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在家没几个月就呆不住了。
他受不了在家无所事事的日子。每每想到赵王的安危，他就长吁短叹，坐立不安。家人变着花样给他准备的饭菜 ，他没胃口吃。偶尔给面子似的伸出筷子，也停在半空又缓缓放下。
他家后院很大，凉亭假山，小桥流水，是休心闲游的好去处。眼下是花开正艳之季，周昌本可在家赏花观月，带两个孙子到处走走，或和老伴泡上清茶，默默坐在窗前听蛙鸣鸟叫，看春花绽放……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老年生活。可周昌觉得自己还无福消受。他放不下赵王，丢不开赵国的一摊摊事，一颗心总是七上八落，感觉会出什么事。
他想，赵王年纪尚小，还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在赵王长大成人之前，绝不能出半点差错。如今赵王被太后骗回宫，就像兔子扔进了狼窝虎穴，后果可想而知。虽说刘盈少帝仁爱，一向对人友好，可吕太后会放过赵王吗？
听说戚夫人已被赶到永巷宫洗衣舂米，接下来要轮到赵王了。周昌越想越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转，终于在某个清晨带着两个随从匆匆跑回宫。
自从赵王刘如意死后，刘盈就很少出门了。他天天躺在床上，在几个侍卫的侍候下勉强吃几口饭菜。有时外甥女，也就是他的皇后张嫣过来，他也只是强打精神和她说几句话。想起父皇的嘱咐，如意的惨死，他的眼泪总不听使唤地往下流。他恨母亲心太狠，手段毒，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他更恨自己，身为一国之主，九五至尊，竟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样的皇帝有什么好当？每天五更起床，上朝听大臣们在大殿里上奏争权夺利之事，汇报哪里有水灾，何处有刁民……至于如何处理，结果如何，他都没有兴趣，也由不得他把握。
每日早朝过后，大臣们像潮水一般乌泱泱退去，大殿只剩他和几个侍卫，四处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时，刘盈总两眼空洞地望着敞开的殿门。他想，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什么美人权贵，什么帝王疆土，我都可以给你们。你们爱怎么着都可以。
“陛下，赵国丞相周昌求见！”侍卫伸着懒腰给刘盈通报。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刘盈听了，缓缓地睁开眼，盯着他下令不准拉开的帷布，努力整理着心绪。他想，周昌不是回老家了吗？是为如意而来了。父王和他都把如意托付给我，可……可我……
刘盈的眼泪又止不住了。他吃力地向侍卫招招手，想坐起来。侍卫急忙过去扶他靠在床头，端过参汤喂他喝。刘盈刚喝一口，“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轻声说：“不喝了，你快去跟周丞相说，赵王没了，我愧对父皇和他！无颜再见，各自安好。”
周昌听了口谕，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偌大的殿门外只有他和两个急得团团转的随从。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殿外光滑的石板，像铜镜晃得人睁不开眼。知了在树梢上有气无力的呻吟。
周昌挣扎着坐了起来，两个随从把掉在地上的帽子替他戴好，扶着他摇摇晃晃地朝宫外走。
得知周昌入了宫，吕雉让侍卫带他到了跟前。本想好好开导安慰一番的，见周昌脸色苍白，精神恍惚，便装作不知情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周昌苦笑一声，低沉而有力地答：“太后这是明知故问了。我连个小孩都照顾不好，生无颜面对百官，死无法向先帝交待，脸色怎能好看？太后您原是多么善良贤惠的女子，识大体懂人情。您对先帝和家中老小体贴照顾，对兄弟们关心爱护，亲如大嫂。如今为何连个孩子都容不下？要下如此之狠手。”
吕雉愣了一下。她知道周昌性子急，说话不会拐弯直来直去，但她没料到他敢这么直白地怼自己。她强忍怒火，一手死死抓着桌角，努力让自己不发作，用平和的语气说：“少帝年轻不懂事，不理解也就罢了，你可是随先帝出生入死，一起打江山的老臣，怎么也如此？以前我替先帝照顾一家老小，给先帝缝衣做饭，为先帝逃亡蹲狱。那时候戚夫人这骚货在哪儿？没错，她年轻貌美，会唱歌跳舞，知道在先帝枕边吹风。可除了这些，她还会什么？她抢我男人，在后宫独享先帝恩宠也就算了，可想夺我儿子的太子位就没门！”
吕雉叹口气接着说：“周昌你想想，今天如果登上皇位的不是我儿子，而是那贱人的儿子刘如意，情况会怎么样？只怕站在殿堂之上和你说话的是戚夫人，在永巷宫舂米的就是我。”
“你的处境我理解，可赵王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是先帝的血脉。戚夫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何况少帝已登基在位，你何必……”。周昌气得说不出话来，满腔怒气憋得他满脸通红。
他不等吕雉把话说完，无奈地摆了摆手，走出大殿。
至此，周昌称病引退，不再上朝拜见吕后。于三年后抑郁而终，谥号为悼。
在永巷宫舂米的戚夫人，没有几人帮助和同情，更没有人敢和她说话，只有春华是例外。
有一天，春华无意中听到几个小宫女在偷偷议论，说赵王没了，周昌也告老还乡……
听说儿子已死的戚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她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红肿的双眼像融化了似的，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那深黑色的眼里流下来。
瘦成皮包骨，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她，看上去令人难受。往日乌黑发亮的长头发，现在像一篷枯草，披散在赤裸的肩头。空洞无光的双眼，常常望着天空发呆。说话有气无力，像被海水拍打到沙滩的人鱼。
她试过跳井自杀，用碎衣烂布绑成绳子悬梁中吊，还在墙上撞出一朵朵鲜花。每次都被春华救了下来。
春华对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以前指望赵王来接你出去，现在没有人来接就不活了吗？我们这些从入宫就知道自己要老死在宫里的，难道都该早早死去？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虽然做牛做马，像猫狗一般度日。”春华边说边用衣袖抹起了眼泪。
戚夫人抬起只剩一双大黑眼珠的脸，幽幽地说：“春华，我是不想再活了。但也不愿轻易去死。死之前我要像道士那样画符念咒，像夜莺一样高歌。我要诅咒那恶毒的吕雉不得好死。即使哪天我死了，也要让她背负千古骂名，成为人世间最恶毒的女人。”
“夫人，快别说了。”春华忙伸手捂戚夫人的嘴，惊慌地向四处看。
戚夫人用力推开春华的手，踉踉跄跄跑到墙边，对着墙外大喊：“吕雉，你杀千刀的，有种你冲我来。你对我儿子下毒手算什么本事？吕雉，你不得好死，死了也遗臭万年。吕雉你……”
永巷宫里的人听到喊声，都好奇地围拢过来。她们看着疯子一样的戚夫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远远站着看戏。春华摇头叹气，端起一筐谷子躲开了。
没有多久，戚夫人在永巷宫里骂的唱的，都像风一样吹到了吕雉那儿。她铁青着脸默默地听，还没等到永巷宫打听消息的宫女说完，她就把手中的杯子狠狠摔了出去。杯子像冰块四处炸开。几个宫女吓得脸色苍白，不约而同地伏在地上发抖。吕雉猛地转过身，咬着牙低声吼：“你们都出去，让李公公过来。”
李公公是宫中老太监，长得高高瘦瘦的，一副随时要被风刮走的样子。他熟知宫中规矩，懂得察颜观色，擅长揣测圣意，很得吕太后欢心。此时他急步进来，一见地上的碎杯子，便知大事不妙，忙跪下问：“太后，您……您这是怎么了？”
“李公公，戚夫人不是能歌善舞吗？听说她到了永巷宫还像只乌鸦叫个不停。你带几个人去把她的眼睛给我挖了，剁掉手脚。让她既聋又哑，生不如死。”
”这……好，我这就去办！“李公公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调整好面部表情，转身退去。
”慢着，要找懂施刑的医师操刀，不能让她死得太快。把她扔到粪坑，让她像蛆一样活着。“吕雉叫住李公公，像平时吩咐他去端燕窝糖水一样从容淡定。
李公公听了，打了一个寒颤。在宫几十年，他经手办的宫女妃子少说有上百人，可他还没听过做过这么残忍的。
浑身不自在李的公公，像一片干枯的秋叶，恍恍惚惚地飘了出去。
第二天清早，吕雉坐在梳妆镜前，由宫女侍候梳洗。阳光照着薄窗纸，泛出昏黄的光。长年不断的薰香如一缕缕轻烟在缓缓摇曳，整个太后寝宫沉浸在初夏的温暖里。
吕雉拿出自己最喜欢的簪子让宫女插到发髻，再往不再水嫩的脸上涂抹白粉和胭脂，穿起艳丽的棉麻衣裙，准备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戚夫人面前。
虽然对方已听不了，看不见。
一个时辰前，李公公就已入宫来报：“太后，我们已按您的旨意处理妥了戚夫人。此时她在粪坑里漂浮着。太后您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吕雉平静地说：“看，怎么能不看！这么大排场的好戏我怎么能错过。”
她一边扭着脖子左右照着镜子，一边想像着戚夫人此刻的惨状，眼里充满兴奋。
“该给她取新名字了，叫什么好呢？嗯，就叫人彘吧。”吕雉像问李公公，又像自言自语地说着。
“皇帝最近怎么样了？”想起儿子就心烦的吕雉，决定带儿子一起去，
“回太后，皇上能吃一些东西了，今早还起床和皇后在后花园走了走。”李公公弓身向前笑答。
吕雉没有说话，她看着铜镜中经过修饰面容姣好的自己，想起刘邦对她的冷漠，儿子的软弱无能，以及自己作为女人在朝中事务中的诸多阻碍，忍不住悲从中来。她想，我好不容易替儿子争来太子位，帝王权，可他不知道珍惜，三天二头称病不早朝，与一群宫女胡闹。他与张嫣成婚有些时日，怎还不见张嫣肚子有动静。一会让他陪我一起去看人彘，好让他知道现实的残酷，明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
“去，去请皇上过来陪我到后花园走走。”吕雉轻声向李公公吩咐，目光始终没离开铜镜。
恍惚间，她看见镜中的人脱了毛发，光秃秃的像去了毛的猪。人猪的嘴一张一合，眼睛像两个无底的黑洞。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黑洞涌出来。装入木桶里的人猪浮在臭气熏天的粪坑。粪坑和木桶上爬满如人彘一样蠕动的虫子……
啊……吕雉吓得低喊一声，使劲摇头揉眼。她定神细看，镜里的人彘消失了。吕雉舒了口气，站起身愤愤而去……
后记：当刘盈看到一个被刮花脸，头上没毛发，没四肢，没眼珠，身子却还在颤抖的人彘就是貌美如花的戚夫人时，吓得瑟瑟发抖，继而大哭起来。他不相信这令人发指的行为是自己母亲安排，从此一病不起，不再上朝。
他曾派人对吕雉说：“这不是人干的事情，我作为你的儿子，已没资格和威信治理国家了。”
接下来7年里，刘盈不理朝政，终日买醉，死时才24岁。
刘盈死后，吕雉说不后悔让戚夫人成为人彘，但不该带儿子去看人彘……
（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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