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偶得昔年刑罚之案卷数宗,所载异事,五花八门。唯一誊录盗贼者自述,甚是有趣。于卷录末页牛皮之夹层取出,思之乃贼者窃为也。今日贡献诸君,以为乐事。亦可观先时之刑罚陋习者也。文中所述地址不详,亦无官署衙门之名称。其多为小蟊贼描述之形状也;无伤大雅。其余诸文,一字不易。唯所提者,姓名不详,多为绰号代称,盖小蟊贼之文化实情所致;语句不通,有碍观看者,本人悉数修改,以为诸君所读畅快。才疏学浅,文不达意之处,乞望见谅。七月十一日。
一.
又是一顿打。
许是着急交人结案了。不然怎么几日都夜里来提我呢?
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须得在黑漆漆的地方,才好下手。这,我大概是最该懂得的。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样子;好半天才收拾妥当;
绑的绑,抽的抽,打的打,骂的骂;
我心里笑他们,这样的手艺干不了精细的行当;不过在我胸口抹盐巴那个倒涂得均匀;着实吓了我一跳。
二.
听局长来训话的意思,什么官儿的家里,丢了东西。他们仿佛抓了许多业界同仁。年轻的,年老的;刚刚入行还没几日的,早已金盆洗手多年的。一齐没日没夜地“询问”,好叫我们其中那人早早招供。我心想,这是让谁去认头呢?从古时候起,不管干涸,发洪,瘟疫,凡是老爷们控制不了的事情,就总要找个献身的人。焚身也罢,跳河也罢。解了灾祸,救了黎庶;当然也顺手解脱了老爷们。想来也是有点伟大的意味。
所以局长竟是来找伟人,恩人了?!
和穿着鬼画符的玄色衣裳,带着面具的巫婆子一般,是在帮大家祈求神灵庇佑?!
这么说来,我们竟与局长是一伙儿的人么?!
不过,若是一伙,何以那此起彼伏叫的人,浑身现也都涂满了赵家盐铺里的盐巴。擎着手,吊在梁上。好像供桌上堆满的一层又一层,晾好风干的东西。
虽说看着可怖,但我可不怕。前几天那官儿家丢东西的时候。我正巧在‘几丰木’民巷子里的房梁上待着。若问到我时候,尽可以去找那几户人家的人对峙。他们的房梁上没有腊肉,只有厚厚的一层灰。现在那梁上该是还有我的鞋印哩!
三.
我该找谁来给我作证呢?
首先,我想到的是东厢房的孟夫子。孟夫子的身份,在民巷子里是很有话语权的,虽说不是金口玉言,也可称为举足轻重。且言辞之锋利,常常令我想起路边说书先生口中的“赵子龙”,一人入曹营杀得七进七出,势不可挡。连声音都有些喊打喊杀久了似的难听样子。不知是不是传道受业惯了的缘故。说话的语气里总有些一往无前的正气,这正气犹如常山赵子龙,银枪一挑,截杀来犯之敌。我在房梁上躲着时候,有幸曾听来求教的邻里问道:“夫子,事不过三,包含第三次么?”
“包含”
“何以不叫,事不过...”
“我知道,但就是包含”
“...,夫子我是想问...”
“包含,我知道你的意思,包含的”
孟夫子想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摇头晃脑地用了三次“包含”,生动地解释了什么叫做,事不过三。最可怖的是,他偏要放声大笑,十分快活。好似为庆贺教学手段之高明而喜极。我想学生教得,自然邻里教得;邻里教得,自然长官也教得;盖夫子眼中,未尝有无不可教之辈也;可教之法,估计也是事不过三的。
这大概是件好事,凡别人不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多说几次;且自己说多了,也就信了;你看什么“三番五次”,“三人成虎”,“三思后行”,不都次数愈多,愈有效;就连个“蠢”字都是要写三条横才算的。不过照我所想,局长或许很蠢,但是局长上面的人大抵上应该是不怎么蠢的。若是叫了孟夫子去问话,突然对大人们“事不过三”,放声大笑的教育。那我可真是三“声”有幸了。
四.
睁眼醒来,已然在牢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疼晕过去,给我送了回来。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玄色的衣裳架着一个,门也没进,一把扔进来。“哐当”一声,又关了。
我坐在铁床上,仔细端详着,趴在门口的一团,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总算醒了,抬头看了我一眼。
“懂么。”
“懂什么?”
那人低头不语,然后又缓缓地说:“我觉得这个事情,不对,懂么。”我点头道:“那自然,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呢?懂么?”
我竟然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我想为治安计,把这一众人等抓来好像也并无不妥。于是便问:“是哪里不对呢?”他开始和我说一些我不怎么能听懂的话。先是从抓捕名目,到司法程序,再到审讯内容;最后斩钉截铁的说这是在法国什么“耳塞”了的条约上规定过的!是要被舆论所唾弃,所谴责的!
待他稍因伤口疼的龇牙咧嘴而消停时候,我好奇问他:
“学法的?”
他摇摇头。
“从政的?”
他又摇摇头。
“你是老师吧?”
他一脸鄙夷的看我,转过头去不在说话。我想这个人一定是知识渊博而丰富的大懂家,到显得我有些愚昧和无知起来。不觉想起一个人,激动地我拍了一下大腿,伤口疼的差点让我发出被唾弃和谴责的咆哮。
最末房间里住的百先生,或许可以救我!
百先生其实是姓白的,只是他太“百事通”。于是大家就私自冠名了人家的姓氏。他住在几丰木巷里最末一间房。原因是要避开孟夫子,毕竟一个很懂的人和一个夫子见面,总要有些两厢对擂的时候。百先生时常觉得自己觉得的事情是很有道理的。从他对自己所说内容的留恋程度就可见一斑;宁可牺牲一下形象给人以罗唣为代价,也舍不得和说出来的话相去甚远。一日他正巧站在我横躺的房梁下。本以为又要大肆宣扬什么文化,理论云云;我和那些邻居们是很怕被百先生大段大段的理论给绕晕的;因为这样会显得我们很蠢;毕竟按照事不过三的说法,百先生不止和大家说过三次话了。但奇怪的是,那次大家到没有避之不及,而是环立周围静听。我也好奇,立着耳朵听了几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讲的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钱。
是交租的日子,一整层的租费凑不齐,房东断不肯供水供电;于是来讨要说法。我躺在房梁上内心气急,这帮没见识,没文化的东西,竟也敢来和百先生辩论么。后来想也无怪他人,他柜子里落得灰比房梁还要多些。也止我一个人知道。
五.
门外的喊声今日小了一些。我细细一听,传来些噼里啪啦的碰撞之声。间或里带着胡牌推到的兴奋。玄色衣服们似乎格外高兴。昨天的老懂已经被抹了赵家盐铺的盐巴,挂在梁上了。赵家最近的生意必定是大好的,卖了盐巴;不定还拿了些腊肉的分成。不然,何以那玄色衣服的人手上的牌,总蘸着些烘烤熏制的油来。
六.
不然,想想投其所好的法子罢。
说起投其所好的法子,就是西屋里面住的阿财了。早在赌场上就见识过他,论赌术到真的有几分沾名字光的意思;每有人向他求教赌术,则摆出十分之得意状。行当里大大小小的赌坊,他都曾踏足而至;各色的牌九,麻将,骰子高手,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曾如文人一般列举论述大大小小赌坊赌徒牌技低下之处;水平之高,业内罕见。
我想要是能让他来这里赌上几局,那必定是胜券在握的。赢的赌资就能赎我了!想到这里,又有点可惜;他家里的金银似失手输了大半,剩下的也早被我光顾搬空;连几丰木民巷租赁合同都顺手拿走;上面租赁人处写着的,字体好看的“吴美兰”几个字,送给带着娃儿的同行,照着练字去了。
七.
终于又轮到我了。
今早两个玄色衣服的打开铁门,走过来把我架了出去。依旧笨手笨脚的在我身上缠了。上面不知是什么油的刺鼻味道,熏得我睁不开眼。那味道和玄色衣服手上的一样。正迷迷糊糊的时候,鼻子里传来更大的味道,让我几欲作呕。睁眼一开,正是局长到了,他的衣服仿佛更黑,更亮;浑身泡在什么里似的,泛着湿漉漉的整齐。他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两眼钩儿似的盯着我的肩胛骨,琵琶骨;
“说罢。说了就没事了。”
我心里简直要笑死,本来就没有我的事情,让我说什呢。况且说了,怎么又会没事呢。我可不是什么蠢笨的人,被骗个两三次就要就范。
他见我什么都不肯说,回过头去,摆摆手,一根条凳拿过来将我的双腿放平绑上。接着又一根房梁似的横木压在上面。
八.
这现世报来的也太快了些。前几日我还压在房梁上,今日便被房梁压了。也不知道这根木头压过多少人。多少人被压得死了,惨了,伤了;这木头用了多少人力从深山老林里砍伐搬运出来,做成了房梁;被多少人用完了又一齐摧枯拉朽的取了下来,现在加在了自己身上。
九.
受不了了。
权衡利弊,还是让几丰木民巷里的厚道先生来一趟吧。不多时,他便被玄色衣服的推着走进来了;低头看着满地和满身的油,用手帕捂了捂嘴。
“证明吧。”局长瞥我一眼说道。
我问:
“前几日在家生气了吧?”
他点点头。
“嘴里嘟囔着什么赖利头,狗腿子的?”
他猛地一怔,没有说话。
“你这是受了谁的欺负?”
他忽然不呕了。指着我大声骂道:“胡说八道!这是赤裸裸地诽谤...”
十.
我有点想不明白。厚道先生为何这样凶了。他也是被玄色衣服打过嘴巴子,被邻里欺负,也只会回屋发狂的人;连外面看见报纸上什么令人义愤填膺的新闻都视若无睹的人。怎么今日对我却如此凶呢?
十一.
实在是指望不上了。这些人如果都做不了证的话,剩下那些“善心小姐”,“忙碌官儿”,“应承生”自然来了也是无用。不定还要再凶我哩。这件事,大概最后会怎么收场,我不得而知。或者,终会有一个人熬不住,或真或假的跳将出来,将此事认下。报纸大概会刊登局长之英明神武,破获大案要案。似夫子,先生,小姐,官儿等人读报时候,也会义愤填膺于我辈。偷了东西,揭了真相。最后痛痛快快地骂完,干干净净地忘记。
十二.
也许,会有些希望吧。夹在虚伪关注里的热切目光,总有绽放的一天。
七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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