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夜写稿

作者: ChrisQIU | 来源:发表于2019-01-06 11:08 被阅读17次

      他日夜写稿,头发蓬松,身上烟抽扑鼻

                                                                            ——《生死疲劳》

      李筷梳踏下一脚,老朽的楼梯吱嘎作响。他咒骂着现代城市里如此落后的设施,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照着亮,一步步登上去后,才好不容易看见一抹慵懒的黄光。走廊上充满着旧报纸和木屑的气味,尽管李筷舒已经在这儿生活了四年,却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沉闷的空气。他看见远处自己家的门口团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心里暗叫倒霉,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那块黑乎乎的东西是他的表姐,今年25岁,一头暗金色的长发,马脸,短下巴,蝴蝶型的苹果机果然如苹果似的突出来,要不是她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这模样还真不见得有人能够欣赏。她手里夹着一只烟,已经烧到了屁股。“你来了?”表姐的下嘴唇十分突出,说话时给人一种十分不耐烦的印象。

      “你也来了?”李筷梳说。

      “来吧,让我进去,我就呆三天。”说着表姐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向李筷梳,意思是让他把公寓的钥匙乖乖交出来。

      李筷梳犹豫地说:“可是我还没……”

      “快点儿!”表姐眼睛睁得很大,仿佛下一秒就会喷出硫酸来。李筷梳一见到这样的眼睛就会害怕,因为在他小时候,这样的眼睛就意味着一顿肆无忌惮的——被自己的表姐,一个女孩儿——的暴打。

      他不情愿地掏出公寓的钥匙,递给表姐。表姐一只手拿着钥匙摇了两下说:“乖,三天过后我放门垫底下,房间会给你打扫干净的。”

      “那谁还会来吗?”李筷梳小声地问。

      “放心吧他来不了了,”表姐一挥手,仿佛在赶开一只讨厌的牛虻。“早就被卖白粉的给杀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尸体在哪儿呢。我保证,这次警察不会来烦你了,好吧?”说着她揉了揉李筷梳的头发,打开门,关上门,李筷梳面对砰的一声响,感觉自己从楼梯上仰面倒了下去,后脑勺与前额传来均匀的闷痛。

      他敲了敲门,大声喊:“喂,姐,给我开一下门,我的手稿忘记拿了。”

      没有回音。三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回音。李筷梳再一次踏上了那腐朽的楼梯,不过这一次的心情更加颓丧。


      李筷梳坐地铁到中环,却并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里有许多酒吧与高楼,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一条街的名字叫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嬉皮笑脸地问题。同样的问题还可以有“菠萝包为什么没有菠萝?”或者“忘忧草为何不能使我忘忧?”等等,李筷梳自嘲地轻笑一声,目送着港岛线的最后一班地铁离去。

      香港的空气就算是在时间的缝隙里也一样潮湿。李筷梳快步前进着,似乎在夜晚获得了无穷的精力。可这股精力本来是用来写作的,他还有一篇未完成的小说手稿放在公寓的抽屉里,可是表姐却拒绝为他拿出来。表姐的肚脐上有铁环,李筷梳突然想到,一个肚脐上有铁环的女人有可能会帮他开抽屉、开错了抽屉、拿稿纸、拿错了稿纸、叹气、重新翻抽屉,然后在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才帮他拿出那沓正确的稿纸吗?不会,李筷梳平静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并理解了原因:一是因为他的抽屉很乱;二是因为表姐或许已经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点燃了一根新的香烟,边用手机聊天边等待自己的客人了,而一个等待的人是不喜欢被打搅的,除非你就是她所等待着的那个人。李筷梳曾经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接受自己的表姐竟然是个妓女这个事实,而他的表姐也丝毫不想否认这一点。他们俩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在一位名叫查友胡的监护人的庇护下,他们顺利地高中毕业,参加了学校举行的成年礼,继承了父母的遗产,然后,表姐在脱离监护的第二天就当上了妓女,而李筷梳则变成了无业游民。表姐曾对她的这个选择十分不理解,她以一个大姐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对李筷梳说:“你要去赚钱,筷梳,这是最重要的事,你必须利用好你身边的一切资源去赚钱,就像我一样。否则你会越来越悲惨,越来越丧气。”李筷梳当时很想反驳:“可是我们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前途,甚至没有信仰;我们风餐露宿,备受欺凌,手上的钱也少得可怜,已经不可能更悲惨,更丧气了。”可是他怕又被表姐不由分说地揍一顿,所以当时这些话他只是藏在心里,直到现在,才发酵成了写小说的素材。


      一块金色的硬币在路灯下闪闪发亮,李筷梳把它捡起,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一个五分,而不是十元,两者都是金色,面积一样大,可面值却有二十倍的差别,神奇的经济学。李筷梳手里把玩着硬币,想起了自己初次尝试写作时的情形,虽然十分怪诞,但一个能在凌晨一点半漫步于寂寥又空旷的人行道上的人,又还会挑剔些什么呢?

      李筷梳的第一篇小说完成于高一,内容十分偏颇辛辣,对高考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的班主任名叫李荃,是一个身材矮小,精瘦干练的女人,张口闭口说的全是有关高考的至理名言,是的,至理名言,一个存在不过50年的测试体制到今天也拥有了自己的至理名言,甚至还拥有了许多专门的培训机构,在那些培训机构里,人们谈高考、读高考、吃高考、睡高考、篮球投进名为高考的框、铅笔勾出名为高考的画、走路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抬头一看,还是高考。诸如此类的言论是李筷梳在他的小说之中借主角之口说出的,而当班主任将他的稿纸从笔下迅速扯去时,他正在尽可能丑陋地描写班主任的形容,一道黑色的墨迹在稿纸上拖出一道犹如彗星的尾巴,而彗星本身就是班主任一张皱着眉头、严肃的圆脸。

      他被班主任逼迫,站在讲台上对着全班朗读自己的小说。他小声朗读,全班大声起哄,到后来班主任不得不猛烈敲击黑板示意全班安静下来。那之后,他被安排坐到了讲台边的特殊位置上,好被所有的教师严密监控,以防他又写出什么讽刺高考的文章。他以一篇文章赢得了全班同学的关注,他们就像一群瓶中蜜蜂,突然发现瓶盖被谁撬开了似的蜂拥而出,围在他的身边讨论有关那篇小说的种种问题。可这也只持续了一天,因为第二天他就被班主任劝回家了,理由是他的思想不端正。

      监护人查友胡思想端正。见他被劝退回家,并没有责骂与怪罪,只是心平气和地找他谈话:“你为什么要写那篇小说?”

      李筷梳说:“因为我想写。”

       “你是对高考不满意吗?”查友胡边说边起身,去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烫水。

      李筷梳点头。

      查友胡回来坐下,抿了一口水,然后说:“可是不高考你准备怎么办?”

      李筷梳摇头。

      查友胡继续说:“高考是你唯一的机会。那篇小说我看了,写得实在是糟糕,至多是中学生打油诗的水平,没有一家杂志会愿意刊登的。”

      李筷梳说:“我并没有想要投稿。”

      “这就对了,”查友胡说,“别投稿,好好学习,等进了大学再去想这些事。”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后,班主任李荃自杀了。她的办公室在三楼,她从办公室的窗口跳了下去,中途落在二楼的阳台上,翻滚几下,继续往下掉,栽满含羞草的泥土迎接了她矮小的身躯,她身体抽搐了几下,一动不动了。黑色的血漫进泥土,向前延伸,划出了一条彗星的尾巴,含羞草们随风摇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它们知道呢?谁也说不准,植物也有可能十分残忍。这一切都被李筷梳看在眼里,当时在上数学课,他正看着窗外走神,非常凑巧目睹了这一生命消逝的过程。

      李荃死后,全班同学再一次沸腾了起来,他们一致认为,李荃之所以会自杀,全是因为李筷梳的短篇小说“动摇了她的信仰。”这当然十分荒唐,只是群体的戏言,没有人会当真。可李筷梳却相信了他们的话,一是因为他的确残忍地希望自己能够亲手杀掉班主任;二是因为这能唤起他的同情心。李荃若真是因为一篇小说而死,那她便是十分可怜的。李荃孤苦无依,没有子女,或许支撑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就是对高考坚定的信仰。可这一信仰却被李筷梳的小说给摧毁了,于是她便只能选择自杀,就像一个不被世人认可的殉教徒。反正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李筷梳宁愿相信,他能通过死亡与自己的班主任建立一种全新的关系。在他的心目中,班主任的确是被他杀死的,她从自己的办公室跳下,砸在二楼的阳台上,然后被泥土接纳,化作了一株含羞草,在学校的花坛里随风摇曳。

      现在,走在静谧的大街上,全身被水泥建筑包围,李筷梳知道自己当时的思想其实只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就像复仇者终于血刃了自己的仇人一样。他心胸如此狭窄,根本无法辨认清楚善恶,所以他干脆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善恶,有的只是温存与残忍、懦弱与暴力、性爱与冷漠……


      高中毕业后,他的表姐都没有考上大学。表姐几乎霸占了父母所有的遗产,为自己买来了首饰,打通了门路,当起了妓女。李筷梳一无所有,也无处可去,于是只能跟表姐住在一起,整天听着隔壁卧室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尽量不去想隔壁发出淫荡声音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表姐。为了逃避,他开始构思小说,这和他高一时写小说的动机如出一辙。小说的内容当然是有关妓女的,他就地取材,冷静地观察表姐的一举一动,心情竟然舒坦了许多。他日夜写稿,只花了一个星期就写出了一篇描写妓女生活的小说。他兴高采烈地四处投稿,可正如监护人查友胡曾说过的那样,“没有一家杂志会愿意刊登的。”而更糟糕的是,这篇小说被自己的表姐给发现了。看完后,表姐张开戴满戒指的手,仿佛网球名将的正手击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那伤痕直到现在都还存在。表姐用香烟点燃了他的手稿,将燃着火的一团灰烬扔在他的身上,扬长而去。

      可是事情出现了转机。两天过后,表姐突然带着一个留着爆炸头的男人来到了他的卧室。她们对他百般讨好,前呼后应,极哄骗之能事,目的无非是求他把一个洗衣袋拿到一家酒吧去,交给一个特定的人,然后回来。李筷梳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差事,后果很有可能是致命的,但难以置信的是他当时心中所想竟然是,这样一段经历一定能为他的写作提供素材。于是他答应了表姐的请求,并拒绝了赏金,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提起了洗衣袋。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家位于地下的酒吧,在烟雾弥漫中和符合描述的男人碰了头。那男人穿着西装,留着油头,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拉开洗衣袋检查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对李筷梳说:“这是什么意思?”

      李筷梳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出差错,而糟糕的是他一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见他吞吞吐吐说不出话,西装男身向前倾,看了看周围,神秘地说:“我的手上有一把抢,保险栓已经拉开,半秒钟内你的脑浆就会喷得到处就是,所以你最好老实地回答我的问题。这洗衣袋里装着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筷梳看见男人前倾的身体下果然有一个黑东西在闪闪发亮。他吓得尿了裤子,差点晕过去。这时有两个男人急匆匆闯进酒吧,其中一个指了指李筷梳的位置,另一个拿起对讲机说了些什么,然后朝这边跑来。西装男骂了一声娘,迅速地起身逃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跑过来的男人凌厉又稳健地把他倒扣起来,另一个男人似乎在冲着李筷梳不停地喊叫,可是李筷梳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了,只是觉得眼前冒金星,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警察很快就查明了事情的真相,表姐和留着爆炸头的男人被捕,李筷梳在拘留所里呆了一个月就出来了。在那期间,除了对付日常的审讯外,李筷梳还完成了一篇有关毒品交易的文章。在最后一次审讯时,这篇小说到了审讯官的手里。

      审讯官看完小说,皱着眉头对李筷梳说:“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李筷梳摇头。

      审讯官又说:“你表姐坑害了你,让你去当她们的替罪羊,你难道不生气吗?”

      李筷梳摇头。

      审讯官接着说:“你知不知道,那天在酒吧里,要不是我们的便衣看见你形迹可疑就跟了进去,你现在可能早就已经升天了?”

      李筷梳点头。

      审讯官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在资料上随便写了点什么后,对李筷梳说:“好吧,你走吧。”

      李筷梳起身要走。“等一下!”审讯官叫住了他。

      “你的小说。”审讯官把李筷梳的小说还给了他,临走时还加了一句评论:“写得就像坨屎。”

      出拘留所后,李筷梳被安排进了现在居住着的破旧大楼。他住在里面倒也安静,只是日夜写稿,闭门不出,常常到了第二天才想起自己或许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他把在拘留所里完成的有关毒品交易的手稿寄了出去,投给四五家杂志,全都石沉大海。他靠领救济过日子,写出来的东西没有一篇能够卖得出去,他不知道如何讨好世人。


      已经凌晨两点半了,李筷梳走到了维多利亚港。香港没有安睡,高楼大厦还亮着灯光,只不过没有刚入夜时凶猛罢了。海风吹来,李筷梳打开手机,突然想起就算没有稿纸,他也可以通过在手机上打字来继续写作。站在护栏边,海腥味飘来,他开始构思一篇新的小说,可是主题是什么呢?他沉思半晌,有了主意,干脆就写这次夜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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