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挺讨厌和人对视的,但眼前这个转校生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哇,你好厉害!”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声赞叹竟真是她心里话。
我来这有半年了,这地方看似是年制学校,却常来插班生。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也不在少数。听上去实在不好混,管理严苛,叫很多外面的小孩都闻风丧胆。在盐城,妈妈吓唬小孩的几大法宝里,除了不睡觉吃人的妖怪、老城区的疯婆娘,就属华才学院,排名最高。
而我就在这里,混得不算风生水起,但规则摸了个透,日子至少还算能过。
这么简单的化学方程式配平,她都不会做,不难想到她初中是怎么念上来的。
华才学院这种学校,教书育人就是个噱头,坑钱虐人才是本质,教学标准自然不高。我光用眼睛就做出来的题,还得到了这么高的衷心赞赏,倒让人怪不好意思。
“于繁,你这么优秀,成绩这么好,为什么还来华才啊?”
“因为喜欢女人。”蠢问题,在华才这是学生间不成文的禁忌。网瘾还算好的,盗窃、强奸、父母不想管……有哪一样是光彩的东西?只有些嘴碎的会私下里抱团揣度不顺眼的人,但鲜有人会愿意自己说出口,至少面对不熟的人绝无可能。
她太傻了,单纯又瘦弱。华才吃人,就专吃申白这样的小白兔。
“女生喜欢女生,有什么不好?喜欢不是我们的权利吗!竟然还会因为这种事被送到这破地方。”她突然愤愤道,纤细的手指捏成了一个拳头。
“权利”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竟然不违和,还有点可爱。我有些惊讶,我个子比较高,长相算得上清秀,又是短发。在吃人的地方,依赖和团结是必不可少的,而我这样的人,会成为她们的首选。靠着“喜欢女生”劝退了不少小姑娘,她们总是一脸羞赧地来,走的时候嘴角都快挂不住了。
她们心里是恶心我的,我实在不想再看人眼睛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说话,衷心地。
“那你是为什么来的?”我也问了一遍这个蠢问题。
“因为骗人。”
我知道她很想继续,但我们都没有再深究下去。
已经第三个了,这次轮到了我室友。
在华才这破地方,有两人间宿舍就是个奇迹。大概那老头还是有点小钱,我才有这种待遇。
不过也没好到哪去。
墙皮大半脱落下来,露出的部分湿成灰黑色。地面常年返水,被褥也被水汽浸得一股霉味。夏天还是能睡的,冬天盖起来像块冻铁,要人命。屋子很窄,不知道别的宿舍是怎么才能挤下四个人。如果那个两个人头大小的方形,能被称作窗户的话,那这间房还是有眼睛的。门上也长着另一双眼睛,宿管时不时会戳开,透过缝隙审视我们。每到这时,老旧的铁门总会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她是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母亲送来的,瞒过宿管眼睛摸一小袋洗衣粉上床,对她来说不在话下。进门时,我特地跟她对视了一秒,知道她在想什么。
自杀很常见,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不想去趟这趟浑水,现在拦下了她,她依旧会再找机会寻死。我不干吃力不讨好的事,但有人会帮我干。听到塑料的声响,我爬下床,把教官叫了进来。
她正在床上抽搐呕吐,很快就被救护车接走了。
这事发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没人说出口,但我知道他们私下里叫我们宿舍“监中监”。大约是因为让人觉得在华才里,无法自杀成功的地方,是连灵魂都无法出逃的第二所监狱吧。
说到这还得谢谢这帮小屁孩,赐我监狱长的名号。学校虽然没有什么人性,但闹出人命了会很麻烦。我凭此跟张教官打好了关系,表面上不留情面,私下里还是不错的。
想要在华才好好混下去的第一大秘诀,平庸。
不能太风光出挑,也不能太软弱无能。吴强是第一种,申白就是第二种。这半年来我一直恪守准则,扮演最为普遍的平庸,在无数的平庸中藏匿着,被针对的概率就能大大减少。学生中的等级划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发现,不是评优评先。三个梯队中,我永远在中游徘徊。瞧不上第一阶的人,更讨厌申白的软弱。但有时候像吴强这种人,欺负第三队的久了,难免觉得无趣。总想挑一个中层人员,帮对方降个级。
所以现在,他的脑袋被我按在三楼走廊的防盗网上俯瞰校园美景。
我能听到人的心思,这么多年了。丑恶难看,早就麻木了。你不来招惹,我也就挺冷漠的,但骂到母亲头上,总不能还叫人不为所动吧?
他这张亲过不少小姑娘的嘴,真是像吃了粪一样香,“于繁?听说你是同性恋啊?稀奇得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们来对对胃口怎么样?我就喜欢你妈那样的,生出来你这样的怪东西,肯定很与众不同吧?”
他说这话的心理活动是什么?管他。说出了口,就要做好挨打的预备。规则是生存之道,但我并不想为了好好活着丢失自己。多亏了家里那老头子,我一身腱子肉,打一个两百斤的胖子,还是勉强能扛得住的。
随后的五十圈操场跑,是真的不太能扛得住了。
华才的特色项目,不少人进来就全套体验了,这么想想我还挺赚。从下午三点跑到太阳落山,操场中心,教官翘着的二郎腿换了好几轮,阳伞也收了。他撑着脑袋玩起手机来,我可以乘机休息,但不敢停下,怕一停下就再也起不来。
星星在墨色的夜里透出光,教官走了。
我记不清是多少圈,脚抬不起来,跌在地上。膝盖应该流血了,但我没有力气管。我翻身仰躺在草坪上,鼻腔里血的气味冲得淡了。头顶闪烁着的星光,像是黑夜的一个个豁口,亮得让人害怕。
这套项目是不包饭的,胃扁得只剩酸,像要磨穿。我头晕目眩,扶着斑驳的墙面挪回了宿舍。本来应该没有人的,却开着灯。我把门推开,看见了申白。
她打好了水,早摊凉了递给我。又往我怀里塞了几个白面馒头,压得变形了。
知道我讨厌和人亲近,她刻意保持着与我的距离。胳膊伸长的时候,袖子拉上去了,我看到她手臂上露出了斑斑点点的淤青。嗓子干得撕开了,我说不出话,摔到床上,好一阵才回过神。
喝了几杯水,我突然有了食欲,去床下的板子里抽出珍藏了两个月的榨菜。递给她一个,“一起吃吧。”
“不、不好意思啊,我去食堂路上才看到你在跑圈,只有馒头好拿,捂在衣服里还是压坏了,委屈你了。”她很紧张,说话都打结。
“谢谢你,要不然今天我要饿肚子了。”我给她倒了点榨菜。
最终我也没问起她的伤。在华才的教育环境日与继夜的熏陶下,能同时保持柔弱又不自残的人少之又少。这里最大的体罚也只有打手心,再衣冠禽兽的教员也不会对学生拳打脚踢。更何况申白很乖,没有老师会想要针对她。而被第一队的人欺负,则是最大的可能。
就是宿管阿姨也管不了这么细,我并不想努力保持着的平庸被申白打破。我只是个旁观者,只要不参与就对她构成不了伤害,我无愧于心。就一顿饭的情谊,还不够我去当她的救世主。
*
那个家除了几个臭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算机灵,身上或藏或掖地埋了一大笔现金。华才为了掌控学生,假借治疗网瘾的名义,不会允许学生有手机来联系外界的。没了我母亲会很难熬,这样一年的断绝联系绝不可以。早一个月,我就从关系不错的张教官那高价购入一部二手机。把它藏在了床边墙壁一块翘起的瓷砖下面,刚好墙面凹下去了一块,需要一点技巧才能打开。这处绝对安全,毕竟没人会闲得没事去抠我的砖。
等子夜了,宿管房间会传来轰天的鼾声,要整个手掌贴在墙面能感受到微微震动的那种。这时候我也可以钻进被子里抠砖,睡前刷刷微博。喜欢的写手太太今晚也更新了故事,我看完习惯性地点赞评论转发,突然看到了一条比我早几分钟,内容却如出一辙的评论。
有时候网络真是个美妙的东西。无法看透人心的世界才显得温和,我竟然还有机会体验心有灵犀的滋味。小粉丝好像是个女生,叫野兔Lulu。我们俩在评论区聊了半个小时,终于转战私信。越是深入,我越是感到灵魂上的残缺,有种被慢慢填补的错觉。
于是顺其自然地就和野兔互粉了。这个ID挺有趣,野性和可爱并存,但她应该是温柔的。她的主页里全是自己摘抄的文字,不是鸡汤,也不是恋爱,而是那种能让人突然顿住,去思忖的话。
可能我跟有文学素养的人天生相吸,申白什么都学不来,唯有语文相当上道。她应该算是王老师的得意门生,点击率超高。有一次印象很深,她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那个问题是:“说出你最喜欢的一句话。”
她说,“正因为是一张白纸,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描绘地图。一切全在你自己。对你来说,一切都是自由的,在你面前是无限的可能。这是很棒的事啊。我衷心地祈祷你可以相信自己,无悔地燃烧自己的人生。”
“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东野圭吾写的。”她的马尾扎得高高的,白皙的脖子露出来一截。我真的看不出来,一瞬间,她小小的背脊迸发出了蓬勃的力量。让我早逝的青春热血回暖,显得体内不那么寒凉。
我知道她喜欢文学,喜欢文字。但好像从没看见她在语文课上笑过,不,其实她的笑好像越来越少了。
而话也多了起来。
我喜欢在黑夜里与人交谈,因为看不见他们的眼睛。某种方面来说,我也很喜欢申白,因为她的心里话总和说出来是一样的。但她家人却把她当做骗子。
我们都平躺着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她突然开口了。
“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说真话,会是骗人呢?”
“我想帮妹妹把坏掉的玩具修好,他们却说是我吃醋了,欺负她。还要我道歉。”
“有一次看见继母从爸爸的包里拿了钱,最后他们却在我的书里翻出来了好几百块。我越辩解,好像就越错。”
人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又不是真不明白,申白不是真的傻,她只是不想直面难过。她也无家可归,残缺又漂泊。
“于繁,我其实真的很羡慕你,聪明、会处事,还很酷,大家都喜欢你。我说那句话,是真的。如果乖乖听话的话,或许能够早点解开误会、被原谅、出去,再好好过后面的人生,谈一场恋爱。我其实,是一直想要有人能够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的。”
“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我想要属于我的光,一点点的亮就可以了。”
申白,不可能的。我们都知道,这太难了。
我当不了别人的救世主。
我恨软弱的人,恨那些软弱瘫倒着的、眼巴巴等待着救赎的人。
我曾喜欢注视人的眼睛,去猜度对方的感情变化,也一直想要当她的救世主。
因为她曾是我成长的庇护,长大了才发现,是这么一双柔弱的臂膀,为我拦截下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击。我长得比她还高了,才发现她是琉璃做的,脆弱、不堪一击。
在男人的拳头下,家是魂灵的屠宰场。
我不是天生能看人心思的,小时候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快乐。而我看着他,起初我觉得深不可测,后来不知道是水干涸了,还是我变得高大,他变得浅薄、变得易懂。母亲捧着我的脸,问我为什么不笑了,我看着她,真的很疑惑,为什么她还能笑呢?
我十六岁,推倒绿色的酒瓶,操起了刀,而她在我身后,他在我刀尖。我一瞬间懂了,困扰我十年的问题是什么。他的脾气脆弱易碎,我以为全天下的父亲都有这种人之常情。突然他面对着刀锋,害怕使他节节败退。
原来软弱者对这个世界的防卫,是去攻击那些看似比自己还要软弱的人。
我恨软弱的人,恨他们俩。
那把刀没有解救谁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果说真的解救了谁的话,也许是我。倘若来这种地方,也能算是救赎的话。
野兔已经有一周没有找我唠嗑了,这很奇怪,她是那种话特别多的小姑娘。我看了她新发布的内容,丧气都要把屏幕给撑爆了。出于关心,我问了问她的近况。她喜欢文学没错,但她从来没有展现过多愁善感和捉摸不透,她向来都是一个完美的沙雕网友。
可现在她说,“如果对方会亲密地触碰你,是因为爱吗?”
“如果感受不到对方说的那种快乐,是因为不契合吗?”
“活着,感到疼痛,是一种罪吗?”
面对突然砸过来的三连问,我摸不着头脑。只猜这小姑娘也是有了喜欢的人,而且两方有一些摩擦,才变得多愁善感。突然想起了对恋爱抱有幻想的申白,还有她的那句“喜欢谁不是我们的自由吗?”。我很赞同,“喜欢”是沾染着青春的单纯与美好的词汇,但这所有的美好都与我无关。这是平凡的快乐,能够拥抱这种平凡的快乐,并为之惆怅的小粉丝,突然显得无趣了。
我羡慕平庸的一切,但不向往。
我哄了她几句,给她提了提建议。说着说着,突然一个念头冒了起来:也许对方对她真的不好。我敲击屏幕的声音带着怒气,在夜里显得突兀。我说:要是不喜欢对方的话,就直说,要找个适合自己的人才好。
不知道是屏幕太亮了,还是下面这句话太刺眼。我气得想把手机甩出去。
“我是想要他爱我的。”
只要爱就够了?做什么都可以原谅吗?即使打了你十几年,爱就是你们想要的吗?母亲说得最多的话:繁繁,他还是爱我们的。从犄角旮旯里挑拣出来爱的迹象,竟能够支撑她度过这么些年。也许我错了,说不定她也有着一种逃避式的强悍?
野兔还在连续发来大段的倾诉,我已经不想看了。
小窗透进几缕柔光,脸盆大小的口子,像引诱越狱的路。华才在郊区,这里的星星一向很多很亮,天气好的时候,关了灯是一种享受。
“于繁,睡了吗。”申白突然开口,我懒得应,翻了个身。
“你喜欢星星吗,我觉得看着这里的星星,就能感到还有希望。”
“你觉得那是光吗?”
“当然是啦。”她的回答理所应当地肯定。
“我觉得不是。”
“我不喜欢,至少这里的不喜欢。”我转过头,她正迷恋地望着远处的星光。“在这种地方,星星也是虚伪的。把房子照得这么亮,却一点黑暗也没驱散。”
“是吗?看着它们,我总觉得痛苦还是会消散的。”
所以,我说了是虚假的光亮。
近日申白身上的伤变得多了,连长袖也盖不住,有时候甚至出现在了脸上。欺凌者藏木于林。在这儿校园暴力屡见不鲜,华才可以说是暴力的代名词,所有人都对暴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课都是散上的,每个学生的课表不同,偶有重合,常常只有回宿舍了我才能见她一面。也没法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哪里被人欺负了,秉承不多管闲事的原则,我没有问过。而申白也从没有向我开过口。
她推开门的时候已经不早了,远远超出了晚课的下课时间。白皙的脸上有一大块淤青,走路也不顺畅。我不忍看她的惨状,眼神也避开她的尴尬,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她吸了一口气,迟迟没有出声。一句话像憋到极限一样吐了出来:“我不小心摔倒了。你也知道,我不怎么看路,总是磕磕绊绊的,所以身上伤也多……”
拙劣的借口。一长串的解释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样,被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我打断了她。“你要是被人欺负了一定要说出来,我会力所能及去帮你。在华才很多人是不敢惹我的,有我在,你不用那么怕。”
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才笑了笑,开始打我的趣。我不好再追问,只是那笑一直在眼前浮现,勾一勾嘴角的表情,一下子涵盖了好多情绪,复杂到我无法解读。我很久没有去注视申白的眼睛了,她表里如一,而如果有私事再三隐瞒,
我也没必要追根问底。这还是第一次,我觉得探究他人是一种冒犯。
那个笑让我觉得,申白突然离我远了。
睡前习惯性地打开微博,野兔的消息堆积了五十多条,我一直没有点开看。上一次她给我发消息已经是一周前了。最后一条她说:鱼帆,晚安。我没来由地心慌,点进她的主页,空空如也。
忽然想到吴强之前强塞给我吃的一个瓜。我不想看,他非缠着在我耳边念,都是些脏耳朵的话。大致是一个迷茫的女孩子发帖求助,好像和他人发生了不伦的关系。觉得不对,但被人抓了把柄,无法脱身。一眼望去评论里没人帮她,不是求图就是谩骂。
最后那个小姑娘的贴也删得空空如也。
我发消息给野兔,再没收到过回复。
下了物理课,已经黄昏了。去食堂要路过操场。我正打算横穿过去,就看见申白正在跑圈。不知道她犯了什么事,也许又因为老实受人污蔑。教官坐在老位置监督,我也不好再去跟她打招呼。
拿自己的饭盒给她添了一份,今天难得有她喜欢的番茄炒鸡蛋,我让阿姨把汁浇在了饭上。又抓了几个馒头在手里,把饭盒捂在外套里面,回宿舍等她。等了好久才听见动静,饭早凉了。
她还没到,我就把门先打开了。像淋了一场大雨,她整个人都湿透了,还有汗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我先扶她上了床,想等她缓过劲儿了,再一块吃饭。过了好久,她整个人都蜷紧了,汗还是不停往外冒。我端着水蹲在床边半天,才发现她根本无暇顾及口渴。
申白手捂着小腹,五官都皱在一起。我把她翻过身来,她浅色的床单上晕开了一大片血迹,鲜红刺目。顾不得那么多,我去抓她的手腕,发现双手都完好无损。看来这一跑,例假提前了?但申白是很少痛经的,疼得说不出话更是绝无仅有的事。
她的身子在我怀里越来越重,从前那么多自杀的人,我没有像这样慌乱过。省去叫教官的时间,我直接用手机拨打了120。她靠在我肩上,我死命按着她的人中,疯狂地和她讲些胡言乱语。我从没这么怕过,害怕她睡着。
用被子捂住她,血还是汩汩地外流,我知道,她的伤口在更深处。
救护车的警报声比任何一次都响,慌乱中他们闯了进来,我被推倒在地,一身血迹。而申白被一群人抬走了。救护车急促地来,又急促地走了,申白在上面,这样的离开,会是她想要的自由吗?
宿舍区很集中,看热闹的人都探出了头。在华才,异常就是麻木的强心剂,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几个碎掉的词飘到了我耳中,怀孕、流产、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
“都给我滚回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向谁发火,总之凑了效,铁门关上了,窗户也锁紧。
那碗番茄炒鸡蛋放凉了,第二天被倒掉,都没有等到那个要吃它的人。
很快这件事闹得满校皆知。
在事有定论以前,流言已经创造出了无数个风情万种、下流肮脏的申白。学校的管制一下子松了,领导都为下流申白东奔西走。假惺惺的演戏每天都在上演,不少在课堂上点名骂她下贱的老师,都送过她花篮。
我从篱笆的缺口逃出了这里。衣服挂烂了,抹了一把脸,满手是血,可还是没有申白躺在我怀里时候看到的触目惊心。我出去很容易,方法很多。但我没有归宿,待在这里,对母亲来说也是一种安心。
可申白,我想去见她。
送了住院部的小姐姐一束花,她告诉我了申白的病房。住的是VIP,糟老头们总是在物质的层面炫耀着虚假的良心。已经十一点了,这时候理应没人的。我看见王老师背着手站在病房里,就像他站在讲台上那样。
申白果然是他的得意门生,这么晚了还特地来照料她。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VIP病房的半玻璃设计?我没有推门进去。
显然医院的装修水准并不高,耳朵贴在墙上,里面讲什么一清二楚。王老师走到床边,手指拨弄她的发丝。申白坐在病床上,面色苍白,背脊却挺得很直。
眼神空洞地散出去,申白她现在不在这里。
她没有反应,像死掉的玩具。
“申白,我在这张白纸上画的地图,你还满意吗?两个月,可惜了。医疗费是我全额付的,你父母非常感激我呢。”他把申白的头发甩在她脸上,开始背着手在病房内踱步。“你要是想告诉他们,我是无所谓的,有这样的战绩,不知道让多少男人羡慕。女孩子还是注意一下名声吧?公开后,那些照片自然就说不准会出现在哪了。”
话语蚁虫一样蠕动着进入我的耳蜗,蹲在病房外,我要双手捂住嘴,才可以藏住尖叫。恶心的感觉一层层泛上来,喉头返了胃酸,一股子辛辣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走了。
这恶心不只是来自男人。我突然意识到家庭、学校、老师,还有我,都是这场青春谋杀的参与者。原来袖手旁观也是一种迫害,如果要定罪,我们一个也跑不脱。
我轻轻推开门,看见那个苍白空洞的申白。她渐渐有了颜色,淡淡的颜色,她对我浅浅地勾起一个用力的笑:“你来啦。”
我以为她看见我会哭,但我的喉咙好像出了问题,先她一步哽咽了。我想气势磅礴、怒气冲天地骂那个衣冠禽兽,可说出来的话都是呜咽的控诉。她越是空洞,我越难过。想要代她释放所有的情绪,我骂到一半,已经泪流满面了。
“混账!要是我早点发觉就好了,我不应该不问你。你那么期待……”后面的话我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明白我想说什么,轻轻地摇了摇头,食指放在了我唇上。
“我会起诉他。这三个月谢谢你啦,你和鱼帆真的帮了我很多。”
“于繁啊,你一直都是我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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