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作家森茉莉在她的随笔集《奢侈贫穷》里写了一些关于写作的话,我非常喜欢。森茉莉是日本耽美小说的代表,不过她更擅长写日常,用写信的方式,或是在随笔中呓语。她的文章看起来没有章法,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但她用词精美繁复、一旦读进去便觉意味深长。她被誉为“日本的张爱玲”,更是受到三岛由纪夫的赞誉。
森茉莉以50岁高龄登上日本文坛,她的父亲是著名明治时期的作家森鸥外。人们认识森茉莉时,她已经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了。森茉莉儿时生活优越,是父亲的宠儿,但中年之后,生活陷入极度贫困之中。森茉莉在一方只有10平米的斗室中写作、看书。她的小说中都有“恶魔”形象,她觉得父亲的小说中因没有“恶魔”而不是她眼中的好小说。
在《奢侈贫穷》这本随笔集中,她并没有刻意写一些关于如何写作的话,但肆意流露在文中的对待写作的态度却实在精彩。文中主人公“魔利”即是作者本人。
— 魔利从未想过写小说,甚至不晓得小说的确切样貌为何。若是小说的零散段落,亦即像感想短文那样的东西,倒是从以前就有兴趣,也就这么随手写下来了;可完整的小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出版随笔集时,里面夹杂了几篇介于随笔和小说之间,也就是人物的对话另起一行,看似小说体例的文章,这些貌似小说的作品被评为私小说。
— 彼时,魔利已接进赤贫,从那一天起,便直接面临是否能活下去的深刻问题,为求糊口,她只得紧握铅笔,强迫自己写下不会写的东西。她之所以紧紧握住铅笔,是想着若是用力握紧的话,也许就写得出来了。
— 那个写作撞墙期,辗转持续了两年之久。直到现在,魔利才总算把心思纠结的思绪理出一个线头来,堂而皇之地说道:“这就是小说!”。魔利本就是个相当自恋的人自然一口咬定了“这是小说”。魔利思索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到底该怎么做,才写得出小说呢?到底该如何让从未见过的人现身、走步、驻足呢?在魔利的小说中,里面的人物才刚弯腰,旋即起身,下一刻又悠然停顿,就这么消融在莫名其妙的文字团块里面了,到底该怎么写,才能让她不认识的人前去访友、搭汽车在路上飞驰、有时欢笑有时洒泪呢?当魔利把那个“大劼问”搁进脑袋时,得到的唯有一个“办不到”的答案而已。然而,就在某一天的转瞬之间,那一切全化为一篇小说了.这篇小说一如魔利往常的写作模式,照例是将真实的人事物转化融入故事情节......
— 从这部作品以后,尽管魔利下笔时惶惶不安,生怕这回也许写不出来,依旧努力笔耕不辍。若问魔利写小说的目的是什么,她会振振有词地回答要写出心里的想法。实际上,那全是无聊透顶的东西。换言之,她想写的是潇洒而不粗鄙的感觉,美丽并具有张力的爱情。现实世界的粗鄙、厚重、野蛮、爱情等事物的脏秽,魔利认为全都不堪入目,可既然睁着眼睛活在世上,那些污物难免会映入眼帘。魔利心想,既然如此,至少在小说的世界中,她要彻底铲除这一切,至少在小说的世界里,她要活得随心所欲。
— 凡是现实性题材,一概不行。比方市井小民的实貌、背叛、悲哀、喜悦、还有深奥又具有实质性的爱情与憎恶,都不行。从与政治相关的议题,乃至于化学、科学、物理、哲学、伟大的思想,也一样。简要来讲,举凡明确存在人类社会里的,都没法成为主题。
— 当然,魔利的所有想法都像是儿童的直觉,她除了凭借这股儿童的直觉书写随笔和小说,再没有其他足以活命的手段,只得依样写下来罢了。
— 但她也写诸如正在执笔的《独一无二的魔利》这种穿了底的桶子似的诙谐小说,可是不论哪一种,她都不晓得该从何写起。魔利虽无生花妙笔,却非常重视文章的起首。所谓的“穿底小说”是七拼八凑的,毕竟她以不拘形式为傲。不过,即使只是叨叨絮絮地往下写,即使是平常就浸淫在这奇妙日子当中的魔利,在写作上若是寻不出个切入点来,就无法进入那个世界。她本人也是从开头的部分进入故事的世界,或许读者同样是由那个地方进去的。总之,那里是很重要的导入部分。
— 魔利喜欢的就是甜美的浪漫主义。所谓现代小说究竟是指什么?是现代的空虚吗?还是现代的忧郁呢?其中非得包含某种抽象的意象吗?以魔利的资质,根本不可能明白,但在她的想象中,应该是把由外部强加进来的老东西,自然而然地消融在自己的思维里,不是采用和众人相同的感觉与意见,而是以不受拘束的见解,从中窥得某些观点,再转化为文字,以小说的方式呈现。打个比方,并不是诸如双亲或兄弟姊妹过世就会悲伤、同父母重逢便得相拥而泣、杀人即代表可怕残酷、动手杀人必有其正当的理由等等,心的反应并没有一定之规,在自由无拘的状态下写出的才是小说。魔利深信,这才是现代小说应有的形态。如果能再罩上一片往昔的小说里那层若有似无的面纱,就能成为最上等的小说了。魔利虽不知道欧洲的小说目前的走向为何,但就她观赏的文学性电影而言,呈现的倾向是人类具有自由且不受掌控的思想及行动,整体作品亦罩着一层古典而优美的面纱。
或许魔利的小说算不上是现代小说,但纵如魔利这种完全依循潜意识写作的人,似乎也有某个声音,要求这样的人应该交代写小说的原因,以及想要写出什么样的小说来。即便非得要写成现代小说的样貌才行,可光是在现代当中胡搅一通,也弄不成个样子出来。基于上面所说的理由,魔利相信,自己对于感性小说的喜爱,绝非什么古怪的癖好。
— 魔利这人不能努力,得像这样懒洋洋的才能活下去,才写得出小说来。
— “请问,只要是文字,不管写什么事都可以吗?”
“这就是文学哪。”
但凡是文学,不论写什么内容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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