结果。
赵明在脑子闲下来的片刻经常会去想,会去想自己或许可能是吸收了两个孩子的营养被生下来的,自己理应感激这份幸运,因为可以看到一个新的世界,逐渐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渐渐地眼睛变得浑浊,身体变得多病,思想变得复杂,理想越来越远。到目前为止,这副躯体给赵明带来了二百度左右的屈光参差,先天多发性骨软骨瘤,四五腰椎间盘疝,先天性精索静脉曲张,一个感染多次急性肠胃炎的胃脏……一副颓圮的精神世界,一个总在耀武扬威的自尊,一个不分青红皂白极其敏感的神经,一个总在躲避的人……
我始终相信,不,是这个世界比我多病多灾的人还有很多,历史上,满身疾病的写作者就有很多比如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泊桑、马雅可夫斯基、海明威、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太宰治、伍尔夫……总之,活着,似乎就是天大的幸运了。而快乐的活着,比天大的幸运还要巨大的东西,难找,所以,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说:“我发现了一个真理,人人都会死,并且不幸福。”这种发现是一脉相承的,在每一个时代的世纪病患者那里都会被重申,强调和再一次赋予其新的意义。在我这里,我只把语序颠倒一下——人人都不幸福,至死方休。而就在此时,赵明才发现中铺之前刷手机的那个姑娘正站在自己的身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赵明这时才发现这个姑娘的身高不太高,留着长发,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水味,是那浓重泡面的味道抵消不了的。赵明脑子中忽然冒出了聚斯金德小说《香水》中谋杀犯格雷诺耶的模样,在人性最深处总会冒出一些本能的想法,这种想法总会被佛洛依德的那个自我所消解,最后我们会伸出代表着“礼义廉耻”的手,带着僵硬的微笑,完成一件件虚与委蛇的表演。
赵明在抑制住了这怪诞的想法后,忽然意识到这个姑娘从上车到现在还一直都没有吃东西。火车已经停靠在了一个小站点旁。姑娘正匆匆地拿着行李准备离开。“等等,你忘了你的水杯了!”赵明叫住了这个姑娘。“谢谢。”姑娘微笑地说道。赵明迅速地接了一句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姑娘先是一愣,然后笑着回道:“嗯呵,我叫白雪!”然后她就匆匆离开了。
赵明听到这个名字后也愣在那里,旋即,他想拨开车窗帘看看白雪离去的背影,可是他并没有找到。通过仅有的刚才那姑娘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的背影与赵明毕业典礼看到的那个白雪走下舞台的背影瞬间做出了精确的对比,经过赵明闭上眼睛的苦思冥想后,终于确定了她们只是重名而已,赵明立刻松了一口气。
人世间来来往往,赵明确定了这点仅有的巧合只是一次简单的重名而已,赵明再次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重名本不具有更大的什么意义,也无所谓留恋这一段小插曲,只是因为姑娘本可以选择忽略赵明的第二个问题,她也没有义务回答。她的一句“谢谢”已经是陌生人间话语的终结点了。在可以选择答与不答之间她选择了告诉赵明她的名字。这道选择题,瞬间使赵明联想到那个男人与女人在离与不离婚之间选择了延长后者一样不可解。那姑娘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者只是出于你问我答的礼节而已。赵明忽然觉得这人间的礼节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但是这个女人与这个男人之间的选择题早就已经抛开所谓礼节的问题,赵明似乎瞬间的就明白了,在强行抒情的爱情之后总会是一地鸡毛的婚姻,在这满地的鸡毛上,站着的是三个孤独而苦痛的人。
这时火车已经快到站了,女人正再次艰难地从梯子上爬下来,男人还在睡觉。女人让我叫醒男人。男人伸了一个艰难的懒腰,然后缓慢地把裤子穿上,缓慢地爬到下铺,从鞋壳里拿袜子在穿。赵明因为一夜半睡半醒正止不住的打着哈欠。他望着旁边姑娘躺过的中铺空空如也的状态发呆。他一直自言自语着什么。
火车终于到站了,北京到了。上一次来北京是六年前,那次是来游玩,这一次只是匆忙地经转。因为没有买上直达目击地的火车票。这直达的火车票的稀少在未来四年里使赵明在抢不到车票后懊恼不已。火车还在滑行之中,车厢中的人群却已经在过道里挤着队了,把我们三人挡在了车厢里。这个女人正抱怨着赵明为什么不去排队,他说:“排不排并没有意义,只要能出去不就行了。”赵明还处在刚才怅然若失的情境里。三人终于挤出了火车,赵明和女人在前面走着,男人拉着行李箱在后面跟着。婚姻的形态使得简单如走路这样东西都变得十分诡异。
记忆里应该是在赵明六岁之前的片段,他在一个蓝色栏杆的桥上玩着长长的蓝色气球,把它当作蓝色金箍棒,那时的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还是并排走着。印象中他们唯一一次并排走的时刻。后来的后来,三个人并排走的时刻像是恐龙一样忽然绝迹了。这也许在旁观者看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只是因为身处其中,知道这微小的变化就如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那对老夫妻因为厕所里是否要放肥皂而忽然进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是一样的。有的时候,人生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正是这样的想法使得人生之后的很多事情变得莫名其妙的凝重起来。
他们在火车站口旁找到了一家快餐馆。小包寄存的地方收费总是觉得超贵。第一次不知道,就慌乱地存了。女人事后觉得贵了,叮嘱赵明以后要留神。小餐馆的饭菜并不太好吃,他只点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单价20元,着实震惊了他好久。以至于多年以后他都会拿北京火车站旁这一碗20元的西红柿鸡蛋面来衡量其他饭店饭菜是价格。女人点了一碗牛肉面,而男人依然是多年习惯的米饭与炒菜,然后拿出了一个用康师傅矿泉水瓶装了半瓶的白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男人天然地对酒的喜好大多数是大同小异的,嗜酒的男人,这已经是我所得知的周遭里大部分家庭的通病。想自李白那个时代里,酒是诗歌中举足轻重的意象。自饮自酌。历史上,最后最写意的传说就是李白醉死在当涂江中。因为家庭中这个酒的意象,争吵与冷战都集中在了它的身上。男人总是为自己设定一个戒酒的时限然后自己打破,继续延长,打破,延长,打破,再延长。男人逐渐从中午和晚上都喝几两改变成了只有晚上去喝,然后再改变回去。每日的晚饭,男人会吃很长一段时间,惹得女人极度不满,女人通常会对着赵明吼道,指桑骂槐地吼道:“哪家的饭摊子摆这么长的时间!”也是通常,女人的抱怨并没有令男人改变多少,他们的僵持已经成为了旷日持久的冷战,它蔓延至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里,他们已经是两条路上的行人了,并且越走越远,但却依旧同回一个屋子,将这个屋子的温度逐渐降至冰点,然后数次将我悸动的心绪瞬间冻住,无力挣扎。
这个女人很明显对这个男人这一个带酒的行为厌恶不止。她不愿多看男人一眼,就使劲地与我说话,男人也总让我尝尝这个菜,在尝尝别的。饭后我们默默地等了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又到了上火车的时间。在排队等待检票的时候,女人对我说:“你以后坐飞机吧,这来去一趟是真麻烦!”那时“飞机”的意象才与赵明开始接近,直到他坐惯了飞机后不再能再忍受倒火车的行程。直到后来走得很远,赵明也习惯了倒飞机的旅行。大多数旅行赵明都是逼着自己离开的,因为他总是极其迫切的想要远离一阵子自己一如往常一样颓圮而无力的生活,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使自己难受起来,然后再激起所谓回家的乐趣。但是一想到那个冰冷的房间瞬间可以冻住自己的一切激情。
赵明就渴求自己一直在路上。但是自己的钱并不能够使得自己随心所欲,这就是赵明自青春伊始作为所谓的乖学生一直学到现在的鄙夷与烦躁。在伟大的应试教育的钳制下,赵明不断地进入这样伟大的考试的循环里,一次次在不尽如人意甚至是失败的结局里兀自黯然神伤着——不断地学习与考试,频繁的失落与怅然若失中,赵明的性格开始渐渐变得自卑与被消解,直至这个女人对赵明说:“你要是给妈考上博士,妈就可以改嫁找个更好的男人了。”这是否是基于一句玩笑里的真实,赵明表示怀疑。所以赵明开始拿着“给妈”这个词开始了与这个女人漫长的争吵,直至深夜,各自力竭。
赵明发现自己的人生里的重心总是并不随着自己的意愿在移动,反而是相反的方向,只有赵明费劲气力地揪住这个相反的方向,赵明才不会艰难地滑向边缘与深渊里。这个男人在赵明胡思乱想之际打破了这样的安静。他看到了赵明的后,暗自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坐过飞机了。”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还用着带按键的手机。男人落后了这个科技迅猛的时代已经多年了,以至于他看到赵明的笔记本电脑后新奇不已,不断地用手指按着键盘,面对着一个没有开机的电脑。也就是在那时,赵明也瞥见了这个男人的白发。
自那时,赵明真切地意识到了他们已经老了,正在逐渐变得更老。女人用染发掩饰着,男人也是。男人总是在夜里喝酒吃着那顿漫长的晚饭时不断地重复自己“老了”。“老了,真是老了啊。”这是我有意无意听到男人说的最多的话了。我起先十分厌烦男人这样的抱怨,比如男人每逢感冒时嘴里总会叨扰着“我感冒了,感冒了啊!”然后躺在家中的房间里三天不下楼。他的抱怨与无所事事已经是他多年来的生活轨迹了,赵明也被迫习惯了这样的轨迹:
女人主外,男人也并没有主内的日子。女人通常会自夸:“我刚从店面工作完回家,一边洗衣服一边做饭一边报账单,我有时真的很感叹自己的速度。”而男人晚上回来,自己另做些饭菜。男人以前是不会做饭的,直到与女人结婚怀孕后才开始。他热一些中午的饭菜或者干脆煮袋装的方便面。厨房已经多年成为男人用完女人用的意象,而餐饭已经分开。那是经过了一次巨大的争吵后,女人吼道:“以后我做的饭你别吃,我买的东西你别吃,你能保证不?”男人默默地点了头,随后就是另一番漫长的生活轨迹需要赵明再一次去适应。
我们又坐上了火车,赵明这时留意着旁边的卧铺有没有好看的姑娘,很失落,全是男的。甚至还有一个不断咳嗽的老男人。由于前夜赵明没睡好,上了车后一觉天明,然后就到站了。出站后就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了学校对面的小宾馆里。那是赵明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小宾馆,对此赵明早有耳闻,只是在亲眼见到后仍然觉得新奇不已。赵明甚至看着这些宾馆,臆想着自己与白雪一同走了进去。
落脚后,男人拿出了宾馆角落里的小板凳,旁边摆着那瓶康师傅白酒,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外面突然瓢泼的大雨。女人这时正与对门的一个河南来的考生的父亲聊着这个他们即将开始四年的大学到底怎么样?女人聊了很久,男人也自顾自喝了很久很久。那个河南的考生是一个羞涩的姑娘,赵明与这个姑娘在后来的四年里只见过这一次面,这与火车上那个同名的白雪不同,本来应该有更多的机会与更多的话由去了解,但赵明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羞涩的河南姑娘的名字,他只知道她是生物与化学专业的,仅此而已。
赵明面对着男人一边喝着塑料瓶里的白酒,一遍暗自看雨,蹲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的背影感染了。他已经无暇顾及自己心中偶然的悸动能否成为长久的激情与陪伴。他觉得与当前这个老男人苍老无力的背影相比,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这个男人也许本不该是这样的。”赵明自顾自地说着。
(4)
赵明的眼睛逐渐模糊了,事实上这些年赵明的眼眶里总是模糊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那个男人与那个小凳子融为一体的小黑影与那一夜瓢泼的大雨成为了一个整体的意象在赵明的脑中反复重播着,它预示着每一个失落的人生的模样。
四年的时光足够漫长,足够培养一份悸动而蔓延成爱情的故事,但赵明总在躲避。赵明第一次踏进学校里时,是那一夜大雨的第二天中午,校园里凄寒苦清,这是提前报道的人所独特体会到的大学的氛围。于此,赵明总是在谩骂:“我为什么要选择来到这里?飘洋过海似的,翻山越岭般艰难。”每当此时此刻,赵明就会自动幻化成为那个小黑影,周遭瞬间就会大雨倾盆,他会说:“我为什么会活成这样?”这句话通常会被那个男人以另一个更简单的词语代替,即“老了”。在赵明荒芜的青春里,“老了”这个语词已经重复到了令他极度厌烦的程度。因为赵明还年轻,却莫名其妙地安上了一颗苍老的心。他不想要,他极度地排斥着与他年轻不相符的悲伤,但是越排斥,越悲伤。
赵明本应该去收敛这样胡乱的联想,他的生活毕竟不是那个男人的青春,更何况那个男人的青春也是跌宕异常,充满着男性荷尔蒙,像极了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些群殴,那些悸动,那些追逐,那翻过电影院的窗户,那弹弓打破军人家属院的玻璃,那爬过高塔,那钻地道,那一幕幕肆意的青春。这些全都是男人喝着酒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讲给赵明听的故事,赵明总是听着厌烦,总是随便找个理由就离开了。留下这个男人不断地重复“老了,真是老了!”的喟叹,独自在那里黯然神伤着。
这“老了”与“一切本不该这样”有着相同的抱怨力量。赵明希望着这样的抱怨可以慢慢地变得模糊,变得消散。但是,“否定”的力量越大,他就越能感同身受这样的力量。他甚至在担心这样的“力量”蔓延到自己老年的时候是否会得出相同的喟叹:“老了,真是老了!”多年以后,如果这喟叹出奇地重复在了赵明的身上,那就意味着赵明有了如这个男人一般的婚姻,如这个男人一般的无力,如这个男人一样的其他的一切。那个时候,这个男人早已经离去,那个女人也是。
赵明通常会幻化出一种孤寂凄冷的晚年生活,就像他第一次步入大学校园时雨天过后的清冷里夹杂着说不出什么花香味道的气味,忽然传出几声狗吠,吓得赵明往后跳了好几步。这样短暂回忆的幽默并不能抵消赵明多年来形成的那漫长的恐惧,他非常恐惧着多年后如这个男人一样孤独的身影,他恐惧着生活中这样难以言喻的相似率:“祖父母是这样,外祖父母也是这样,父母是这样,那么,我呢?”这样的联想犹如晴天霹雳,犹如大雪封城。总之,这样的意象是不好的。有时候就像是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样,生存与死亡只在一念之间,这样的感觉极其不舒适。但又无可奈何。这就是赵明自己的精神困境。
只有在这当口,赵明又会回到那个女人的轨迹里。女人在那个雨夜里一直在确认这所学校是否值得选择,她一直在努力地帮助自己的孩子在考试成绩不理想的情况下完成择校的最优选择。为此,她托关系找来了专门研究报考院校的老师,请他吃饭,饭钱加上最后的“意思意思”加起来是八百多。赵明和这个这个女人最终选择了两个地方:一个在最北方,一个在最南方。
赵明选择了北方。讽刺的是,后来他考研究生的成绩又不理想时想选择调剂当初最南方的这所学校都不行。这不算是选择的报应,但是这也够讽刺的。就是在如此慎重地抉择下来到了最北方的一所大学。在分寝室时看到地面和墙面都是水泥的老旧设施时,这个女人立刻就哭了。她觉得帮助孩子选择错了,于是,她动用自己多年来在商场打拼的经验成功说服了学生办主任。在女人与主任谈换寝的要求的时候,这个男人与赵明被挡在了门外,男人像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孩子一样,远远地躲开了。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干枯的树枝以及整个阴冷的天空,像一个雕塑一样。而这样的雕塑也是多年来我最常见到的意象。
女人说服主任后,当然也是象征性的意思了意思。对于这些不明说的中国特色人情礼节,赵明一直觉得很荒唐,也很幼稚。后者总是在女人的嘴里数落赵明时被说出来。“金钱”在人际的协调与人情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意象,而这个意象也正是多年来这个女人疏远这个男人的首要因素。穷困导致了这个男人的孤独,这整个意象的连接也就导致了赵明后来在漫长的情感河流里唯唯诺诺,总在退步与放弃的边缘。赵明早已经不愿意再一次重复性地咒骂自己的懦弱,他只是想澄清一件事情,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如果本不该这样,那应该会是哪样?”他试图挑战历史也挑战如果,比如“如果我不爱你,你会爱我吗?”赵明忽略了这中间“凭什么”的问题,如同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在一个无爱的婚姻里彼此僵持着,他们努力地找到平衡的桥梁就是分开:房子分开睡,厨房分开用,饭菜分开吃……直至最终的分离,但分离是漫长的,他们依然在僵持。
这是一个苦痛的过程,如果抽茧剥丝一样。我需要重新启用我高三时行走在空旷的操场与无人的屋顶时的心境,我需要更多的安宁,我需要更大的空间来躲避拥挤的人群令我不断反刍的恶心感。那个黑色人影凝视雨滴溅落地面的夜晚,在那个女人一声“你喝的有完没完?”的质问里男人刚好喝完塑料瓶里最后一滴白酒。他悻悻地把小凳子放回靠墙的角落,把空瓶子放回自己的行李袋子,躺在床上睡着了。酒精对于男人来说肯定是一个很好的安眠因子,他的呼噜声渐起就说明了这一点。
在那一个夜晚,在狭小的房间里,男人睡一张床,赵明与女人睡一张。在他们都睡熟后,赵明把手放在头下边垫着,眼神凝视着天花板,耳朵听着窗外的大雨。“我理应是幸福的,毕竟我的父母送了我这么远的路程。他们以我为名,僵持着婚姻,在所有本质地付出里,他们表象上都是在为了我。我觉得这一切荒唐无比,它必然会加重我的心理负担以及今后一切的选择。我不想这样,那应该哪样呢?”
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涌上了赵明的全身。他推了推男人示意他翻到墙那边侧身睡以减免打呼噜的声响,他又看了看女人,她的呼吸很沉,看得出她白天又一定是累坏了。他起身坐在床上,他在倾听这大雨砸落地面的声响,那声响很大,足以吵醒与他一样焦躁的人。他顺手拿起了当时还是带按键的半智能手机,发给了白雪一条长长的短信,信中的核心氛围与“如果我不爱你,你会爱我吗”一样模糊的语词。他看重这份情感但是他恐惧与担忧着的正是这份情感所带来的亲密关系之后的东西。那些足以摧毁整个情感的哪怕就像是《霍乱时期里的爱情》里的那块具有魔力的肥皂一样,或者是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一直在僵持着的关于“金钱”的拉锯战,或者是这个生活本身会逐步告诉每一个年轻人的一个个真相背后的话语。这话语总是残酷异常,足以在某个像这样一个夜晚的时刻击碎赵明。这被击中的东西是在旁观者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我们对于他人痛苦的想象力一直在缺乏,甚至我们根本没有。
赵明能感到窗外有风声使得这雨变得异常倾斜,狠狠地坠落。地面很硬,那些心生怨恨的雨滴组成的雨箭在风的敌对下扎偏,大地毫发无损,这雨滴在前赴后继地去送死。这像极了弱小个体的人与诺大的世界中诸如利益链条或者潮湿阴暗的角落里对抗时的那份荒唐的孤勇,荒唐到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
赵明悄悄地走下床,现在他的身体彻底暴露在了这雨夜的寒凉中,他肆意被蹂躏着。他趁着月光摸到了他的衣服,他极其缓慢地穿上。他光着脚拎着他的鞋子走到门口。他伫立在门口,他怕吵醒他们。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女人与这个男人在两张床上背对着睡着,处于熟睡的状态。他费了好半天劲才轻轻地划开门,然后再轻轻地关上。他又把脸贴在门上听了好长时间,从男人的呼噜声下听出女人沉重的呼吸声后他才放心。
他沿着宾馆躲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零售店里买了一小瓶白酒和一瓶康师傅矿泉水。他把矿泉水迅速地倒掉,把白酒灌进塑料瓶里,刚好半瓶。他回到宾馆的大门口,把这个男人放在角落里的小凳子拿出来,他缓慢地坐在上面,迅速地喝了一大口酒,眼睛看着雨滴砸落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
这时宾馆的一个阿姨看到了赵明,他迅速把右手食指比在了嘴边示意她不要惊讶。“睡不着吗,孩子?”她轻声说道。“后天父母就要坐火车离开了,而我离家这么远是第一次,而且半年后才能回去。”赵明说了大部分第一次离乡背井求学的学生普遍会说的担忧。阿姨缓慢地走过来,拍了赵明的肩旁一下就离开了。她离开的那一瞬间,这夜,这雨,这风,这天空中偶尔闪烁的星星都在试图拥抱着他,而赵明欣然接受着这种试探,哪怕是恶意的。
这一刻,没有任何声响来破坏他这漫长的安宁,没有他以后的女人来劝他少喝酒。赵明猛地灌了自己几口酒后,想着女人都是些疯子,她们唯一的共同处就是那种无辜的表情。她们平时道貌岸然,虽然这四个字总是形容着一些老男人。但总有一天,她们会表现出癫狂地无理取闹的形态,绝望地委身于一个丑陋矮小的男人身旁,为了在男人身上索求那些金钱、物质与不愿孤独的恐惧。她们这样做的时候甚至不带有一丝的欲望。她们裸体用以引起男人的欲望,以物换物,她们可以以此来赢得任何需求。
赵明厌烦极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激进地咒骂女人。他就像托尔斯泰咒骂妓女一样,错误本在自己,但是需要找一个对象发泄,赵明找到了女人,找到了这个意象,对这个意象横加指责以期求得一份宣泄过后的心安理得。但是赵明自己十分清楚,对于明天,对于明天那一轮依然会升起的太阳,这一切的抱怨就像是那个男人多年来无济于事的咒骂一样。那无力的模样使得赵明忽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但是他并没有清醒。
赵明明显是醉了,他抱怨得更加愤怒,近乎于歇斯底里。塑料瓶里的酒已经快到底。赵明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轻盈,他感觉自己在飞但仍然有一丝理智在把持着。他从来没有尝到过酒醉的滋味,即使他经常看到那个男人醉酒瘫软在沙发上,甚至是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赵明的理性从未放过他,即使在多年后赵明本有可能与白雪终于走到一起时他主动说了放手。他的放弃并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并没有那么果决,他依然在犹豫。他依然在恐惧,恐惧着他人的目光或者家长的干涉再或者自己内心并不明白“爱为何物”。多年来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也从未体现过这一点,在赵明的面前,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如果我能克服这一恐惧,我就能得到幸福……”赵明依然在说“如果”,他依然在挑战,他在不断地克服自己的无知,可“幸福又他妈为何物”。同样是多年来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各自奔忙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他们离幸福越走越远,直至彻底走失。赵明对此厌烦极了。
小凳子旁边的塑料瓶已经空了,他哗的一下把它捏扁,然后用力甩到了这该死的大雨中。那雨箭终于找到了一个无辜的东西,开始疯狂地击打着它。那声音极其刺耳,像是每一个濒临死亡前垂死挣扎的人的呐喊,无济于事地呐喊。
赵明踢开了小凳子,倒在了冰凉的地上。风率先冲向它的全身,他打了一个寒颤。雨仍然不厌其烦地“死”在他的身旁,这夜的浓重包裹着赵明,赵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而那简短的感觉,应该就是那该死的幸福了吧。他远离了一切厌烦,担忧以及焦躁,他彻底放弃了与他在这个年龄不相称的那些该死犹豫与莫名奇妙的期待。总之,他现在一切烦忧皆无,也没有任何期待。
他只是享受了这种短暂的片刻,然后他晃悠悠地站起,把凳子再一次缓慢地放回角落里,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间的门,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依然在熟睡,他感到了一丝庆幸,旋即,又感到了一丝漫长失落。他坐在床角,凝视着雨夜,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将会无人知晓,终将会凝结成一个秘密,烂在赵明的心里,直到多年以后他会在某个玩笑中提及,带着调侃的味道,将苦痛说得异常云淡风轻,像很多虚与委蛇地表演,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表演,而他人因为他的表演太多逼真,认为这就是真实。“一个玩笑,一个似是而非的玩笑,就已经是我们用尽气力后的全部的人生了”,赵明自言自语道。
他重新躺回了这个女人的身边,尽量往床的边缘移动,直到一只脚搭在地上。他需要在那该死的失落感再次占领他的全身前,强迫自己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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