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饰

夜已深，妻子的鼾声平静而柔和。窗外的远山，灯火点点，仿佛夜空中孤寂的星星。

屋里很静，电脑屏幕的白光奋力地驱赶着浓浓的黑。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工作总结大会了，按规定每个员工都得上台述职，可我该写什么呢？伏案良久，落指写下：

一年来，本人兢兢业业，顺利完成了本职工作……

“哼，你知道什么是兢兢业业吗？”一个极为不屑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

酝酿半天才有的一点文思被打断了，我愤愤不平。管他是人是鬼，如此的蔑视，我怎能接受？

“怎么不知道？此词出自《诗经·大雅·云汉》，意思是做事小心谨慎，认真负责的样子。”多年的教育，可不是白受的，我朝着黑暗的角落一通反斥。

“那你觉得，这一年来，你够得上兢兢业业吗？你不过是按时上班，下班，完成一份工作而已，何敢言兢兢业业？”

被他这么一质疑，我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不是吗？朝九晚五，周而复始，周末虽然也可能加点班，但不过是完成自己份内之事。

于是，我赶紧擦除这四个字，改成了“舍小家顾大家”。没曾想，那声音再次响起，嘲讽之意更浓了。

我恼怒了，拍案而起：“怎么不是‘舍小家顾大家’？母亲六十大寿，我在单位加班；为了工作我将两个孩子都送进了私立学校！”

“我都不好意思拆穿你，真是那样？”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有着透彻表象的冷峻，像一支寒箭，直逼我的内心。

是的，我这人一向懒于家务，想到母亲生日会有那么多客人需要照顾，想到要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我觉得还不如在单位里吹着空调，有条不紊地完成工作。想来长辈们也会体谅我，他们甚至还会充满关爱地说：“要养家糊口，工作真不容易啊！”

至于孩子，送进私立学校，由老师管着，我更省心了，也就有更多的时间打理自己那点小爱好了。

这么一想，我真是被恶心到了，迅速擦掉，写上“勇挑重担”。“重担”两字刚落在屏幕上，就传来他的哈哈大笑。这个词的意思，我当然很清楚。工作都是领导安排的，怎么能说“勇挑”呢？况且，我也没比别人多干多少，又怎言“重担”呢？上次，组长安排我出外勤，我不也找借口极力推脱了吗？

我写不下去了，手指战战兢兢地悬在键盘上。角落里那个家伙似乎有着某种看透人心的力量。

见我久久不敢下笔，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你们的世界呀，太多文饰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何谓文饰？”我问。

“所谓文饰，就是极尽言语之能，装饰本来平凡普通的人事。更有甚者，以其掩饰自己内心错误的导向。汪精卫那个大汉奸不就把投降卖国，说成了曲线救国吗？”

“可，大家不都这样做吗？毕竟太平凡的人，太普通的事是没有人会去关注的。”我仍然妄图为自己开脱。

“正因为大家都这样，所以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每个人都极尽语言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光辉高大的形象，这难道不是对真正伟大者的亵渎吗？你们的世界有太多精致的利已主义者，前一秒还在大谈惩治贪腐，后一秒就锒铛入狱。要知道，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平凡而普通的，他们辛勤劳动，以微薄的收入养活自己和家人，这种平凡是最真实的，最纯洁的。任何粉饰，都是对真实的糟践。”

“怎么我从你的言语中听出了对平凡的粉饰？”我想，终于找到这家伙的漏洞了，立即反唇相讥。

“这不是粉饰，只是告诉你要接受平凡，世界上每个平凡的劳动者都是值得尊重的，用不着粉饰。”

“如此说来，真正的伟大也不能赞扬了？”我仍不死心。

“这世界当然也不乏伟大者，他们心怀天下，舍已为公，舍生取义，是真英雄，真伟人！我们的歌颂是缅怀，也是崇尚。可，他们需要歌颂吗？伟大是一种由内而外释放出来的令人折服的品质，不是外在能赋予的。就像滔滔黄河、巍巍泰山，就像你们的秦皇汉武，就像养育我们的天地万物。”

我不再作声，“嗒嗒”地敲响键盘，写下：一年来，我遵守工作纪律，完成了以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