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民国时期,鱼龙混杂,人物形形色色。这时京城里住满了使馆的洋人,民不聊生,民众却是麻木不仁。人人都传这乱世里只有京郊的三秋山上还是当年那个江湖样子,听说大概是前朝遗族流落于此。此地与世隔绝,宛然一副天上人间。三秋山上有一门派,名曰重云。山中奇人辈出,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京中最大的戏楼——如是楼是个好地方。文人雅士,或是王公贵族,凡是城里有个名声的,大多都曾在此捧过场。此时正值暮春,如是楼如期又将在几日后开宴,届时黑白两道有名头的都将齐聚一堂,连使馆的洋人先生也要来不少,好不壮观;可如是楼的老板薛会却犯了愁,要问为什么,便要问那三秋山重云门的众多门生了。
“门主叫我们下山来,说是世事要变了,这叫放虎归山。”为首的俊朗青年对薛会淡淡道,身后一片玄色长衣的,他应是个师兄吧。
薛会见着眼前的景象,着实惊了惊。他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只是没想到三秋山的重云门竟是真的。面前一帮明朝衣着的青年满眼迷惘,似是不知要去向何处。
“罢了,在这里住下来吧。”薛会轻叹一声。
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玄衣青年举着手中的书,轻声念道,“我不喜欢这首诗。”
薛会此刻正忙着算账,心烦意乱,并未理他。但只听青年不急不缓地碎碎念声:“我见过鹏,就特别大的那种,但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水击三千里,那还不成了怪物。但他们会真的变成大鱼,深青色的,潜在海底看不出来……”
“你怕是在做梦,鲲鹏这东西怎会有!”薛会怒不可遏道,心想自己正忙着,哪有心情听这毛头小子讲什么不着边际的梦话。自己当初就不应该心软,谁知道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留下这群不省心的孩子。薛会有种深深的无奈。
青年闻言十分不满,声音提高几分:“谁说的!我就见过,在我们重云门到处都是!”说道重云门,他眼里的光亮一闪而过,继而黯然下来,他低下头来,不知在想什么。
薛会见这孩子怕是想起了被迫离开门派的伤心事,语气便软了几分:“你说有那便有罢……你们那里真有那东西?”
“当然了,”少年一脸自豪,“我悄悄的告诉你个秘密,你可不要告诉了别人。我就是只鹏,我们重云门的都是鹏变得人。”
薛会嗤笑一声,便没有理会,继续算账。静静的书房里只有时而响起的算盘声,和少年的嘀嘀咕咕。
三
自从这群孩子来到如是楼,后院便被他们都占了。如是楼中平时常住的人本并不多,只有薛会,戏子伶人,和一些下人罢了。近几日突然多了这么多面孔,叽叽喳喳地,吵得薛会很是头疼。
每天用餐时,院子里便是摩肩接踵。薛会想叫旁边的少年小声些,话未出口便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好像还不知道这些小子的名字。
“咳,你叫什么名字?”薛会轻拍少年的肩。
少年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重云门的门生都不起名字,平时就以长幼排号。我是他们之中最大的,你也可以叫我大师兄。”
……堂堂名满天下的如是楼的老板,叫一个少年大师兄,总归是不太合适。“你还是给自己取个名字罢。”
少年陷入片刻沉思,不一会便抬眸道:“还记得我告诉你的秘密吗?既是如此,便叫萧遥罢。”
四
来到京城已经快五日了,萧遥在城中闲逛时已了解了不少,但日日闲逛也是很无聊的。他本想赖在薛会处,但最近戏楼忙着安排明日的宴会,薛会便整日排戏,变着法子把他和师弟们打发走。
一路走来,他看见旗装长袄的姑娘,也看见寸头长袍的老爷,还有那些穿着短衣和细腿裤的、高鼻梁黄头发的高大人,来回穿梭在人群之中。他很奇怪,这跟他和师弟们想得京城很不一样。从小他们就没见过三秋山外面的世界,眼光所及之处也只是重云门和山中一些村落人家罢了。他问过门主,京城是什么样子;门主说他还在京中时,只见琼楼玉宇,烟火人家,俗世罢了。虽然他脚下这座城和门主说得差不多,但他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很快萧遥便知道他这样认为的原因了。
街口有不少人围着,还有人不停赶过去看,见状,萧遥也跟了上去。
“Fuck!把你的脏手,拿开!”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高大洋人将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推了出去,嘴里说着蹩脚的中文,不时夹杂着些听不懂的怪话,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词,萧遥这样想,因为洋人说话时一脸狰狞,像是要活吃了那对母子。
然而那位母亲哭了,流着两行清泪,仍跪着爬到洋人脚下道:“大人,您行行好,赏孩子一口吃的吧!他爹已经被您……求求您了!他还小啊!……“
但那洋人好像不为所动,一脚把她旁边的小孩子狠狠踢开,“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奴隶家的小奴隶。”说着,他轻蔑地一声冷笑。
但他的嘴角还没来得及翘起来,就突然应声倒地,半晌,身下便血流不止。
人群像炸开一般,议论声越来越大,“是谁袭击了法国使馆的大人?”“天呐!出人命了!”……待人们定睛一看,只见萧遥正立在街口牌坊檐上,面无表情地将剑收回鞘中。
人们惊得四散逃开,最后只剩一位伛偻老翁颤巍巍地走到牌坊下,慢慢抬起头,对他说:“重云门的门生,要遭罪喽!”
五
萧遥回到如是楼的时候,已经将近日暮时分了。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如是楼的头宴。如是楼一年只办两次大宴,一次会持续大半月。今天的头宴势必人山如海。
他望了望咫尺间的如是楼,繁花似锦,仙界楼阁一般的伫立于烟火人间,经久不衰。暮霭和烟霞交织在一起,有些不太真实。重云门的楼阁也没有这么仙呢,不过几个破茅草屋罢了,但好像他们对重云门都有什么误解,萧遥心想。他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溜进楼门,只见其中金碧辉煌。如是楼平日就是流光溢彩;今日一经装扮,果然是天上人间。萧遥见正厅已经开宴,各个王公贵族,洋人先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萧遥见了便想凑个热闹,三下两下地纵上了高高的房梁,不声不响地。
梁上君子向下一望,正想见见是什么歌舞让这么多人拍手叫好;这一望目光却是再也收不回来了。下方的三尺戏台上,一位身着淡粉衣裳的青衣正是长袖飘飘。她脸上画着浓妆,叫人看不清她真实的样貌,但萧遥觉得她一定是个清秀的姑娘。青衣将长袂挥了一圈,便开嗓唱起戏来。萧遥今日遍才明白了什么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清脆声音百转千回,响彻整个如是楼。怕是还要冲破这地方,直上云霄,叫全京城的人都听闻。
“好!”一曲结束,台下赞叹不绝,梁上君子仍是如痴如醉。一时间,他竟忘了回神。
青衣双膝微屈,婷婷袅袅地撤下台来,台下一小妹立即迎上来,给她递了帕子,喜道:“云迟,你真棒!唱功又进步了不少呢,不愧是我们如是楼的台柱子!”那青衣闻言竟有些不好意思,推了她一把,目光四处乱瞟着。她好像是感觉到什么,拿眼往上一遛,正巧对上了萧遥的目光。她先是惊了一下,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低下头随小妹去到幕后了。
云迟,这名字可真好听,是她的名字吗?萧遥并未想太多,心中只这样想道。
六
“听说重云门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在这窝着,老板在哪!还不快点滚过来!”
薛会还在楼上敬酒,便听到正厅叫骂声,嘈杂声混在一起。听见“重云门”三个字,他心下一沉;果然收留了这帮江湖人就没什么好事,行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下如是楼的好牌坊全给毁了!
薛会来不及想太多,急急忙忙地提了锦袍下楼迎上去,一脸谄媚道:“不知今日几位使馆的贵客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为首那一脸横肉的中国人昂着头道:“听说你这住了重云门的人?”
“正是。”
“今天重云门的臭小子把我们尊贵的劳伦斯先生打成了重伤,我想知道你们是从哪借来的胆子?知不知道伤了使馆的先生,就算有一百个头都不够砍的!”
薛会心下大惊,面上却还是笑着:“您们今儿个是来要人的?”
那中国人卑躬屈膝地冲着身后的洋人说着什么,半晌才回过头来,冲薛会压低声音:“薛老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您如是楼的牌坊谁不知道?可您千错万错,错不该收留这帮江湖竖子!咱们在洋人手底下,也只得听吩咐办事不是?我给您卖个顺水人情,只要您肯把打人的小子交出来,咱这事就算翻篇了,您这生意该兴隆便兴隆,如何?”
薛会这下便十分犹豫,无论是谁打伤了洋人,他都不想干这等唯利是图,泯灭人性的门生。但要是不把人交出来,别说这生意,就连自己和全楼上下几十口人的小命也难保。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逍遥仍蹲在房梁上,他可是全听见了。当时自己一时意气用事,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但若是再来一次,他坚信自己一定还会这么做,此举无关利益和命途。但他绝不想因一人之过错连累了薛会和如是楼,正要跳下去跟他们说个明白,却见一人从席间迎了出来,“且慢,容在下说一句。”
七
却看席间众人没有一个不屏息凝神,虽都身着华服锦衣,见了洋鬼子却个个把嘴一闭,大气也不敢出。只有一人立在人群之中,“啪”地一声开了扇,在胸前慢慢地摇着,乃是个清俊的公子。洋人见了有人顶撞,很是不满,叽里呱啦的冲着身旁的中国人叫着,那中国人见了席间那位公子一愣,随后惊恐起来,像是见了什么鬼怪似的。
“近日重云门的弟子们可真是风光了一把,把咱们京城的脸面都赚了一回。但毕竟王有王法,家有家规,不瞒各位,在下正是当今明国公世子,咱们自家的事自家了,就不劳使馆大人管教粗野之辈给心里添堵,您看我为您代劳,这样可妥了?”折扇公子上前作了个揖,一袭淡色长袍,外头套着灰色的长马褂,宛如谪仙下了凡。
那洋人脸色并不好,怕是心中不快,又碍于来着竟是明国公世子,不便招惹,一甩胳膊,带着人走了。
只听得又“啪”地一声,折扇公子将扇子合了起来,转过身来对着众人莞尔一笑,席下渐渐地又喧闹起来。
薛会可没想到连世子大人也来凑这等热闹,立刻敛了笑容,朝世子作了揖,将世子请进里间。世子也不知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只笑意盈盈地提步走进去。
“世子宅心仁厚,只是不知世子大人为何替小店解围?”薛会心里打着鼓,朝世子递上盏茶。
世子没接,只笑道:“或许是喜欢你们家的戏罢,只往后还想多听几曲。”
突然一声重响,萧遥大踏步地进来,来势汹汹,薛会刚要摁下萧遥,叫他不要不识礼数,别人也就罢了,哪能对着救过命的贵人胡来?话还没出口,只见眼前人单膝跪地,行了个重礼:“多谢贵人今日相助,我重云门有恩必报,日后若您有难,在下及众弟子必当一马当先,鼎力相助!”
薛会看着少年人的目光愣了神。在这最是烟火气的京城待久了,自己有多少年没再见过这样的眼神?坚毅又认真,绝没有半分儿戏。
世子就那么看着萧遥,半天没作声。萧遥呢,也就那么半跪着,眼睛眨也不眨。半晌,世子又开了折扇,朗声大笑,:“不愧是重云门的练家子,某今儿算了见了!”萧遥直起了身,也笑。
八
重云门的大弟子萧遥最近很苦恼。
如是楼的青衣云迟是萧遥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虽然他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几个姑娘。但即便如此,他仍能拍着胸脯跟别人说,云迟是最好看的姑娘。也是他见过的最有脾气,最有骨气的姑娘。
自古以来,戏子皆是下九流,但凡有点办法,没有人想去唱戏,虽然戏子是人间最美的绝色,能理所当然地扮起角儿来,舞衣水袖,大大方方地晕开脂粉,只管在脸上平添几抹艳色,也不会觉得难看。萧遥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戏子呢?
萧遥喜欢看云迟唱戏。如是楼虽是京城最大的戏楼,档次自是不同于一般货色,从戏伶的才艺便一眼瞧出来了。然而即便是如是楼,大多的戏子也是趋炎附势,眼里浑浑浊浊,不知人生如何物——不过混口饭吃罢了。可是云迟是不一样的,她从来只为自己而舞,任凭是谁,她从来不为别人而活。她有一双动人的明亮的眼,在台上眼眉一挑,即便是隔了八丈远,你也能感受到那眼波流转的炽热目光;不盈一握的腰身在台上舞了起来,叫人见了心想往天上飞。反正萧遥就是这么觉着,薛会平日里不让他在前楼乱逛,怕惹了事端;他就偷偷地溜出来,蹲在远处的房梁上悄悄地看云迟的戏,别人他都不看。
云迟一开始没发现萧遥,时间久了,她也发现这个小子总蹲在房梁上唱戏。可她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这人何故缠上她呢?但萧遥每晚只是看一出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白天在后院时也一样。
只是有一天,云迟唱了出长戏,是演给世子的,作为前几日他为如是楼解围的谢礼。她演的是花木兰,云迟演刀马旦演得最好,就像她自己一样,女中豪杰。所以萧遥这日也在房梁上蹲了特别久,等到观众散场,他的腿竟然麻了。下了山之后,体格也退化了,萧遥暗骂着自己不争气的身体。而台上的云迟却像在等着他一样,迟迟不肯下场,很快堂上就剩了他们两个。
俩人尴尬地对视了好久,一个上一个下。最后只听“噗”的一声,云迟没忍住,笑了出声。萧遥听见她说:“叫你天天蹲着,腿麻了吧。”她笑着扔给萧遥一个小瓶,虽然腿麻了,但萧遥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小瓶。“回去之后给腿上一下,下次就不会麻了。”她轻轻一个转身,闪进了后台。
萧遥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九
萧遥越来越苦恼起来。
他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
也是,像云迟这般的仙女,怎么可能轻易喜欢上别人呢?更何况他只是刚出山没多久的,只会练剑的小子。云迟喜欢谁呢?是薛会吗?还是世子呢?这些人有钱有势,哪个摆在人家面前都顶他好几个。还是好好练武吧,什么都不如这个来得实在。可是平日里还好,晚上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云迟的模样就又在眼前了。萧遥忘不了她,同时又气云迟怎么就没像他一样想着他。
作为一楼之老板,薛会什么样的事没见过?这些个日子里,他也多少知晓了萧遥的心事。云迟是他五年前在一场暴乱里救下的,她也曾是某大户人家的女儿,何曾想到大好前程没有了,却换来一身青衣?可人家云迟没半分不乐意,他现在还想得起来云迟扮上妆唱戏的第一天,她开心地在学会面前转了个圈儿,:“怎样?看来我还有点天分。”
这么多年过去了,云迟成了京城的名角,可她却不能靠这过一辈子,薛会也希望她能找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他打开门,就看见远远的,后院里有个姑娘偷偷地张望着那群山上下来的江湖人,只是他们之中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个。
十
“萧兄,入夏时节为何邀某于西山一叙?”世子端坐亭中,萧遥坐在不远处山上的石阶上。
萧遥仰头望着被树叶遮盖的破碎青空,悠悠地道:“下山这么多时日,也算是到人间走了一遭,有时候倒却想起在山上的日子了。”
“哦?”世子眉梢一挑,:“你在京城过得不好?薛先生怕是听了要伤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遥连忙摆摆手,“只是觉得京城跟我们当初想得不一样。”
“愿闻其详。”
“我和师弟们都是打小没见过世面的山人,师父见过京城,去过京城,我小时候总缠着他老人家给我讲山下的故事。师父说,京城是大清最繁盛,最壮观的地方。那的红墙黄瓦里住着穿黄袍的皇帝,紫禁城外有最上等的酒楼,白日里街上锣鼓喧天,胡同里清凉的很,还有晚上,过了节就会放最大最好看的烟花……可是我下山这么久,看到的不是那样。”
“那什么样呢?”
“我说不清,只觉得城里的人一点都不快活,像是每个人身上都压了个秤砣,沉,但谁也不愿意说,倒不如三秋山上活得自在。”
世子脸上的平和渐渐敛去了,他变得严肃起来。“萧兄弟,你随我来。”
二人不紧不慢,在西山上绕了一盘又一盘,终于来到半山腰的一片开阔之处,应是个观景台。萧遥只见世子一袭白衣,上前几步,茕茕孑立着,他背对着萧遥,抬手指向远方一片繁华之处。“你看到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大清山河,那片便是京城。你师父说得没错,京城从前就是那样。可现在不一样了,就像人染了疾,咱们的京城也病了。不仅是京城这一处,如今大清的大半疆土,都已经陷入危急存亡。”
萧遥不仅怔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世子只是摇头,“还记得那天来找你的洋人吗?”
突然间,萧遥好像知道了什么,但他没有说话。
“你师父说的昔日盛景,我也在期待着,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呢?我没有一天不这么盼望着。只怕那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一过去,就再不可能重来了。”
萧遥和世子迎着清凉的山风,如同两片落叶,不停地在风中摇曳。
十一
“大师兄,大事不好了。”重云门的二师兄萧逾急火火地冲进门来。殊不知,他的大师兄正闲得无聊躺在床上,翘着个二郎腿嗑瓜子。
“慌个什么,师父的话你转身就忘了?咱们重云门人向来风雨不动安如山,就是天倒过来作了地,眉头也不皱半分。”萧遥在师弟面前还是要有点气度的,他尽量模仿着师父的语气。
“师兄你还不是一样,当初你闯了祸,洋人找来那天晚上,还不是一宿没睡?”萧逾小声道,“但这次换成我摊上事了。”
“甚么?”
萧逾坐在小几前,端起茶壶倒了杯茶,自顾自喝起来:“前两日我练完功之后偷偷出来闲逛,在东街有几个小泼皮对着一个穷酸秀才拳打脚踢,见此场面我哪能不管啊,一个箭步我就冲上去了我。”
“你被打了?”
“胡说什么呢大师兄,我在你心里难道就那么不堪吗?他们都不是我对手,我连剑都没拔出来,他们就跑了。”
“那你怎么摊上事了呢?”
“是那秀才,他赖上我了!”
当萧遥被萧逾拉扯着来到如是楼后门时,他一眼便望见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驼着背的人颓坐在门槛旁边,散落的卷曲的发在初秋的风里萧瑟,想必师弟说的便是此人了。
“大师兄,就是他,非要让我保护他,这人精神好像也不太正常,多半有疯病,我听别人都叫他疯秀才。”萧逾小心地把萧遥拉进墙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
“让大师兄来搞定他,你瞧好吧。”萧遥道。
“就靠你了,我与他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现在就赖在这里不走,要是让薛老板知道我招了这么个人物,非得罚我擦一个月的桌子不可。”
为了师弟的安全,萧遥一身正气地冲着疯秀才走去。他来到疯秀才面前站定:“就是你跟踪我师弟?”
疯秀才抬起眼皮,浑浊的眼像是在看他,却又不像,他嘿嘿地笑起来,露出满口的黄牙。
萧遥在下山的半年里没少见过这样的人;即使是京城里的人也大多如此,有一双浑浊的眼球上下左右的转动,还有一口黄牙。或许正是因为是京城里的人才如此。
“我们重云门是前朝遗脉,于山上修行,下山来不过也是修行而已,开眼看这大千世界一遭。我们不是做江湖营生的材料,救你也出于道义,但却没有义务护你一世周全。先生,您另请高明吧。”萧遥叹口气,往门里走回去。
走了没几步,萧遥猛地回头,他听见疯秀才在风中低声的呢喃:“我不叫先生,我是秀才……”
十二
“秀才?也难怪,如今废了科举,天下一半的书生都被断了生路,有人活在未来,但总有人活在过去的,哪里怨得了他们呢?”薛会在檀木书桌前清点着账目。
萧遥听了却是一愣。“科举废了?”
薛会眉头一挑,狭长的桃花眼睨着他,“六年前的事了,果真是前所未有的。所谓天下之变局,也就如此这般了。”
“那如今人都这怎么过活呢?同你一样吗?”
“那倒也不尽然,考试还是要得,只不过四书五经八股文已经不考了,考得杂乱,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这便是疯秀才疯的原因罢,想必他是无法接受的。”萧遥低语道。
薛会一愣,随后摇摇头:“你说这个疯秀才,我过去还曾同他交好来着。”
“是吗?他过去是个怎样的人?我倒还挺好奇的。”
薛会放下手里的账本,他站起来走到敞开的窗户边,抬头望着屋檐。窗外似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的双目眯起来,像是回忆着一些难以记起的往事。
“疯秀才原来不叫这名,他也有自己的名字。好像是叫……易世清罢,他家中是书香门第,父辈世代为官,虽然只是地方官,官职也不大,但对于一个汉人家族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我与他父亲曾是忘年交,我年轻时还上他家当过数月的门客。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疯秀才,他那时候还不是疯的,正常的很,一心扑在读书学习上,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感觉他像是为了读书科举做官而生的一样。
“我对他了解不太多,只听他父亲说他胸无大志,然而却刻苦非常,就像在跟谁较劲儿似的,哈哈,这倒也算一件奇事。”
萧遥自己琢磨了好几天,他不懂疯秀才到底在执着着什么,也不懂他究竟因为什么才疯;又或者他根本就没疯,只是拒绝活在这国已不国的帝都,然又不敢下手结果了自己,只一味疯癫痴傻,活在自己的旧日子里。
他决定去寻那疯秀才。好问个明白。
疯秀才根本没什么地方可去,自打新政颁了《钦定宪法大纲》之后,疯秀才早已家道中落,空有四书五经满腹,也无用武之地了。他就在如是楼后门的街巷角里蜷缩着度日,就像一块无处安放的垃圾一样被丢弃后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萧遥赶过来的时候,疯秀才还是那样蜷缩着,一动不动。萧遥刚要开口,但他突然间梗住了,不敢相信地喘着粗气,双手颤抖着将疯秀才身上千疮百孔的破棉絮覆上了他的脸,轻轻地。
疯秀才死了。他深陷进眼窝的双目仍然浑浊,只是连一丝光彩也没有了。
十三
薛会推开门,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心下不由得叹气起来。
他已连着三天没见到萧遥的人影了。这孩子也真是,有甚么心事了,便自己找自己消遣,想通了固然好,想不开也罢,他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
他知道萧遥的闷闷不快与疯秀才的死有关,但他不明白萧遥为什么会受到这样大的打击。或许是太过于人情世故,薛会早已对生死这些事看轻了许多。在这个不知明日的年代,脖子还能连着身子,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事,什么别人的死活,这都是像他们这样的人不敢奢求的。总归是与他无关罢了。
然而若是他对着萧遥说上此番之语,萧遥想必是要拔剑的。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又怎么能知道他这种世俗小人的人生准则?薛会不禁心中自嘲。是的,他薛会,俗人一个;为了谋生,他除了杀人放火,什么都做过。收留重云门的人,大约只是他自讨没趣罢了,也算给自己积点阴德。
他又何尝没想过重云门的生活也是好的?不过他总是很快地打消这种想法,不为别的,在一个身世浮沉的时代妄想那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未免太过愚昧,简直痴人说梦一般。
窗外下着连绵的雨,,冷得像雪的温度,萧遥仍然没有回来。
薛会想,或许很快,天就要变作地了。
十四
冬天的京师总有那么一段时日是昏沉的,有种千里黄云白日曛的意思。雪总是迟来的;就比如现在,萧遥坐在屋顶上望了许久,也不见雪一片。但他肯定今日会下雪的,他从没预测出错过。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等到晚上他回到屋里扯上被子睡了一觉,次日满院就会是铺天盖地的大雪了。
萧遥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传上来。他正欲回头,不想从身后被一双冰凉的小手蒙住了眼。他反而轻轻地笑起来:他认得出身后人身上的气味,是云迟的脂粉。云迟感觉到来自萧遥胸腔的震动,觉着自讨个没趣,自顾自把手撂下来。
萧遥和云迟并排坐在如是楼后院的屋顶上。屋顶不高,从这里眺望,也只能望见些青砖灰瓦,如同海浪一般渐次铺开罢了。远处还依稀有些山川的轮廓。
“已经入冬好久了。”云迟哈了一口气,不住地搓着双手。
萧遥把她的手拿过来,放在手里,“是啊。”他说。
云迟有一刻没有说话,后来她又说:“再过一月就到春节了。”
萧遥对她一笑。
“你……你会在这里过完春节吗?”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云迟的脸色不太自然,“大家都看出来了,革命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到时候,谁还顾得上谁呢?京师乱了,要是你们被革命党人抓起来,可是要被枪毙的!我猜你们差不多也就这段时间回去了。”
云迟很聪明,萧遥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他和师弟们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只要他们愿意,不过只有一件,“那你呢?”
“还能如何,跟着薛老板,能走一步是一步罢。”
萧遥的眉不自觉地皱起来,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我过完春节再走。”
云迟原本愁眉苦脸的小脸立刻焕发出光彩:“太好了!”说罢,她又不好意思起来;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萧遥却是被逗笑了。“好什么?之后可便要就此别过了。”他说。
“你会记得我吗?”他问。
“是的,我会。因为你很特别。”
“比世子还要特别吗?”
“没错。”
“……那如果我邀请你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一起离开,你会愿意吗?”
云迟那冻得通红的脸上,突然好像有一朵花迎风绽放开来。
“当然,我很乐意。”
雪花无声地纷纷扬扬下来,于青石板地上旋转飘飞。
十五
只是京师最后好像也不是那么乱。
皇帝退位的那一天,京城的人都跟大梦初醒似的,有的似乎还没晃过神来。
“这天下不是皇帝的了么?”
“是罢,不知道呢。”
大家在街上挂着笑脸,可只有他们自己心里边通透,回到家里合了门,谁也笑不出来。怎么算,都不是个滋味,今日革命党人把皇帝都拉下了马,谁知道明天自己的脑袋还是不是连着脖子?
可是,没有牺牲的革命都不叫革命。
北平,北平,本该是个安定的地方,可那未来的大总统,现在的北洋军统领,却在这里放了一把火,一把燎原的火。
火光将北平城的天空染得血红,与傍晚的霞交接在一起;北平人的痛苦的叫喊又一次响彻天空。说来也简单,烧杀抢掠,四个字已经明了。
城里的第一把火是在明国公府起来的。霎时间,明国公府就成了个火球,不断地冒着黑烟。偏厅里,主房梁已被烧断,大门被倒下来的房梁封了个死,世子被困在偏厅里,用宽袍大袖捂了口鼻,仍不住地咳嗽。
“终于还是不放过我明国公府,莫非此番便是天意?”世子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快顶不住了,眼前已经模糊一片,看来命不久矣。
一把利剑穿破了窗户,飞进屋内,直直地杵在世子面前的地里。
一到白色的人影越窗而入,带着一身的月光。“世子,我曾说过我欠你一命,如今总算最后有个机会了。”
世子艰难地抬头,面前人的衣衫被浓烟熏出了几道黑痕,然而却不妨他清风明月,“我本不是属于这新时代的旧人,何必救将死之人?”
萧遥笑道:“世子是旧人,我亦是旧人,您是高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有您的容身之地的,随我走罢。”
“你倒是变了很多。”
“是我变,还是这个世界变呢?若心中有道,吾心不变。”
十六
那天北平大乱,姓袁的对此很是满意,却装出一副惋惜的样子;他出钱修缮,北平很快康复起来。什么都好像没有变,还像几十年前的普通春日那样,桃红柳绿,路边的杨柳拔了新芽出来。或许这便是北平城的魔力。
只是过去一年常混迹在城里的重云门弟子不见了。
还有如是楼的第一名角——云迟姑娘。
“走就走罢,还把云迟也带走,果真是不让我做生意了。”如是楼的老板薛会气得在院子里啐了一口。
“不过也好,早日远离这是非之地,闲云野鹤的日子才算好呢。”薛会双手负在背后,腰挺得笔直。
“都说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席散了便散了,散了好……没了那群江湖小子,落得个清净。”他轻轻的笑起来,身型一颤一颤地。
“就是再也不热闹了。”他双手掩面。
终章
五十多年过去了,薛会终于结束了自己一生的事业。如是楼在解放之前就被他转手卖了,之后一直做些小生意。
他腻了,也着实乏了。他老了,薛会最近总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是时候给自己找个归宿,颐养天年。
他拉着一台小车,装着他所剩无几的家当,慢慢地来到了三秋山脚下。
三秋山无论过多少年也不会老,一如几十年前记忆里那明媚的颜色,好看。
悠悠地,他又想起这些年来自己那些荒诞的梦,如今真的来了,三秋山上究竟会不会有鲲鹏呢?
还有,那些江湖人,他们也像自己一样老了吗?
在薛会的梦中,他们仍是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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