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明年间,某年某月顺天府尹方公一鉴于如是楼举官卖之宴,以庆六十大寿。届时五湖四海能人异士者,家财万贯之富贾者,上至王公,下至黎民,无不汇于此,人声鼎沸堪比新春佳年。官卖之宴,奇珍荟萃,相传压轴之宝竟为奇武者啸。啸,琵琶之名也,闻其乐声靡靡,惑人心智也。啸音一出,招无不中,是以为奇兵。江湖中人竞相逐啸多年,不想于此得见,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以求之。
一
“真是奇了,这官卖宴年年有,怎的就今年这样热闹?瞧这架势,如是楼的房梁怕是都要挤塌下来。”小老儿扇着蒲扇,鼻子里喘着粗气。
“这你就有所不知……咳咳。”百晓生眼睛一转,话又咽回了肚里。
小老儿登时不悦道:“跟小老儿我还要讲价钱?不愧是您,心比墨黑!”还是不情不愿地往百晓生手里塞了两枚铜钱。
百晓生顺势掂了掂,揣进袖里,啪地一声开了手中折扇,嘿嘿一笑道,“不是我有心讹你,这可是道上机密,要不是咱俩这关系,可就不只这价了。”
“我就说这次官卖不简单。”
“其实前边就是走个流程,跟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到时候拍的这最后一件——你猜是何物?”
“何物?你可就别卖关子了。”
“你听没听过‘啸’?”
小老儿心中大骇,道:“可是那位找了大半辈子的……?”
“正是!传说这‘啸’乃神兵利器,能奏靡靡之音,闻者肝肠寸断,七窍流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邪乎得很!”
“那果真这要一现世,岂不是……”
“不过这也都是江湖上传的,谁知道那东西是真是假呢?二十多年连个影子都没有人见过,要不是因为东里长,谁还记得……”
“你小点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小老儿吓得双目圆瞪,不由压低了声音,“那个名字,不能提!不能提!你这个年轻人才混了几年,没见过他的狠毒,小老儿我这大半辈子却不是白活的!”
“呵,谁要听就让谁听去,我就不信,我跟他无冤无仇,他还能奈我何。”百晓生合了扇子,“若这压轴之物真是‘啸’,你说他会不会现身?”
“依我看,十之八九。”
“那可真是有好戏看了,他恐怕还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哈哈哈!”
二
离官卖宴还有三日,前来参加的各路人马早已陆续进了如是楼,方府尹的家仆每日于如是楼门前清点,入夜便来汇报。
“老爷,人差不多到齐了。”
“哦?都请来了哪路仙人?”方一鉴在榻上嘬着茶。
“黑白两道的都有,晋徽有名的富商大贾差不多都到齐了,就等着落挺;还有些地方的大小官吏,明面上不好抽身,暗中派了人过来收货的;江湖上又来了一帮又一帮高手,来仪阁出了好几个人,连八声甘州之前都放了话要派人来,伪装太好,认不出来是哪个。”
“就在皇城根儿底下,倒是挺敢,人杂点也好,方便动手。对了,那个人,还没来?”
“属下不知,那位手段高明,就算是来了,属下这般眼拙,定是看不出的。”
“也是,你也就能点点人头。”方一鉴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别处。
“老爷,属下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不是叫你有事必报备吗,说。”
“这次官卖声势之浩大非同一般,连三秋道人……也来了。”
方一鉴身形一抖,随即迅速恢复如常。他垂眼思虑片刻,抬头笑道:“有意思,既然三秋道人也来了,那么那个人,定是早已与咱们共处同一屋檐下了。”
“你下去吧。”他抬手招了几下。
“是。”家仆作揖,旋即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正要开门,门却从外面被推开,来者一身红衣,身材硬挺,似是常年习武之人,却略为矮小,约有六尺多高。家仆那眼往他身上一溜,那人脚底下踩的竟是双官靴。他没敢多问,低头侧身出了屋。
那人依旧板着脸,转身关了房门。“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方一鉴显然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
那人点点头,道:“看来大鱼上钩了。”
“陆惊寒,我明人不说暗话,此番跟你合作,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又折损家产千两,若是事成,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陆惊寒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鼻里冷哼一声出来,道:“我是给不了你什么好处,但六扇门可以。”
方一鉴笑道:“就说你们六扇门一个个的都是疯子,为了达到目的果然是不择手段,方某佩服,佩服。”
陆惊寒眼中的嫌恶毫不掩饰,“咱们彼此彼此吧。话说回来,那群人还没动静?”
“有是有,不过尽是些无名小卒;咱们如是楼里,自然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可都沉得住气呢。”
“罢了,只要不闹出人命,就由他们吧,”陆惊寒叹气,“倒是你,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你滥用职权,贪赃枉法的时候。”
“大人英明,下官向来遵纪守法,可不敢。”方一鉴像模像样地下地来作了一揖。
三
月上中天,饶是京师如此繁华之地,此刻也有了短暂的宁静。如是楼内白日是暗流涌动,入了夜,外人眼里是消停,可此中人里,只要能分上一杯羹的,只道是波涛汹涌,无非更甚罢了。
你且看,楼上那间的露台上,正有人恣意长歌呢。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知春,别吊嗓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叫魂儿呢。”屋里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声传出来,露台上的歌声戛然而止。
“知春,帮我倒杯茶来。”屋里的女人又道。
“嗳。”名唤知春的小丫头应了一句,进屋里来,不想屋内已是烟雾弥漫,人间仙境似的。她倒了杯茶,卷了布帘,才看清里边的女人,果然又在吃烟。
“钗姐,莫要再吃烟了,吃的烟多就又要吃药了。”知春微声道。
屋里女人的檀口中又缓缓吐出一口浊烟,声音却有如春天里的百灵鸟,丝毫听不出沙哑:“所以才问你要茶来呀。姐妹们都睡下了吗?”
“没有,大抵都留了只眼盯梢呢。”
“那就好。”女人在烟雾迷蒙中轻笑。
约莫过了半刻,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感觉有阵凉风过来,坐在茶桌旁的知春立刻警觉起来,不想还是慢了半分,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已立在垂帘前。
知春正欲上前与他交手,却听钗姐媚声道:“是什么风把我们仙风道骨的三秋道人吹下了山呀?难道是专程来寻奴家的么?”
三秋道人指尖微移,布帘便被挑开。此刻烟雾已散尽,女人那张如花美眷的面庞完全显露出来,她翘着二郎腿,侧卧在床榻上,娇小却玲珑有致的身躯横陈着,右肩上纹着朵巨大的黑红玫瑰花,开得正艳。
“看来你是有活不想接了,雀钗。”三秋道人冷声道。
钗姐扁了扁嘴,一拍床榻,如鲤鱼般从床上一跃而起,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人家也没这么说啊,就是没想到,”她又一脸娇笑地攀上三秋道人瘦削的肩,“高风亮节的您也会跟我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谈交易。”
三秋道人不动声色地拨开钗姐的手,“我想杀一个人。”
钗姐闻言一愣,旋即嘲道:“这天底下竟有你杀不了的人?你当我来仪阁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你杀不了,我们岂不是更不行。”
“不是我杀不了,是我答应过一个人不对他出手,”三秋道人顿了一顿,似是想起一些过往,“但如今时机已到,他非死不可。”
“哟,瞧瞧,这种厥词竟从三秋道人的嘴里出来了!”钗姐像是听了什么绝世好笑话,咯咯笑得前仰后合,“这人来头不算小吧,为什么要让我们来做?”下一秒,她的神色狠戾起来,像只盯准了猎物的豹。
“事成以后,随便你开价。”
“到底是谁?”
“东里长。”
听到这个名字,饶是钗姐自恃如此冷静,也不觉微颤起来。
“为什么要让我来做?”
三秋道人轻拍了钗姐的肩,“因为我信得过你。”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拂袖出门去,速度快得知春差点没看清。
回头是愣在原地的钗姐,“钗姐,我们……”知春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后,钗姐又恢复了以往神色,她对知春嫣然一笑,“既然他敢说,那我们又怎么不敢做?”
“只是,千万不要后悔。”
四
翌日,如是楼外车水马龙一如往常,离官卖大宴还有两日,街上已是锣鼓喧天,热闹得很。庆的是顺天府尹方大人的六十大寿,贺的是多少珍奇又能重见天日,福祚绵延,天佑大明。
反正事已至此,无人不知这场官卖有多么不凡。
日上三竿,如是楼正对面的一个茶摊处,正有一群人簇拥着,却不发一语。偶有一两人低呼一两声“妙,这招儿高啊!”围观者越来越多,竟围了个里外三层,他们的身影交叠,正给里边的人投了个阴凉下来。
“将!”一个苍老却雄浑的声音爆发而出,原来众人是在看人下象棋。
老者白须白发,面色红润,不似俗人,他嘴角噙笑,眉眼弯弯,像是胜券在握了,手里把玩着刚吃下来的败子。
与他对棋之人显然中气不足起来,还没入夏,豆大的汗珠就往棋盘上掉。眼前已是一招死局,帅若往前一步被卒拱;退后一步被车撞;不动便要被炮打了。他吞了口口水,眼睛一闭就要认输。正要开口,一个声音却抢了他的先。
“象七进五。”
众人一片唏嘘,循着声音望去,那人一身黑衣,蒙着面,像个贼似的装扮,立在人群的最外一层。对棋者一时震惊,愣在当场;白发老者抬起眼皮看了看那人,没作声;倒是其他人很是不悦。
对棋者看着棋局,心中十分疑惑,自己的活子所剩不多,撤象无疑是门户大开,怎能行得通呢?
老头却早已看明白了,“这位兄弟真是高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是我既与他赌了五文钱,你若给他支招,这又该怎么算呢?”
原以为这黑衣人是来砸场子的,不想他竟哼了一声,闪身消失在街上,无影无踪。
众人惊骇,老者却镇定自若,“怎么样?接着来吗?”
对棋者道:“先生,依我看,这已是死局了。”
“是吗?你按他说的走一个试试,我不算你作弊。”白发老者捋着自己的胡子。
对棋者只得犹犹豫豫地撤了象。他心里想,这能怎么着,顶多不过是加快一局结束的速度……等等,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怎么样?还是死局吗?”老者还是笑眯眯地问道。
“先生,我,我明白了……”
“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对棋者重拾自信,原本以为可以起死回生,不料这白发老者似是有什么法术似的,涅槃振翅的凤凰不过几招便又摔在了地上。
“先生,这回……我可是真输了!”对棋者感到自己平生从未这般窝囊,他羞愧难当地挠了挠头,围观的人群里已有三两声低笑。
老者却不以为意,“你可知道为什么输?”
他咬牙摇了摇头。
“你的棋艺确实精湛,也有点自己的门路,但是眼界不够开阔,心胸不够宽广。”老者收拾着桌上的棋子,把它们复盘到最初的位置。“就像你看不见一个象真正的作用。你害怕失败,害怕棋子被我吃了,落子畏畏缩缩,看不清格局,就像一叶障目。
“可往往就是你眼前被遮住的那一点东西,决定了你的成败,生死。你应该听说过弃车保帅的道理,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太过看重胜负,就是没有容人之心,是不可能拥有那种大胸襟,也就不可能有知一晓百的大智慧。所以即便你得了高人指点,把棋搞活,终究还是会败给我。”
白发老者说罢,起身便要离开,众人都静默了,为他无声地让出一条道来。他晃晃悠悠地背着手离了这普通的一场棋局。“孩子,我不要你的钱了。”
对棋者还愣在原地。
另一边,老者晃晃悠悠地上了街,恍身进了一条小胡同,三步并两步地跃上了一段高城墙。城墙上一个黑色人影背对着他,正是刚才的黑衣人。
“破阵子,八声甘州艮字位杀手,是阁下吧。”白发老者笑道。
“长孙高牙,果真是你。”
“传闻破阵子智谋过人,精于堪破用兵之法,没想到下棋更是一绝;只是阁下兴许没听过‘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罢。”
“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论卑劣,又有谁能比得上身为当今武林第三号危险人物的你呢。杀人成性,非要装隐士高人,还教起后生怎么做人来,实在可笑。”
“呵呵,互相揭老底有什么意思。你们八声甘州这回冲着什么来的?”
“与你何干。”破阵子猛地一回身,掷出三个东西,直冲长孙高牙要害之处;说时迟那时快,长孙高牙腾起旋身,落地时手里已接了三枚暗器。
“是谁的东西还给谁。”他指节稍一用力,暗器再次飞出。不料破阵子不躲不闪,硬生生接了三下,暗器应声而落,却不见有异。
长孙高牙一惊,脱口而出:“你的金钟罩练到第几层了?”
“当今世上只有三人能破我的金钟罩,你还差点。”说罢,他飞掷出烟弹,抽身跃下高墙。
长孙高牙上前两步,拾起地上的暗器,竟是三枚象棋子,赫然写着二卒一帅。
五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他睁不开眼,一片黑暗。但耳畔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三更归梦三更后。”
他终于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地方,自己曾在什么时候来过。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半孤馆人留……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她问。
奇怪,好熟悉的感觉。她是谁?他努力将眼睁大,使劲揉着,却始终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庞。好像看得清,却又看不清。
“你在这干什么,出去。”他感觉自己的嘴并不受自己控制,自己的身体好像有另一个意识。这话本不是他想说的,但他好像也不是很在乎那个女人听了会不会生气。
果然,她也一点都不生气,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语气。“我还能干什么?见你这里日头好,便想看看书,怎么?别乱动,你伤还没好。”说着,她便放下手中的书卷,要过来床榻这边。
在她的手碰到他的皮肤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痉挛,腾地一下坐起。“滚。”他感到自己的语气之中有着愤然怒气。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此刻看不清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坐在了榻上,道:“有时候我在想,你真的懂‘爱’是什么吗。”
他没有说话。
于是她就像自言自语般地自说自话:“说实话,别说是你了,我也不懂。我娘跟我说过,人之所以会有悲欢,都是来源于‘爱’这种感情。爱能生厌,生恨;会让人痛苦,也会让人悲伤。”
“所以,我能不能理解为,你也是爱着我的呢?”
她笑了,像在笑自己。
她又站起来,来到他身边,“明天带我走吧。带我走,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干。”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心里有一辆稳步前进的车,走在一马平川的路上,突然轧过了一粒小石子,却撞得车内七仰八翻。
“什么都干?那我叫你死呢。”
“死吗?还挺新奇的,我想试试,但不是现在。你真要杀我吗?”他能听见她在笑。
他感觉自己想要点头,但他没有。他说:“不。今天夜里,丑时二刻,我在院里等你。”
“太好了,谢谢你。”他能感觉到,她并不是在激动,也并不很快活,只是释然。
“谢谢你,东里长。”
是夜,东里长从榻上惊坐起,冷汗淋漓。他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才被人勒住了脖子似的,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窗边飘来的冷风。
这是沈沉璧第六千二百一十七次光顾他的梦。
六
“嗳,道长,你别走啊,寻春,怀春,快把门堵上!”如是楼后的庭院里,钗姐带着来仪阁的一众歌女挡住了三秋道人的去路。
“雀钗,我不想跟女子动手;但你如果执意想要我这样做,也不是不行。”三秋道人目不斜视,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才不信呢,”雀钗笑着勾上他的脖子,道,“三秋道人这么心善,又怎么忍心欺负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弱女子呢?”她在他颈间呵气如兰。
三秋道人一掌拍向她的肩,钗姐勾唇,接着劲轻盈地向后一翻,顺势躲过一击。毫厘之间,她飞快伸出二指,却被三秋道人擒住手腕。
“我看你不是很像弱女子。”他淡声道。
钗姐挣出手,揉着手腕道,“道长真是好狠心那,小女子今日领教了。”
三秋道人垂眸,正欲离开,却又被钗姐拽住衣角,“我是真的找你有事。”她无奈笑道。
“上回你就给我一句要杀……他的话,如今已经来不及设计。明日就是官卖宴了,你总得给我点他的信息吧?毕竟我可是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三秋道人盯了雀钗半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半晌,他道:“我也没见过。”
“连面都没见过,你就想杀?”一旁的小丫头寻春惊呼。
三秋道人没回答,只道,“想来他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不知身手比当年如何。”他抬眼望着如是楼上的直栏屋槛,“不过你们只要见到他,定能一眼认出来的。他与别人很不同,做了一辈子顶流杀手,身上的戾气也要跟他一辈子。”
钗姐闻言抿着嘴,终是往后退了两步,唤了小丫头们过来。她正色对三秋道人道:“虽然不知道你与他何愁何怨,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你信得过我们来仪阁,那即便是不成,我们也至少给你一个交代,就当是我还你的人情。”
“你不欠我的,没有这一说。”
钗姐笑道,“看来你早就不把那些事放在眼里了,毕竟是得道的山中高士;可我只是个烟火气的俗人罢了,我跟你从来就不一样,我还不清。”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秋道人就站在原地,目送着那群争奇斗艳的身影渐行渐远。待来仪阁众女走远,他冷声道:“偷听别人谈话不是君子所为。”
话落,一道白色身影从后院的高围墙上落下来,竟一点声也没有。“不过是在此小憩罢了,不想听到了三秋道人的谈话,得罪了。”长孙高牙笑着拱手,面色甚是红润。
“你来此作何?”三秋道人没回头。
“连您都下山了,我出现在这也不算奇怪吧?放心,我对那一位可不感兴趣。”
三秋道人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放心,我对你也不感兴趣。”抬步欲走。
“您就不怕我把今天的事说出去?”长孙高牙沉声道。
“你说便说,与我何干。”三秋道人回头看着他,“世间万物自有它的道理,既然有因有果,行事便是有理有据,别人知道又如何?”
“道人是在讽刺我了,毕竟我们都是泥里打滚的泥鳅,要提着心吊着胆地走;您是清风明月,自然不会懂得。不过,看来茕茕孑立的您,也与这俗世有所纠缠啊。”长孙高牙笑得狡黠。
“若与这俗世无所牵扯,彼时我便是天上仙人。”三秋道人拂袖而去。
长孙高牙的笑僵在脸上,暗啐一口,恨声道:“果然还不如当年那个沈三公子看着讨喜。”
七
丑时二刻,东里长如约而至,院里月华如水。他本以为过了那道墙,就会看到那个疯女人立在院子的中央,朝着他笑,对着他说“我们快走吧”,可是唯独没有那个身影。
他推开院里的房门,屋中烟雾缭绕,香炉里的缕缕青烟溢出来,在窗外映进来的月光下翩翩起舞。他看见沈沉璧就坐在窗下那个案几旁边,对着一张画吃吃地笑。
画上的人是他。
他听见她在跟那张画聊天,“这些天他们的话我都听到了,面儿上对我毕恭毕敬的,私底下说我不中用。传我约莫是快要疯了,”突然,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你该不会也这么觉得?敢说我是疯子,那你就也是。”
“今天他跟我说要带我走,我答应了,但我不是真心的。我知道的,他不是你。”
“你凶什么?我不是真要和他走,今天晚上就结果了他。他和你一点也不像。阿长,你是我的阿长,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你。我懂的,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要干大事;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守着这个小院子和我这个整日被人戳着脊梁骨的家主。哎,我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谁都可以骂我,唾弃我,但只有你不能,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死?呵呵,我可不怕死,有时候觉得活着没意思,倒不如死了快活……我最害怕的就是连你也忘了我,请你不要忘记我。”
说罢,沉璧咯咯地笑起来,眼里亮晶晶的,像月光下的两颗玻璃珠子。
“神经病。”东里长低声嗤道。他上前一步,将沉璧敲晕,抱着她越出窗外。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八
“大人,跟丢了。”如是楼二楼的廊道口处,一名捕快抱拳对陆惊寒道。
陆惊寒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紧盯着面前那根廊柱,眉头紧锁。廊柱上赫然一个黑手印,震得它差点断裂。一个时辰前,陆惊寒与此人交手,不料竟被他用计脱逃了。
“这是八声甘州的独门秘技,伤寒掌。”他对京中捕快沉声道,“中招之人会被寒毒入体,四肢火热,心口却冰冷十分;冷热交替,不出一天就会气绝身亡。看此掌力度,看来是那八人中的一个无疑了。”
“大人,八声甘州是平春君的人,我们向来跟平春君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突然和您直接动手?”
“想必是咱们现在正在做的事妨了他们的道吧,还不能确定。你带几名高手,把人盯住,必要的时候逼他现形;至于其他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指挥。”
“是。”捕快转身离开,陆惊寒回首,直直望着西边的落霞伴着星星点点的雁群,抓着横栏的手里力道不禁重了几分。
盛筵在即,又一场好戏将要拉开帷幕了。
酉时正,华灯初上,鼓楼大街上竟是比正午还要喧闹些。人潮声,锣鼓声,车马声混作一片,好不热闹。如是楼老板的嘴咧到后脑勺,立在大门口恭迎贵客。如是楼不同于寻常酒楼,进了楼里,须跨三进垂花门;三重门依次低矮,而后便豁然开朗,富丽堂皇的内堂堪比皇家宫殿。堂内高挂匾额“如是”,匾下一副对联——金殿金屋喜聚同林鸟,陋室陋巷笑看天下人。题者不知姓甚名谁。
相传这内堂的墙砖镀了金,晚上于堂中央点一盏小灯,都能照得整个厅里蓬荜生辉。从下往上观,楼层相互交叠,宛若莲花盛开之状;正中为空心,彼时之间一道月光的涓涓细流倾泻而下,若恰逢中秋,戌时便能从中窥见一轮满月,不偏不倚。有人说这如是楼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于是这内堂也有个俗称——金莲映月三才堂。
小老儿和百晓生早早地就挤进三重门内凑热闹,却遇上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阁下,今夜这里是不是有一场官卖宴?”洋人用蹩脚的汉语问道。
小老儿迅速拿眼往他身上一溜,穿的倒是体面,看来是个外商。“您没走错,看来您也是来拍好东西的?”
洋人咧嘴一笑,“是的是的!我叫史密斯,来自弗朗机,我们的大公听说大明国有好的瓷器,叫我来到这里找最好的瓷器带回去。我找了很久,终于听说这里会有传说中的斗彩龙纹杯,希望这次可以满载而归!”
“那是自然,就祝你能觅得好物,也不枉来回折腾这一趟了,你说是吧?”小老儿看向身旁的百晓生,百晓生此时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小老儿心中纳罕,此人今日竟如此沉郁,但倒也没多想,便拉着史密斯聊天去了,未曾留心身后正在喝茶听曲的长孙高牙。
此时宾客大都到齐了,于厅堂廊道之间相互寒暄。受到邀请的皆是些名流与富商大贾,觥筹交错间不过也是相互客套,谄媚和奢靡融于酒水之中,起坐喧哗声里不免少了几分真心。陆惊寒身着玄色常服,与几名捕快扮作的卧底与三重门处一路走来,上了二楼方一鉴事先安排好的雅间。楼梯口处,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正谈笑风生,陆惊寒一上楼便引起了其中被簇拥着的女子的注意。那女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如两道如影随形的利箭,一直盯着他,直至陆惊寒进了尽头的雅间。
“钗姐,你在看什么?”寻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疑惑地问道。
“你傻啊?刚才那几个人疾走无声,还是整只脚落地,一看就是轻功了得的高手。”怀春道。
钗姐蓦地收回了犀利的目光,又恢复了刚才的风流,冷笑道,“她轻功怎么样我不知道,一个小姑娘装的倒像那么回事儿。”
众女子一时间沉默了,寻春小声道:“他……是姑娘?”
“这还能有假啊?”钗姐抿嘴笑道,“我都在来仪阁跟你们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如假包换,她就是个女的!”
雅间内。
“陆大人,刚才那群女子,看似只是烟柳巷的寻常歌舞伎,但看那为首女子的作态,似是来者不善呐。”一名捕快暗声道。
陆惊寒进屋后先是摸了一遍左右的墙,又伸手探探横栏处的风,横栏下便是三才堂,从此处望下去便是一览无余。“来仪阁的雀钗,她混迹江湖多年,领导来仪阁已经将近十年了。”
“那咱们要不要派人盯着?”
“不必。”陆惊寒敲了敲梁柱,似是在确认什么,“打草惊蛇总归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住你的本职,不是咱们该管的便犯不着横插一脚。”
那名捕快还欲开口,却挨了身旁另一捕快一记白眼,便低头不作声了。
突然,房门被拍了三下,陆惊寒示意开门,刚才被派出去盯梢的陈捕快脚步虚晃地走进屋来,一进门便右腿一软,倒在地上,嘴角流了血出来。
“老陈!”陆惊寒连忙冲过去将他扶起,与其他捕快将他合力抬到榻上。
“大人……我带了八名高手暗中跟踪疑似破阵子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的,没想到……这都是他使的计!弟兄们都惨遭他毒手,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我对不起他们!”陈捕快的泪夹着汗滚落下来。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遇袭的?”陆惊寒问道。
“十字街东口,大人,破阵子叫我告诉您……去如是楼顶找他,他想同您谈一笔交易,只能您一人前去。”
周围捕快闻言纷纷道:“大人,去不得啊!这恐怕是计,您若是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闭嘴!”陆惊寒叱道,“做好你们该做的事,不要慌张!”说罢,他拧着眉飞快走出了雅间。剩余的捕快大眼瞪小眼,群龙无首间,外头一声锣响,众人齐齐望向横栏外——
“酉时一刻到,开宴!”
九
江渚之上,烟雨朦胧,一叶小舟正轻飘飘地淌过河水,两岸的青山绿水就像万里的画卷,铺开,延展,又收拢到画轴之中。江面上回荡着琵琶的嘈嘈切切,颇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时而疏淡三两声,时而又转急。
“这是姜夔作的《暗香》,我十岁的时候学的。现在年头长了,有些地方记不住了。”船舱内,沉璧低头拨弄着琴弦,淡声道。
东里长在船头盘着腿坐,手里把玩一柄匕首,闻言僵了一瞬,道:“我记得沈大人告诫过你,啸是杀人的绝世兵器,不是女儿家弹着玩的乐器,如今你却还是用它弹曲。”
“我怎么不知道?”沉璧轻笑,她望向被风吹起的船帐,“一天到晚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这么好的东西,我还是不想让它沾了血。在我眼里,美好的东西就应该被用来做美好的事情。”
“你让它失去了它本应该有的价值。”
“是吗?价值本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世上没有什么是真的可以物尽其用,留点遗憾才好。”
东里长紧紧攥着手里的匕首,“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或许吧。总归我是不配当沈家的家主的,就像你说的,我行事不够果断,没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和气度,再这么着下去,沈家迟早要毁在我手里。你说我这样做也算是退位让贤了吧?”
“我说的是你就甘愿这样一直跟在我后面?”
江风吹起了船帐,沉璧看着东里长的背影,慢慢地说道:“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啸的命运是如此相同。所有人都对我们敬而远之,家里的人把我们当作利刃,好让沈家闻名于整个江湖,好像只有一步一步地走上一条不归路,那才是所谓正确的选择。可是你知道刀为什么有鞘吗?它不是为了拔刀,而是为了藏刀。我只想做这么一个刀鞘。”
东里长没再说话,小船任凭江风吹着,临近岸边。不多时,一根箭径直射在船上,二人都是一惊。不由分说,东里长腾身跃起,使轻功两三步来至岸上,追进丛林中,果然有一黑衣人。
“是你。”东里长皱眉。
“怎么?是我破坏了你的儿女情长吗?”黑衣人嗤道。
“我在找机会下手,你清楚她的实力,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置她于死地。”
“她如此信任你,定然不会对你有所防备。再说如今就你们二人,想要下手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别告诉我,八声甘州的乾字位头号杀手竟因为一个女人想要违抗组织的命令!”
“闭嘴!”东里长吼道,“我会想办法!你算什么东西,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说教,更别处处拿组织来压我!”
黑衣人一声冷笑,“我是来传信的,最多再给你三天,否则你和她,谁也别想活。”说罢,他身影一动,隐匿在岸边的树林之中。
东里长回到船上,沉璧从舱中探出头道,“怎么回事?是沈家派来的人吗?”
“……是,我刚刚和他打斗了一番,把他杀了。”
“那就好,”沉璧灿然一笑,竟让东里长感觉有些刺目,“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我都差点以为你喜欢上我了。”
“若是我的行踪因为你暴露了,我会有很多麻烦。”
沉璧听了并不恼,还是微微笑着,“好吧,如果你能喜欢我,那该有多好啊。”
东里长没说什么,只叫她回到船舱,此后二人一日无言。
次日,东里长在船舱中醒来,晨光熹微,他身旁有一张纸条。娟秀的笔迹,是出于沉璧之手,他拿起纸条,“现在你可以回去交差了。”上面如是写道。
东里长发了疯似的冲出船舱,江面上水平如镜,一丝波澜也无。沈沉璧带着她的啸彻底消失了,也没有一丝痕迹遗留。
“沈沉璧,你报复我!”东里长声嘶力竭呐喊道,他掏出腰间的匕首,狠狠地将其掷入水中,水面上掀起一圈涟漪。
十
“第七件宝物,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原本,起拍价六千两!”如是楼三才堂中央,一座高台缓缓升起,《快雪时晴帖》正置于中央,引得在场众人唏嘘。
“六千五百两!”
“七千两!……”
陆惊寒捏着青花瓷的茶杯,轻轻晃着杯中的茶,脑中反复回响着破阵子对她说的那几句话。
“怎么?你要抓他,竟然不知道他曾是十八年前八声甘州的头号杀手?陆大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啊。”
“先跟你说清楚,这是我们内部的问题,用不着别人出手。别说是你,就是当今圣上点名要他的人头,也得由我们的人送上。我劝你别插手其中,否则别怪八声甘州找你们的麻烦。”
“他曾经是平春君的父亲平阳君最得力的助手,但他却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叛逃了组织!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至关重要的秘密,一旦泄露,就连平春君也是难逃一死……你说他该不该死?”
“放心,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算他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是插翅难逃了!”
陆惊寒的眉间紧蹙,仰首饮下手中的茶。
“一万五千两,成交!恭喜钱老爷!”楼下一片哗然。“第八件宝物,成化年间的斗彩龙纹杯……怎么不见了!”
陆惊寒惊起,探身去看楼下:正中一坐高台,上面却是空空如也,龙纹杯果然是被盗了。如是楼老板脸色很差,而席间正中的方一鉴正侧身对家仆吩咐着什么。说罢,他扭头对上陆惊寒的目光,微微颔首。
正当陆惊寒准备调动手下之时,楼下却闯进一众不速之客。“诸位莫慌,龙纹杯在这儿那。”数名东厂暗卫大张旗鼓地来至三才堂中央,看到那为首的,陆惊寒倒不是很陌生:当今东厂厂公白英白公公的贴身侍从——呈祥正揪着一白衣老者。
隔壁雅间,三秋道人正在榻上打坐。闻言微睁双目,即刻便认出了堂下的长孙高牙——此时他怀中正揣着龙纹杯。三秋道人微不可察地一愣,又定神继续打坐起来。
如是楼老板明显被吓得不轻,席间的客人也都屏息凝神,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只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呈祥轻轻一掷手,长孙高牙便跌在前头的空地上。“老板,小偷咱家给您找着了,这算不算如是楼欠东厂一个人情?”他磨着自己的长指甲。
闻言,老板大惊失色,“不……不敢!东厂贵客有失远迎,是我们招待不周了,来人……”
“诶,不必了,”呈祥仍没拿正眼瞧他,“本来咱家也是不请自来,也真是的,这不是瞧着今夜如是楼蓬荜生辉,咱们这等腌臜之人也想来凑个热闹。不想正撞上个窃贼,哼,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长孙高牙也不过如此。既然遇上了,咱家就当一回捕快好了,谁叫那真真的捕快连贼人都分不清楚呢。”
闻言,陆惊寒紧攥着双拳,咬牙切齿地盯着楼下,只听呈祥又道:“老板也太客气,咱家坐上座只怕是玷污了贵楼,咱们就是拗不过下边人的性子,来看个热闹罢了。热闹看完,咱们自然就打道回府了。”
老板得了台阶,又见东厂没再刁难,连忙拱手作揖,收了龙纹杯,仍叫下人给东厂暗卫于堂中加了几处座,好吃好喝伺候着。安排妥当便继续了官卖。但有了东厂这一群阎王爷在中间,官卖宴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丝竹管弦更是哑了一般地不敢作声;有人想要离席,却仍是吓得不敢动作。
再看东厂那一群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淡然自若得很。陆惊寒敏锐地注意到,呈祥在笑。
十一
月上中天,官卖已近尾声,其间再没有什么风吹草动。
雀钗一把推开三秋道人的门,气冲冲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若要来的早该来了,你该不是在耍我们吧?”
三秋道人并未睁眼瞧她,“好戏总是压轴出场。有那个东西在,他一定会来。”
“什么东西?”
“啸。”
雀钗扁了扁嘴,踏出门去,门口等着的是知春。她对知春低声吩咐道,“开始行动,一定要把那个老东西给我找出来。”
“是。”知春身影一闪,三步两步就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陆惊寒雅间内。
“大人,东厂这是点明了要跟咱们叫板,咱们怎么办?”几位捕快个个咬牙切齿,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的呈祥等人。
陆惊寒冷声道:“还不能打草惊蛇,他们的目的并不明确,如果他们也是来……”那么马上就有三家人马会出手了。这老头,怎么会惹了这么多不该惹的人!陆惊寒在心里暗想。
“您说的对,可是如果‘他’今天真的不会出现,那该怎么办?”
陆惊寒看着呈祥,又想到了破阵子,她猛地摇了摇头,“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捉拿归案,这就是我们应有的觉悟,不是吗?”
约莫过了一刻钟,最后一件宝物终于即将登场。在场众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它缓缓出现的那一刻。
“承蒙各位厚爱,今晚的最后一件压轴之宝——啸!”
平台逐渐升起,令所有人一睹了它的真容:那是一把古朴的琵琶,大概有许多年头了。可以看得出它从前应是很精美的,但如今金漆半褪,木质有些泛黑,却仍难掩它的王者之风,就像一个风烛残年而久经沙场的将军,那样默默地伫立于乱世尘湮之中。
诸位客人不禁发出了惊叹,识货的都能瞧出来,此物绝非凡品,怪不得都传闻那位一直在倾力搜寻。但他们都犹豫迟疑着,那可是那位大人寻了半生的东西,若是竞拍下来,恐怕半条腿也就跨进了鬼门关吧?
只是他们还来不及想到底要不要拍下这惊世之物,事情就出现了变化。一道黑影掠过三才堂顶,中间的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几乎是瞬间,暗处涌现出许多方一鉴的家仆侍卫,以及陆惊寒手下的捕快,看来他们早已蛰伏了许久。饶他们全是一顶一的高手,也未曾看清这啸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这就是你的实力吗?”陆惊寒翻身跃下楼,口中喃喃。
就在这时,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个人,却被侍卫拦了下来,却是小老儿。他苍老的脸上滚下豆大的汗,大惊失色道:“是百晓生!‘他’就是百晓生!”
众人哗然,都往百晓生座上去看,此时果真是空空如也。
“不,我不是百晓生,”一道男声从三才堂上方传来,中气十足,众人又是一惊,有些商客的女眷已被吓得不住啜泣起来。“我不过是易容成他的样子罢了,真货现在在如是楼的地窖里。”
“不可能!”如是楼的老板被侍卫重重包围着,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如是楼的地窖你都进得?那里可是有……”
“如是楼的秘密吗?呵,不过如此。”
陆惊寒道:“不要跟他废话,来人!他就在天井上,快抓住他!”
“你们也配?”一道奇异的声音射下来,带着无形的力道。仔细一听是琵琶,却又多了几分凄厉,像是鬼魅的尖叫,在场众人都难忍地捂住了耳朵。“就凭你们的三脚猫功夫,还近不了我的身。”
“哦?三脚猫功夫?”一直没动静的呈祥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去,让天下第一杀手看看我们这些后辈的三脚猫功夫!”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几名东厂暗卫就冲了上去,登着栏杆跃出天井,屋顶传来一阵厮打之声。不多时,几名暗卫应声而落,陈尸在三才堂中央,皆是筋骨寸断而亡,十分可怖,众人不禁惊叫起来。
呈祥见状不怒反笑,“这可是我们东厂独制的神麻之毒,中招之人肢体会随着运功而逐渐麻痹,瞧啊,他现在使不出千里传音了。如何?前辈,您身体还康健吧。”
十二
东里长的身影半隐在楼阙之间,刚才与那几名东厂暗卫争斗,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不经意间被推了一掌,不痛不痒;不曾想东厂杀手竟然为了困住他,能够手段阴毒到这步田地。
虽然这神麻之毒于他来说并不致命,但此时的如是楼已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无法运功的他想要突出重围几乎不可能,但是……
他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啸,眼前好像有一个袅娜的影儿。她回头,在对他笑。一瞬间,梦碎了,影散了,笑容变得扭曲起来,正在以飞快的速度离他远去,好似是永远的触不可及。
不!他一定要找到沈沉璧!他想要问那个女人,当年究竟为何那么做,他想要她亲口回答。
“你果然还在为了当年那个女人奔波啊,椈阙。”破阵子不知何时已立在楼头,“你的功力退步了,竟然能被东厂的人暗算。”
东里长抬眼,眼里是无边的杀意和沉郁,他低哑开口,“你是八声甘州派来除掉我的?”
破阵子道,“你还有些自知之明,逃了大半生也该歇息了。你应该知道,不管你有怎样的本事,只要你是八声甘州要杀的人,就算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逃脱得了!”说着,他从怀中飞速掷出几枚象棋子,却被东里长弹奏啸的音波弹开。
“我一直奇怪,你这个木头人当年究竟是怎样骗得沈沉璧为你掏心掏肺,还肯把啸的技法教给你?”他猛冲过来,闪躲开阵阵音波,笑道,“她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死在你的手里?”
“我没杀她!”东里长与破阵子对了一掌,后退几步吼道:“当年是她自己跑了,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破阵子抽出一把短刃,闻言嗤道,“你之所以还能自在这么多年,是因为在当年的名单上,沈沉璧已经被除名了!她不是你杀的,又能是谁?”
东里长僵直了身躯,从脚底到头顶就像过了电一般。沈沉璧,她死了?“不可能,是她逃走了!”他双目赤红,咬着牙吐出几个字。他愣神的一瞬间,左肩已被破阵子捅了一刀,暗红的血浸透了黑色衣衫,没有人能看得见。
“看来你还不知道?莫非你还有曹孟德的本事,梦中杀人?哈哈哈!”破阵子的身形在东里长周围翻飞,东里长猛地向上一跃,膝盖顶中了破阵子的腰腹,将其击落在地,眼见东里长就吐出一口鲜血来。
“东厂的神麻之毒果然名不虚传,饶是你中招也会如此……”破阵子从地上爬起,扼住东里长的喉咙,却在接触之时脸色一变,“你……身上怎么会有蛊毒?”
东里长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血沫子,咬牙笑道:“你也配知道?告诉你,老子早就活不长了!神麻之毒马上便会被我身上的蛊毒吞噬,你别得意得太早。”
“但是这样也会加快蛊王在你静脉中的流通速度,由此算来,你大概今晚就会毙命吧。”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二人扭头看去,一袭白衣在月光下摇曳,不是三秋道人是谁?
“三秋?你也要掺一趟这浑水?”破阵子惊道。
三秋道人转过身道:“这是我出世之前受人所托。”
“不行!他就算要死也须死在我们手里,你算什么东西?”
“我从前姓沈,”三秋道人影随心动,轻轻一掌便将破阵子振开,“这样算不算个东西?”
东里长仰视着三秋道人,“是她叫你来杀我?”
三秋道人摇摇头,“不,托我杀了你的另有其人;反倒是她,叫我发誓不要杀你。两个请求,我都有不得不答应的理由,因此我雇了旁人来杀你,我不会对你出手。”他的目光落在了东里长身后,知春正将一把长剑抵在东里长的脖颈处。
“屏息移步?你怎么会这套功法?”东里长惊道。
知春面色未改,轻声道:“很多年前,沉璧送给我一本书,名字就叫这个。”
“你究竟是谁?”
“我是来仪阁的二等杀手。”
“我在问,”东里长反手握住长剑,却不管手中鲜血直流,将知春拉到身前,扼住她的喉,“你是沈沉璧的什么人?”知春不答。
东里长的手劲不禁加重几分,“说!她在哪里!”
知春被掐得干咳起来,表情逐渐变得狰狞,她一字一句地说,“啸,不应该是这样用的。”
像,太像了。东里长看着面前的年轻姑娘,尽管她与沉璧长相并无丝毫相似,可是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她。他的手不禁松了些。
知春道:“我见过她弹啸的样子。她弹出的曲子好听极了,她就像天上落下来的仙女一样。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可我从没忘记过她对我说的那句话,‘啸不是用来杀人的’。”
东里长看向手中的啸,琴弦在夜里射出清冷的寒光,斑驳的锈迹在提醒他想起过去的回忆。
十三
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不到十岁的女孩骨瘦嶙峋,她穿着与身形不符的锦绣华服瑟缩在房间的一角。
少年时期的东里长端着饭菜推门而入,弯腰将其置于地上,转身要走。
“等等。”他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声音像小鸟一样,意外地好听,于是他顿住了脚步。
她微微抬头,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睛。“你跟他们不一样吧,你叫阿长,是吗?”
东里长点点头。
“他们是因为我的血统和能力才想办法接近我,可是你不一样。你是被他们雇来看着我的,至少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我。”
东里长没有回答,他垂眸看到她隐约在地上画些什么。“你在画什么?”他问。
“一只百灵鸟,我从来没见过,只是听到了它的声音,所以画下来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问的。”他错愕道。
“不,这没什么。”她指指自己的头,“它就在我们的脑海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睁开眼,东里长才惊觉几十年已经过去。知春仍然被他禁锢着。
原来,他们之间的故事,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吗?
他听见知春道,“她从前经常说起你,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她一定很爱你,可你好像从来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难道你以为你真能骗过她吗?从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她就已经知晓了你真正的身份。
“可是她选择遗忘,故意假装不知道,因为她说你的本性不坏,她相信你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好人,用自己的能力济世救人,而不是打打杀杀。她一直这样相信着,直到最后,她也为了能让你脱离八声甘州选择了自我了断。”
“……她真的死了?”东里长默默问道,即便他心里早已想起了那尘封在内心深处十几年的答案。
那一晚,她和他站在船头,他大惊失色,她笑着抓着他手里的匕首,将它捅进自己的心口,她就那样抱着她的啸无声地沉入了江心,直至夜阑风静縠纹平。
“如果你能喜欢我,那该有多好啊。”
东里长的脸上多出两行血泪,他终于放开了知春。“你杀了我吧。”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哇地一声口吐鲜血。
知春却收起了长剑。“如果我杀了你,她一定会难过的,我不想让她难过,但你的确该死。你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吧。这就是你的罪恶,却也是让你背负一生的惩罚。但你很幸运,遇到了一个认真爱你的人。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那你呢?你懂得什么是‘爱’吗?”东里长艰难地问。
“或许吧。那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虽然有时候也会感到悲伤,但当你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总是快乐多于痛苦的。”或许是想起某个人,知春的嘴角上扬。
“你究竟……是谁?”
“一个江湖人。”
东里长缓慢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天井处。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带着啸纵身一跃。
有人看到他最后是笑着的。
尾声
三日后,三秋道人带着一袋白银来到来仪阁。
“道长,没想到您还挺阔啊,不过人最后不是我们杀死的,也就相当于没完成任务,这钱,我们可不敢收。”雀钗摇着扇子道。
“就当是我还一个人情吧。”三秋道人道。
“那这算个什么事?别人托你的事,你也没有做到,你就不在意吗。”
“那已经不重要了。”
据说,天下第一杀手东里长终于落网了,同时抓到他的六扇门和东厂谁也不让谁,竟将他的尸首切成了两半分别带回了。至于八声甘州自然是什么也没落着,不知道三秋道人和破阵子说了什么,他竟肯空着手回去了。
“陆大人,这次破了个大案,要晋升了吧。”顺天府衙大堂内,方一鉴朝陆惊寒拱手。
“不过是指责在内罢了,我看方大人才是立了大功一件,可向陛下请赏了。”
方一鉴呵呵一笑,转而来到堂口,望向湛色青天,“大功倒是算不上,只要能守得一方太平便好。更何况,那人一死,又有多少秘密会就此隐去,或是浮出水面呢?大人,可不要松懈啊。”
陆惊寒闻言一惊,抬头对上了方一鉴眼中的精明。
故事到这就差不多完了,之后有看官问,那啸呢?说来奇怪,自那一晚后,啸又重新隐入江湖之中,无人知道它的去处了,不知下一次重现于世又是何年何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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