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穿着肥大的花格子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裤子,仍然有污渍的印记。二十岁的她,布满红丝的脸庞像是岁月用刀刻下的痕迹。她的眼圈发紫,眼睛半眯着,闪动的睫毛想努力睁大一点,但眼皮还是垂了下去。她走进校门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嘴角有血迹。她每天依然按时上课,带着孩子们游戏,但笑容少了许多。我过于忙碌,并没有去关怀她。直到有一天,她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进学校的时候,我心里像是一块石头砸了下来,一定出事了。
我叫住她,看着她发紫的脸颊,问:“春香,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到底怎么了?腿怎么了?”
“摔了。”
“脸怎么了?”
“不小心撞的。”
“春香,有什么困难跟我讲,我会尽力帮助的。”
“祈老师,你快忙吧!不用担心我。”
春香越是不肯说,我就越觉得事情严重。春香一直是个很隐忍的孩子。以前,不管她的父亲怎么痛打她,她都每天来上学,发疼的屁股坐不到板凳上,就站着听课,不哭不闹。她父亲打她的理由无非就是因为她是女娃,喝完酒发一顿牢骚之后,看着女娃不顺眼,就上去一脚。她从来不说,恐惧的重担只有到学校才会卸下了。
“春香,你相信我,有困难我能帮你的。”
春香低着头,泪珠砸在脚面上,像一朵朵飘落的梅花。“祈老师,你帮不了的,我不想添麻烦。”
“是不是你老公待你不好了?”
“哼,他从来没有待我好过。他说当个砖厂的小工也比我挣得多,喊我不要干了,我不同意,他就拳脚交加,砸在我身上。”
这些话像是拳头一样,也砸在我的身上。我哆嗦了一下,看着春香发紫的眼圈,我的眼睛也如同被暴打了一顿,锥刺般疼痛。
“今天早上,他让我不要去学校了,说一起去南方打工,我说我不去。他就提起脚踹了我一下。我每说一次不去,他就踹我一下。后来,我就跑了出来。”春香揉了一下小腿,坐在校门口的石头上,像一只仓皇逃窜的小鹿找到歇脚的树林。
我感到胸口沉闷。我怎么帮她?我能帮的了她吗?每一个人盯着钱看的时候,老师就像是地上爬的蚂蚁,被踩来踩去,没人会注意到。在他们眼里,老师的工作就像是给人画一个大饼,与其不能充饥,还不如舍弃。甚至没人认为这是一份需要认真对待的工作,它算不上干活,为什么?在地里干点农活,哪怕天旱少雨,到秋天多少有点收成;在砖厂码两块砖,月底还能数上好几张人民币。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春香,或许去南方闯一闯也好。”
“我不去!我在这教书很满足的。他要去他去吧,反正那个家也没有让我恋想的。”春香反驳道。
“你看,那么多人都去南方了,他们说‘下海’。”
“我没想过离开这,我在这是老师,我活的是我自己。离开这,我感觉我什么都不是。”春香望着远处家的方向。突然,她紧张起来,看见远处有一个晃动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春香颤抖地说:“他找到学校来了——”,起身躲到我背后。
“谁?”
“我男人——”
“快进去,我来跟他讲。”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在我面前站定。他的中分头盖住了一只眼睛,眼角耷拉着,嘴角扬起叼着根烟。弯曲的身板像挑着东西的扁担,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拿着刚从嘴里抽出来的烟。
“我找春香!我有事给她说。”
“现在上课期间,外人不能进学校。”我拦着他。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是校长?那刚好跟你说了。春香辞职不干了,我带她去南方打拼。”
“这是春香的意思吗?”
“你管那么多吗?我的意思就是春香的意思啊!”
“春香跟我说她不想辞职,她喜欢当老师的。”
“哼,当什么老师,一个月没几个子儿的,还过不过日子了?何况还是个民办老师。”
“春香马上有转正的机会了,你别耽搁了她。”
“耽搁?我要不让她辞职,才是耽搁她呢!现在出去混口饭,哪儿也比这强啊!”
“人各有志,春香想当老师的。”
“去你的!生活重要还是志向重要?饿着肚皮跟我讲理想,扯淡!”他冒出的一句句脏话像粪水一样泼溅在我身上,我闭起眼睛,咽下苦水。
“春香自己决定,你无权干涉她的决定。”
“喊她出来!我当面问她!春香——” 这男人抬头就呼喊起来,引来孩子们围观。我赶紧疏散孩子们到教室晨读。
春香被骚得满脸通红,怕别人看笑话。她走出来,拉着男人走到一旁,小声说:“你留点面子给我吧!孩子们都在呢!”
“我喊自家娘们,还要藏着掖着?”
“我说了,我死也不跟你去南方。要去,你自己去。”
“你死心眼!守着这,你能过上好日子?跟我走!”男人说着就拽着春香走。
春香甩开他的手,“我不去!你不要逼我!”
“娘们不听话了?反了你!”男人瞪大眼睛,举起巴掌,快要劈下来的时候,我抓住了他铁杆似的胳膊。男人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春香,像一匹狼一样嘶吼: “说!你是不是为了他不跟我走?”
春香和我都怔了一下。春香推开男人,搬起一块石头,举着悬在头顶,喊:“血口喷人!我再说一遍,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你要逼我,我死给你看!”
“快放下,我没有逼你。”男人服软了,想要拉春香的手。春香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眼泪冒出来,砸到地上,尘土飞扬。
男人看着春香咬着牙,一副敢死队的模样,手缩了回去,身板弯曲了。悻悻地说:“你会后悔的!我今天就走。”说完转身走了。
春香慢慢落下头顶的石头,抹干眼泪,走向了教室。太阳照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影拉得挺拔修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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