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许渊冲,因“朗读者”节目。那年,他九十六岁,念到几十年前自己翻译的第一首诗时会哽咽流泪,只因当年喜欢一位女同学时有感于林徽因情感的真挚美好。而今,许先生百岁高龄驾鹤西去,倏然忆起那首让他当年回忆起泪流满面的诗,耳旁响彻起那苍老、洪亮的声音,眼前浮现出一生只做自己、只为情而生,一脸孩子气的老人。
那首诗是徐志摩飞机事故去世后,林徽因经过徐志摩故乡,见景生情写下的《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份真!
许先生将这首译诗送出去后,那位女同学50年后才回信,早已时过境迁。他说:“有时候失败有失败的美。我没有成功,但回想当年还是觉得很美。”听到许先生满怀激情朗诵此诗时,我也湿了眼眶。仿佛懂得老人为什么流泪,那一腔热情不会因年华老去而消褪,始终拥有一颗年轻心的人不会因容颜衰老而老去。木心先生说天才都是早熟晚成,情感的充盈让他们始终在创作的路上。许渊冲说到自己喜爱的翻译总会激动,始终坚持自己梦想的人比常人多了生命的宽度,沉浸于喜爱的事情中,苦也不那么苦了。文革中,烈日下许先生被批斗时,嘴里嘀咕着用韵文翻译毛泽东诗词,他说这样一来也不觉得批斗苦了。96岁那年中秋节,许先生骑自行车看月亮,不慎从车上摔了下来,先生对照顾他的老伴说:“月光如水,从某个意义上还摔得挺美的。”木心先生在狱中,用给他写交待材料的纸写作,与艺术大师对话让他得以活着出狱、出国,创作出更多佳作。是挚爱的艺术救了他们。许渊冲说:“从事汉语、英语和法语文学翻译对我而言是种享受。”他们皆是李易初老师讲的“活在倒金字塔的人”,对物质需求甚少,更多活在精神世界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与死,死可以生。”,许渊冲把《牡丹亭》如此美的句子带出国,又把《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精辟的语言带回国。董卿说,诗不好翻译,比如李白的《静夜诗》,许渊冲说把月光想象成水就容易了。
床前明月光 如水
我沉浸在乡愁中
月光如水 乡愁如水
许渊冲的翻译是渗透情感的文字,个人色彩浓郁,相当于再创作,这也是当年不懂外文的林纾能用他流畅的古文,极尽抒情状物之能事将西方经典名著带给国人的缘由。然而,这样的翻译历来有争议。听过翻译家许均老师关于文学翻译“真”与“美”的讲座,许均注重文学翻译的“真”,许渊冲看重文学翻译的“美”。许均讲为翻译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成立了十五个人参加的翻译小组,为这个书名,大家发生了争执。“追忆似水年华”虽然美,但不符合原著,会上讨论书名译法,许渊冲猛地站起身:“我要求用《追忆逝水年华》,若不采用,我就退出此书的翻译!正因为这个美丽的书名,我才知道普鲁斯特,才会去读此书。做为普通读者,我以为翻译的“美”更吸引我走近原著,但要走进原著,还得读求“真”的译文。
性情中人许渊冲一生为爱而活、为情而活,他的至情至爱就是——翻译。他一生绝大部分作品是从62岁开始翻译的,一般人到这个年龄大都在享受休闲的退休生活了,而许渊冲像年轻人一样,激情荡漾与翻译谈一场永久的恋爱,他要把因政治原因导致无法翻译出版而失去的岁月补回来,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在自己的蜗居里辛苦而快乐地工作。谈起翻译,他眉飞色舞,谁要质疑他,他就跟谁拼命。许钧说,“在翻译上,他是一个绝对的艺术家,坚信自己的原则,又在翻译中绝对贯彻了它。他把追求美当作一种责任,真诚地、绝对地去捍卫他的艺术,导致他的理念有排他性。”许钧谈到司汤达《红与黑》的翻译,全书最后一句,字面义为“她死了”,在许渊冲的版本里,这句话译为“魂归离恨天”,失真了,但他觉得更美了。在文学翻译上,他相当较真、自负。他争名争利,不像有些人那样假清高,然而,翻译之外,别的方面他大都不懂。一个活得多么简单、纯粹、彻底的人呀!
“to be or not to be”,这句莎士比亚的名言,一直以来,我以为就是朱生豪翻译的“是生存还是毁灭”,而许渊冲认为朱生豪的翻译是错的,他认为这句话正确的译法是——要不要这样过日子?这是一个人一生的问题,是许渊冲一生都在问自己的问题,也是关注内心生活的人会不时问自己的问题。许渊冲不断问自己,我以为他找到了答案,一生只做一件事、一生只为做自己。
不能忘记许渊冲在“朗读者”节目中说到“月光如水”时激昂的声音、激动的神情;为看月亮摔伤腿;谈起初恋仍热泪盈眶……喜欢这种“活在倒金字塔的人”,喜欢阅读他那饱含生命的文字,文学本身不就是富有情感人的文学吗?他说:“生命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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