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 运 工
王余宽 2018.8
这是一所苏北沿海的乡中心小学。向东五十余里,就到了海边。向西五十余里,就到了县城。这几年,学校的头儿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
上一任是退伍军人出身,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坐上了校长的位置,仗着其兄是乡里的书记,以为无所不能,就可以胡作非为了,花天酒地的,结果不到一年就人民来信满天飞,呆不下去就拍拍屁股溜之大吉了。
上上任,就显得有点冤。非典期间,局里面开了会,一个副局长开的会,意思可以收学生一块钱做预防。会议是分管校长去开的,回来就落实了,一点折扣也没打地执行了局里的会议精神。结果让小人钻了空子,部里明明不准搭车收费的。纪委查下来,局里开会的副局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的,那个传达会议的分管校长,竟打死也不承认了,只好拿校长开刀了.屁股还没捂热,调到局里任了闲职。
再往上,没遇到好年头,工资发得不正常,他又不会周旋,用人又不当,激起了民愤,手下为了讨薪集体罢课了。这可怎么是好,对上他不敢侃空撒谎,瞒天过海,对下他又不会磕头求饶,恢复正常秩序,只会急得团团转,彻夜睡不着觉,想想全乡大大小小几千口人的学习、安全捏在自己手里,责任大如天,早就一身冷汗,再也不能干耗着,耗出事来可怎么是好,最后干脆长痛不如短痛,辞职了事,一走了之。
一说道就是前后十余年的事了。
新来的校长是局里派车送来的,只知道姓袁。跟车来的是一位分管局长,姓什么就不知道了,先把车开到乡里,与乡里分管文教的副乡长交接了,又到学校召集中层干部开了会,无非是人事任免的一些套话,走走过场而已,算是新官上任了。
我也是校委会里的成员。负责通知开会的李忠是个分管校长,平时他都以二把手自居,除了一把手谁也不在他眼里,他竟把我给通知漏了。事后他向我解释说是以为我住在县城,不方便来的。原来他是故意不通知我的,还不是小心眼在作怪,不想让我早一点认识新来的校长而已,还拿理由来搪塞。我玩笑说,通不通知是你的事,来不来是我的事。藏不住事的他,小长脸立马就红得像猴腚似的。
因为那阵子忙于事务,脚不沾地的,再加上李忠的这一出,索性我也就没有急于去谨见这位新来的领导。我的这种狗撒尿的脾气,其实不知给自己带来多少不该有的麻烦。偶尔在校园里瞥见,经旁人指点,那位正在花园的甬道上踱步作沉思状的,即是我们新来的领导。他个子不高,身材肥胖,两手弯曲扁在身后,慢条斯理地在花园的甬道上走走停停,走起来必定是深垂着头,似有什么重大的问题萦绕着他,停下来必定是用手在比划,好像在精心设计着某一个精美的艺术品。我哪里敢多看,害怕引起他的注意,分散了他天才的设计,要是误了他的大事,那可是罪不可恕的了。
很快,学校就进入了正常的轨道。每天,学生有做不完的题,玩不尽的精彩;老师有上不完的课,改不清的作业;校长有开不完的会,研不完的讨,讲不完的话;中层们就有跑不完的腿,熬不尽的夜,做不尽的杂务。
他总是很忙碌,有空就会夹着本子去老师们的教室听课,然后就会有男男女女的青年老师围拢着他,请他指点迷津。这种很上镜头的事情,在校园里一不小心就会撞见,要是打开网页,也不难看到他
忽一日,他于百忙中把我叫去。他说话时,连嘘带喘的样子,带有七八分演戏的成分,但毕竟是个业余演员,所以让人看来有点别扭,浑身的不自在。要论表演,唯一精彩的是他的两只眼睛,格外的圆格外的亮。更要紧的是,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珠子最大限度地往一起靠拢,那架势好像不挣脱那并不难看的黑眼框不会罢休。至于面部,整个就是泥塑的,要是眼睛不动,嘴巴也再紧闭,那么你就无法看出坐在书堆里的竟是一堆活物了。
“你,要注意团结啊……”天啊,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和他见过一次面,充其量也就在不经意间琢磨过一两回,一句话也未曾说过,第一次见面,他竟然不问青红皂白,拿这样的一顶帽子压我!当时,只觉得所有的期待和希望眨眼之间烟消云散了。他分明听了别人的描述,给我贴上了标签。会是谁在他面前给我拉黑了呢。我和他之间将会是一片真空了,而且,离了十万八千里了,很难和他走近了。一时间我万念俱灰,一头雾水,苦苦思考了好几天,我觉得更多的还是自己的错,无意间怠慢了他。可我也冤枉呢,他来报道的第一天有人故意不通知我,害怕我早早攀上了他,博得了头彩。索性,我就成全了那位,故意拖延自己,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没想到竟怠慢了他。想必是有人乘机在一边下药。这人是谁?不言自明了。
我离开他的办公室时,没有拖泥带水的客套,绝决得让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只不解,他初来咋到就听了那人的挑唆,以后怎样驾驭这样一艘千孔百疮的航母,劈波斩浪。
我寒心了,要改变他对我的印象,似乎很难了。更何况,我也无意去改变这一切。只是,这里的一切似乎又要陷入某种境地。
同室的伟力这阶段好像辉煌腾达了,抽烟明显上了一个档次,由五块改为十块的了,偶尔还能掏出五十的,不过整包的极少看到他拿出过。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左眼四百右眼六百的,眼神总是在游离,飘忽不定。这阵子,不知何故,那薄薄的镜片后面,更加的扑簌迷离,甚至有点高深莫测。他见我被挂在墙上,常常以欣赏的眼光看着我,又怕我难为情,故意吐烟圈掩盖,可是那种发于骨髓里的轻浮与快意岂能是一两个简单的动作所能掩盖的吗?不过,对于他的惬意,我一点也不反感,甚至以为,他能从我这里发掘快乐,而从不伤害我,这是何等高尚的行为!而且害怕伤了我的自尊心,还要下意识地进行掩饰,这是对我极大的尊重了。再说了,我能,假如我能为别人带来哪怕一丝丝的快感,岂不是废物利用吗,而且我竟能毫发无伤,这是多么低成本的一种奉献啊。真正可喜可贺了!很多时候,我是这样揶揄自己的。不这样,你说我还能咋的?
他做事的风格,怎么说呢,说他鬼鬼祟祟也许有点过,说他神神秘秘也还不至于,说他神经兮兮他可是一个思维敏捷眼光独到的人。这样说吧,只晓得他这阶段很忙,三天两头朝县城跑,好像在操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别人却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你还不便于过问,又有谁会无事叨叨地去过问呢。我害怕自己的落魄把他给拖下水,就一个人出来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腾云驾雾。
晚饭过后,乡村的田野笼罩在黑暗之中,秋玉米即将成熟了,硕大的玉米棒子在零星的光亮下,显得更加头重脚轻。蚊虫的叫声并无大碍,可是上下翻飞,燥人得很。不远处的村庄里,一户人家在做丧事,感觉热闹非凡。我索性加快脚步,也去赶赶热闹场子,打打趣,放松一下。
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去世,孝男孝女们就会花钱请来吹鼓手热闹几天,那是上几年的事情。现在国家采取养农政策,村人更是富得流油了,于是吹鼓手也升级了,他们成立了戏班子,整出来的节目一套一套的,简直就是一台晚会,节目有淮海戏,有沭阳花鼓,更有流行歌曲,魔术,杂耍,连自编自演的小品都搬出来了。那些品质不高,然而贴近生活的小品尤其受人吹捧。
舞台搭得半人高,喇叭开得震天响,日光灯照如白昼,吸引了各色虫子上下翻飞。在我们乡下的夜晚,最不缺的恐怕就数得上这些蹊跷八怪的虫子了。一群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净是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和孩子,年轻力壮的大多外出打工了。偶尔,也会有穿着孝服的男女穿梭在人群之间,或呼这,或喊那,或者看着舞台上的节目凝神一会。看这架势,明早又要有一批学生完不成家庭作业了。
一曲流行歌曲唱过之后,接下来是舞蹈,原来唱歌的两个没有下去,和后上来的几个一起跳。不管舞蹈跳得怎么样,但是个个很卖力,那阵势,不把头摇到人群里给人当球踢是不会罢休的。一点表情也没有,就这么长年跳着,哪里来的表情呢?听说上二年,跳着跳着就会把衣服甩去,上下无根丝,竟跳起了脱衣舞。真正伤风败俗!这二年上面管了,再不敢造次了。舞蹈过后,是小品,演的是一个光棍汉,又是个”十不全”,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晃晃荡荡的,岁数不大,却未老先衰,怨天怨地的。表演者用的是方言,或天南海北,或家长里短,或风俗人情,或打情骂俏,或怨恨父母,或辱骂公婆,东扯西拉,南腔北大调的。格调自然俗不可耐,真正污染了环境,辱没了乡村文化。尽管如此,却逗得场里场外一片笑声,尤其是那个”十不全”的无二八鬼的表演,很是招人恶心,却又有许多人为之喝彩,甚至有稍大一点的把手伸进嘴里,口号吹得直望人心里钻。
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悻悻而归,沿途遇见三三两两的人,或提着凳子,或叼着香烟,或念叨着功课,向那个并不洁净的舞台涌去。
过了一些时日,袁校长或许心情好些了,他见我从他的门前经过,就和颜悦色地把我叫去。那一声经过艺术加工过虚假的热情,听起来还是入心入肺的。它真像一把带了魔咒的扫帚啊,我心中所有的乌云和积怨,只这一声叫唤便一扫而空。
只见他正端坐于办公桌前,他的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志和文件。尽管他个头很小,但也是个大头大脸的人,可是一下子置于这书山文海之中,怎么都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并不雅观的比方。他的手里正在摆弄着一本教育类的杂志,他的一双肉手在杂志上摩挲着,好像在给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擦洗屁股。我的屁股还没落稳,他就发话了,还是那种经过加工和处理过的热情。
不过显然是粗加工。
“三案六环节,上周我去市里开了会,这周县里会也开了,这可是我们教育领域的新课题哦,你比如…….”
关于这个事情,学校的会议上已经得到落实,他又拿出来反咀,我不晓得是何用意,只好虚掩着,假装听得很入神,其实心里在揣摩:他特意喊我来,真正的想法是什么?说白了,其实他是在绕弯子。他也并不想把弯子绕得太远太复杂,因为我们都是事务缠身的人,哪里有闲空去揣摩呢!何况我也不是那种情商很高的人,太绕了,也防止对牛弹琴,白费心思。
“你看,我又发表了一篇论文。“
他说得很轻,看不出半点炫耀之意。这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他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让我五体投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他叫我的真正目的了。他不是那种没事偷着乐的类型,想和我分享他的快乐。还有一层,他和我说,也会和别人说,别人再和别人说,如此循环而已。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偷来的东西,偶尔拿出来晒一晒,有何不可呢。
在我们的乡村学校,老师们每天埋于繁重的课务之中,连撒尿都是带小跑的,哪有时间顾及这些,再说要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可不是三斤萝卜二斤菜的,顺手就能提来的。我是打心眼里敬佩那些会写文章的老师,尽管我本人对那些枯燥的理论文章了无兴趣。他大概看穿了我的心思,索性敞开了大门,把诚惶诚恐的我领进了他的领地。说到兴处,他竟把写作的技巧发表的渠道也免费地兜售给我。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用心良苦了。可是他竟看不出,我半点兴趣也没有,不是我隐藏得太深,而是他根本没在意我的感受。
“你看,我看书时,只要遇到好的句段,就把它摘抄下来。以前时兴剪报,我单喜欢摘抄,因为这样不损伤杂志,破坏是不人道的。日积月累,这些东西积聚得多了,一切就不在话下了。”
说话间,他拿出了一沓三指宽的卡片,变魔术似的。那些卡片设计得并不精美,然而他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沓钞票似的,拢在手心里,害怕一不小心撒落地上被一阵风刮跑。
他的手很肥厚,一点也不像会写文章的,又细又小的灵巧的那种。很快我的思维就被他绑架了,围着他团团转,放佛被洗脑了一般。
“或者,我看到某杂志上的观点,觉得与我的观点相左,我就写驳他的文章;再不行,我就找他们叙述的漏洞,然后加以补充润色。”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这样的文章最易发表。”
他的那只拿着摘录卡片的肉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好像神经病人的一个痉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该死的印象。我知道,他是用他特有的符号告诉我其中的奥妙,可在我眼里,无论如何,它只是一个痉挛!一个神经病人的痉挛而已!
他眉飞色舞的时候,我还没有插言的资格。因为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听众,必须是一个听众,也只能是一个听众。他的语速很快,两片薄嘴唇就像啄木鸟那舞动的双翼,我哪里跟得上他的节奏呢!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不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看来,他的自我感觉不是一般的好。他的语速忽然慢下来,因为他自信我跟在他的如螺旋桨一样的巧舌后面,一定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所以他慢下来让我缓口气,不至于被他的高速运转拖累而死。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人啊!我忍不住感激涕零了。
总之,从此我对他刮目相看了,茶余饭后,成了他的义务的宣传员,就像街上的那些发小广告的,不管你接不接受,或者不管你高不高兴,从不看你脸色,顺手塞在你的菜篮里或是胳肢窝里,然后扬长而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之所以这么卖力,一是我确实在敬佩这个会写文章的人,他说得那样精彩,描述得天衣无缝,这些文章必定是他自己写的无疑了。于是,对他的好感就有了自然的流露,毫无半点修饰。另外好像也在有意无意地弥补他和我之间若有似无的哪一点误会。这样做,也旨在向他诉说我的一个观点,我其实不是那种犯颜抗上的臣民,其实只是一个很享受卑微的人。我就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向他进行着特殊的表白,诉说着自己自己的卑微,以反衬他的与众不同。
殊不知,我的这种行为,其实也是在纯净的校园里播下了一粒种子,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粒种子,我说不清楚。这粒种子会生出什么样的苗苗来,我也说不清楚。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一个忠实的校园小传单散发者。我隐隐觉得。
管理后勤的郑老师也说,这个校长肚子里一定装有许多墨水。
校长室的后面就是一栋学生宿舍楼,里面住着四百来个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大多去了南方打工。楼下住的是男生,楼上住的是女生。女生的人数比男生要少些,所以楼上的房子兼了生活老师的宿舍或办公室之类。那是郑老师的领地,他是生活老师,负责照应男学生的吃喝拉撒,白天管一日三餐,晚上管学生睡觉。女生则被一个姓吉的女人管了去,与他没有相干。
郑老师做过民办教师,后来去了供销社,现在岁数大了,吃了供销社的退休,在家闲着没事就被学校聘来照看学生的饮食起居。
“校长每天晚上都看书,起码到十点。”郑老师大有泄露天机之意。
“你怎么知道呢?”被他抢了先机,爱抬杠的司务长有点不高兴了。一个临时用工也有资格说领导的好话,那他这个司务长岂不是失了职,他的老脸还往哪搁呢!
“校长室的灯每晚都亮到十点以后,这还能有假?”郑老师委屈得粗了脖子。
“亮灯就看书吗?我家每天晚上亮一夜,长寿灯呢,可是谁在看书?老婆和几个牌友砌长城呢。”
“人家是真看书的,而且他看书时从不关门,从不拉窗帘,蠓虫虼蚤都叮在窗户上看着呢!”郑老师忘记了司务长是他的领导,激动得眼珠子快爆出来砸向司务长了。
司务长哑巴了。
于是他整整潜伏了两夜,果然如郑老师所说,这才信以为真。司务长是个退伍军人,在他眼里这个世界竟然还会有读书人,真正稀罕物!
于是整个校园都在传诵这个爱读书的校长,而且谁都知道,校长读书从不关门,从不拉窗帘,让蠓虫虼蚤也来读。
老师们都很单纯,他们相信一切。他们更多的知识和经验来自于书本,还有大大小小的会议,因此他们对这一切毫不怀疑。他们也没有时间去怀疑!所以凡听来的东西就像一曲一曲的轻音乐,这耳听那耳就冒了,不过这些穿耳而过的音符还是给忙碌的老师们增添了无限的见闻,尤其是校长那儿飘过来的每一个音符,都会有力地敲打在不同的心坎上,发生着微妙的共鸣。
我也一样。
直到几年后,听到一位大学教授的讲座,他说看到的都是假的,因为真相是看不到的。我们开始被推到了诚信的十字路口。我们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而且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现在教授这样说,似乎有他的道理。
我们是相信自己,还是相信教授呢?
好歹课堂是紧张忙碌的,校园是快乐充实的。这样的彷徨和焦虑不会存活太久,多姿多彩的生活啊,人们哪里顾及这些近乎矫情的思考。谁都情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毕竟眼睛和耳朵是长在自己的身上的,似乎不会欺骗自己。直到谣言不攻自破的时候。
一日,学校的报告厅拉起了横幅。从此横幅就在这个学校找到家了。一有活动就挂,简直铺天盖地,五花八门。这位领导喜欢把校园搞得很热闹,就像乡下人家结婚办喜事一样。不过,就是显得这张灯结彩满堂红的喜事似乎发生的频率有点高,让人受不了。当然,这是后话。
听说县里一个知名的语文教学的专家要来作专题报告。伟力雇了一辆专车去接了。这是一辆商贸城的面包车,有货拉货,有人拉人。学校参加县里活动,需要包车的就用这车,司机姓陈,我认得。有时,校长有急事,也会雇这辆车。
九点整,伟力载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来了,坐的是二手的桑塔纳,看来专家要讲究点派头,嫌面包车有点寒碜了。专家和校长寒暄过后,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指指点点一番过后,就拎着个老式的带拉链的棕色公文包进了报告厅。
这是个老学究,七十多岁了,瘦高个,身材还能站得笔挺笔挺的。这让我们这些年轻人都羡慕,他戴的是老花镜,我感觉。他讲课时常常把眼镜滑倒鼻梁骨的下方,再从上面空出的缝隙,不经过镜面扫视会场,那样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点滑稽。他是县内小学少有的语文特级教师,据说他写教育叙事比较在行,今天正是为此而来的,布的正是教育叙事的道。他讲得很不错,老师们仰慕他的盛名,听得很认真,记得也很认真。
剩下时间,就是袁校长上去和老学究相互恭维,听得在座的直咂舌,真正耳闻不如一见。
“扯虎皮做大旗!”不知谁在那个角落里冒出了大逆不道的一句,我用眼睛的余光最大角度地搜索了一下,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以为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散场时,才发现,伟力就在我身后,在我的余光的死角处虚汗淋漓。我手一指他的潮湿的前胸,他说,就这体质没办法。一脸无奈。我说,你这次可立了大功了。他还是一脸无奈。
其实,在单位里总是有两种人:一种人总是在不停地进步,另一种人就是在不停地看着别人进步。
他看书,必定拉开窗帘,打开门扇,让蠓虫虼蚤,也让苍蝇蚊子,还让工友老郑看见。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早就发生过。比如诸葛亮在城头抚琴,必然端坐城头,气定神闲还要装神弄鬼,藏兵百万的样子,还得心中默念,必须让司马先生看得真切。
校长声名鹊起。
说话之间,冬去了,没有下雪,只零星下过几回雨,冻冻化化,一个冬天就这样滑溜过去了。春节过后,新的学期有点短,只有十九周在校时间,更快,就像冬小麦,经了一个冬季的沉睡,放佛一夜之间就串上去了。原本宁静平和的校园变得热闹起来。一时间专家纷至,学者云集。横幅拆了又换,换了又拆。李忠在前面忙得屁滚尿流,二把手实在不好当啊!伟力也是鞍前马后,忙得不亦乐乎。人一走了鸿运,山也挡不住的,大背头梳的风生水起的,要模样有模样了,乒乓球也没空切磋了。要说象棋,早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老师们几乎忙得喘不过气来。袁校呢,书也没少看,整日步履春风,自鸣得意。郑老师每天都要做着义务的宣传报道。每天上午学生一进教室,他就没事了,一没事,他就闲不下来,索性重复着宣传报道了不知多少遍的“昨日黄花”,听得伟力早就不耐烦了。我呢,至少觉得这个郑老师是不是患上了某种诟病了,现在网上的稀奇古怪的病例还少吗?
其间免不了迎来送往,觥筹交错,甚尔奴颜卑膝,蝇营狗苟之类。袁校也是闲庭信步,乐此不疲。
于是,上上下下,一片热闹非凡气象。
在我心里,我们的校长起码有两个晚上没看书,没打开窗帘摆他的龙门阵。一晚是他去陪乡里的领导喝酒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都不知道。另一晚上还是喝酒,是他又发表了一篇文章,请我们去街上的狗肉馆庆祝。
得到他请客的邀请,我们感到很意外。李忠去得最早,我到餐馆时他正和校长头靠头商量什么事情,事务长和后勤会计点好了菜,拿过菜单让他过目,他手一挥意思通过了,显然心情不错。伟力最后一个到,他终于没有说通他的读四年级的儿子,还是把这小子给带来了。
小酒馆是个夫妻档,男的是主厨,女的打下手。男的早些年在外面打拼,没有挣到钱,却学得烹制狗肉的秘方,回来后就开了这家小餐馆,请乡里的文化站长写了个招牌“实惠酒楼”,在小街上独此一家,也算远近闻名了。不过,他家的食客很杂,有泥瓦匠辛苦了一天,点一盆狗肉,再配上其它,咂点小酒,犒劳一下自己疲惫的身体;有小商小贩,图的是经济实惠,口味又好;也有机关单位的职工或是领导,好这口的时不时地到这里用公款解解自己的馋虫。喝酒的在楼上包间,不喝酒的在楼下过道口的八仙桌上就地解决。
满座中数李忠最能喝,他的嗓子像个无底洞,总也喝不满,总也喝不醉。伟力是个“小三阳”,又不好向旁人解释,害怕人家瘆得慌,平时滴酒不沾,实在拗不过去才会上上嘴,意思意思。我呢,胆囊管壁毛糙了,一喝就醉,一喝就给颜色。后勤的那两位,整日在酒缸里泡着,他们见风下灶,一切都无所谓的。袁校呢,在酒桌上竟然也很有神通,一点文化人的痕迹也没有了,吆五喝六的样子,又有司务长和后勤会计在一旁拿甜言蜜语迷糊他,三杯两盏过后,可怜他终于没有敌过小酒,但其人毕竟久经沙场,挣扎一番过后,就能歪歪扭扭往回走了,就是神志似乎不清楚了,口不择言,但偏要说,而且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他的脚下,一脚高上去,忽然一脚又低下去,似在雾里云里行走。
他是个里八字,走起路一点也不稳当。我忽然觉得他不知哪个地方竟有点像那个舞台上的”十不全”了。
那晚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来干了,日他妈的,小蚂蚁劈叉,多大事啊!”从酒桌一直说到路上,从清醒一直说到糊涂,再从糊涂一直说到糊涂。
三杯两暂过后,天才和酒囊饭袋混为一谈了。
我酒力不胜,最清醒的了,所以成了他唯一的观众。当然,伟力也喝得很少,一边腾云驾雾,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小子吃饱喝足早就跑出去玩了。
一边欣赏他的拙劣表演,我一边在心里揣摩:为什么他总喜欢拿小蚂蚁来调侃,是不是因为他的身材矮胖,想在小蚂蚁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自信呢?
说是发表论文请的客,怎能叫他买单。后勤会计尽管喝了不少酒,腿脚还很听使唤,他竟不需要后勤主任的授意,赶紧把帐给结了。小酒店的生意很不错,包间塞满了人,楼下的过道里也没有一张桌子空着。那个演”十不全”的演员也来了,他们是在下面解决的,桌子上除了剩菜残羹,还有几个空啤酒瓶子。我这才发现,生活中的他和舞台上竟大差不离,不管是丑陋不堪的长相,还是歪弓斜棹的走路姿势。听说,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凭他这样的透资,恐怕……
出实惠酒楼的门时,”十不全”不认识于校,开始挡着他的道,后来一并排出来,实惠酒楼的门廊就显得不够宽裕了。
往回走时,夜并未深。马路只一边有灯,还没有亮齐。
所经之处,我们几乎成了活着的狗们攻击的靶子。我们吃了它们的同类,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它们同类的加了调料的香味,再加上酒精的催化,所经之处,几乎没有一条狗愿意放过我们。
走着走着,冷不丁就会有一条黑影从暗处冲过来,袭击我们。这些狗们很奇怪,它们并不敢直接冲上来撕咬我们,而是在接近我们的身体时,看起来近乎疯狂,却忽然来个急刹车,并不敢上来撕咬。大概这些狗们知道,这群人都有吃它们的利齿。所以它们只能露着牙齿尽可能地逼近我们,作近乎疯狂的吼叫,以它们的方式为它们死去的同类喊冤叫屈,与此同时,也向我们这几个残忍的人类提着抗议。在它们眼里,我们会是何方妖孽!
这些发了疯的狗们一直追随着我们,似乎要向我们讨个说法,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它们一直尾随到学校门口,吓得我们从偏门进去了,偏门为了方便老师们出入,晚上十点钟以后才上锁。
跟在后边的头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脚踩棉花,他似乎被这些狗激怒了。一会站下来,和这群畜生对骂。那些狗听不懂人话,也就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只好站得稍远一些,和他对骂。狗们骂什么,他也听不懂。
其实,我们也听不懂,它们在骂什么。
门卫马大爷虽然说的是汉语,当然也听得懂汉语,可是他的耳朵有点背,再加上偶尔也会喝两口,馋巴巴的样子,就有点懒,要不然横高竖大的汉子怎会拖家带口的干起替人看门的活道。
这会儿,他正把传达室的电视放得震天响,老婆孩子都睡下了,唯独他睡不着,对着电视凑热闹。外面天塌地陷,和他毫无干系了。这个马大爷,八成也没少喝。
按理说,门卫虽然说起来不算什么,可是所担的责任可不小,来不得半点含糊的,怎么能随便喝酒呢?说过他多少回了,春风过驴耳了。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其实,他看大门充其量也只是个摆设而已!也没有什么大事让他问,遇到稍微复杂的事情政教处就摊上了,也轮不到他的份,再复杂的有分管校长,最后了,还有校长把关。所以,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门,把好电动门的钥匙,来人了摁一摁,走人时,同样的动作再重复一下。就这样简单的动作,他也能给复杂化,比如他要是看你高兴,会按得很快,让你进出得很阔绰很有面子,否则,不仅慢条斯理的,而且只留一条缝,让你侧身挤进去。遇到校内小商店进货,要想把车子开进去,不甩给他一包烟,那简直没门。他抽烟更没有档次,只要是小店里货架上摆着的,只要是烟就行。
其实,后勤的两个人把袁校服侍得已经很周到了,害怕出洋相,早就提醒过他。
“今晚我来叫,不信叫不开!”
“刚刚和狗较劲儿,这会和门卫较劲儿,看样那股疯劲儿还没消去。”伟力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儿子更看不下去,跑到门卫室敲门去了。这小子挺机灵,比他爸高强,晓得替领导解围。
我们到宿舍里,洗了刷了,又翻了几页书,掩卷睡了,窗外还是传来袁校那沙哑的叫门声。
开始那样强势,逐渐变得越来越弱,后来近乎哀求了。看来伟力的儿子解围没有成功,他的机灵在门卫马大爷那儿没有派上用场。
其实,边门很宽阔,足以过人的。只不过这个醉了神经的人,潜意识里是清醒的。而且他的潜意识一直在作怪,他必须要好吃懒做的耳朵有点背的马大爷出来一下,打开正门,让他大不日狗地从正门进来,证明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否则,他还有什么脸面呢!这个死老鬼,也该给个手指头好叫他遮遮脸啊!
然而,他的努力最终没有成功,起码在我进入梦乡之前。至于我睡着以后,那就是第二天的事了,如果没有人提及,我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手头的事情太多了。
再忙也要挤出时间来打打乒乓球,我也算是打了几十年的老球手了,可技术总也不长进,尤其是反手,几乎是我的死穴,怎么也无法突破。好歹伟力同志好为人师,他毫无保留地教给我反手的动作要领,练了几回,居然有了感觉,一时间把他奉为球师了。可是,我手一来热,他再打我,就没有先前那样顺手了。索性不再和我开局了,原来他心态不好,怕输。
“教会徒弟打师父。”他取下眼镜,用一条雪白的毛巾揩汗。
我没有过瘾,一只手颠球玩耍,没有理睬他。
“今早和门卫干上了。”
他故意省略主语,吸引我的注意力。可是我的注意力还在颠球上,至于他的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也包括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烟圈,我都没有放过,只是并不怎么入心。他脑子活,消息灵通,说的和做的常常出乎意料,用他的话说叫做不按套路出牌。他上阶段腿脚跑得勤些,越来越得到袁校的赏识了,知道的也越来越多。可是,不知何故,他越受到重用,反而比以前的话多了,尤其是关于袁校的事情,他竟特别的感兴趣,以前避而不谈的事情,现在往往一吐为快了。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反常,甚至觉得他有点不地道,辜负了领导的信任。
“我一大早上去给一份材料签名,见”老板”的办公室门关着,我就下楼了。”
伟力不知何时把领导换成了”老板”,不晓得他这样称呼领导是何用意。尊重还是奚落?我一时半会竟听不出来,索性就这么随他了。但是我发现他的眼神总是那样的不屑一顾,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的眼镜有关,或许是受光的折射影响吧,他说话或看人总是头微微上翘,而且也很少拿正眼看过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可是在我下楼梯的当儿,就听后面的门哐当一声,吓得我差点马失前蹄……”
他不往下说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表情复杂得让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最终他实在找不到戏弄我的半点乐趣,就自顾自地嚼起蛆来。
“你做梦也想不到,是马大爷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激动得脚步也乱了,他子个大走起路带风的,差点把我刮倒!”
闲暇时候,我会去校园外的田野散步。不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成片的麦田簇拥着一条弯曲的土路。土路像一条灰褐色的腰带点缀着无际的田野,把就要抽穗的麦子分成东一块西一块。麦田是恬淡的。麦子正在酝酿着饱满的籽粒。三株两株的油菜花挣出了麦子的怀抱,似乎在向摇摇欲坠的夕阳挥手作别。
转了一圈过后,回到办公室,上上网,顺便把白天积下的事情赶一赶。
途径护校室时,马大爷在喝着小酒,他喝酒的档次不高,是用塑料壶装的散酒,一壶得有十几斤,他喝酒也不谈什么下酒菜,就是一个好字。他一手端酒杯,一边和我打了个招呼,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麻烦。五大三粗的端坐那里,像个大将军,只不过他把的不是城门,当然也不用担心有敌人来攻。
学生们在上晚自习。伟力在办公室里下棋,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这人很古怪,上午十二点之前一根烟也不抽,一旦过了十二点,一包烟竟显得不富足。
学生们上课的时候,就是老郑最空闲的时候。头不在,他就少了一道消遣的风景,不然,他会拿一把扫帚在校长室后窗对面的走廊上,一边扫着不知扫了多少遍的楼道,一边端详着校长读书的姿势。他跟老马不一样,一个是几块钱一斤的散酒,总也喝不够;一个是没拉窗帘的那一幕,总也看不厌。
于是,他来我们这儿串门了,一开始什么话也不说,光拿一张报纸看,可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报纸上,因为堵在他眼前的那个版面,除了一双运动鞋的广告,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竟盯着那双鞋老半天,好像那双鞋是他家窗台上丢失的一样。他知道伟力对他的婆婆妈妈有点不耐烦了,于是保持沉默。伟力下输了一盘棋,自认晦气,电脑也不关,上宿舍续烟去了。他的办公桌上除了落下一个瘪瘪的“一品梅”烟盒,就是一摊子烟灰,还有,满满的一茶叶盒烟头。茶叶喝光了,茶叶盒子舍不得扔掉,把它当作烟灰缸,也算废物利用了。只是,它的前半生是茶叶的清香,后半生却是尼古丁的陪伴,怎么说也不公平了。
一片败象!
伟力一走,郑老师说话的机会来了。
“我看老马就不是个东西!”他还是那样子,一激动眼珠子就要跳出来的那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马和他一个阶级的,都是临时人员,所以他的眼珠子就是掉下来,也必然只会落在老马的身上,至于旁人的是是非非,则不在他的话下。
“前晚上,他不开门,装憨纳痴的,你说,这种东西占着茅坑不拉屎,该不该杀!”
这样的“频道”,显然我是插不进脚的。只好放慢书写速度,竖起耳朵听,有时还要皱皱眉,假装听得很认真,以防他觉得我不重视他,影响了他情绪不打紧,这张嘴也是不扰人的。
“前晚事情就不说了,过去就过去了。可是昨晚的事情,他简直就更离谱了,简直就不是人干的!”
他的这种处事的态度倒是很启发我,好一个过去就过去了。不过,我也觉得,加上伟力所说的,昨晚必是有故事的一个晚上。
我想。
“昨晚上的月色多迷人啊,估计粗心一点的孩子用圆规都画不出那样的圆。可是有什么用呢?死老马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他是不请自来呢,还是被”老板”叫去的,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知什么时候起,”老板”这个特定的称呼就在校园里叫开了,只要一提到这个字眼,大家都心照不宣。
老郑咽了口唾沫,意思是他还要做长篇演讲,让我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很想帮帮他缓松一下情绪,可是不知道如何帮他。他的确有一团火堵在了喉咙里,不吐出来,不把他烧死才怪。
见我有了耐心,他反而冷静许多。
“校长室的门被关上了,窗帘大概忘记关了,看来”老板”没指望看书,或者不希望他们的谈话被人知道,给足了这个小人物的面子了。这个死老马,充其量也只是个小人物!可是坐在那堆段可一点不小,占了一大摊的地方,把”老板”的沙发都压变形了。”
伟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可是老郑的舌头就像上得过紧的发条一样,一下子挣脱了螺帽的束缚,怎么也刹不住了。他接了伟力给他的烟,十分笨拙地点着,他平时不抽烟,今天破戒,大概是感激我们给了他说话的机会。
“谈话不知谈到什么紧要关头,”老板”激动得站了起来,像个木偶一样跳到死老马的面前,手指头几乎戳到死老马的酒糟鼻子了。说真的,”老板”那点个头儿,站到了坐在沙发上死老马的面前,两人几乎差不多高。这个死老马果然是个菜货,竟然坐在那一动也不动,活死人哪!”
老郑整日一尘不染的,烟酒不沾,一个很勤快的人,和好吃懒做的老马根本不是一路人,所以看不惯老马也很正常的。然而昨晚的事情还是哪一点触动了他的某一根神经,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了。伟力在吞云吐雾,只给我们一个后背,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和网络棋手较上劲了。
“这个死不要脸的老马,你做梦也想不到,被”老板”的一顿日决过后这个畜生做出了什么荒唐的事情!”
伟力的脸转过来了,你叫他不听是不可能的,他又塞给了老郑一支烟,而且,这次和上一根不一样,是直接把烟屁股塞进老郑嘴丫的,还十分麻利地给他点着了,弄得老郑像是遇到了知音,恨不得把自己的肝花肚脏都掏出来交给我们。
不知什么时候,伟力的吞云吐雾告一段落了,但是办公室里烟味很大,要不是关心老马的荒唐事,我真想一走了之,好歹老郑已经有了知音,而且有相见恨晚之势了。
“这个畜生脾气一上来,竟然像个大狗熊一样伸开两条又粗又长的膀子把”老板”的桌子上码得整整齐齐的几摞书搂得遍地都是,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地吹口唾沫湿湿眼,这一切分明看得一清二楚的,那个疯了的老马离开时把那扇门带的那个动静,我在后楼,都感觉到震动了!”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一个家长在外地打来电话询问他孩子的学习情况,我正好出来。
这个老郑说起话来嘘嘘喘喘的,完全站在”老板”一边了。
伟力显然很关心故事的结局,他担心发生了这种抓脸的事,”老板”该怎么收场。
我想,为了芝麻粒大的事,闹得天翻地覆的,彼此伤了和气,不值得的。”老板”也太爱较真,这个老马也太抖抖活活的了,也不该这样犯上的,发展下去,成何体统?此风不可长啊!
可是事情并没有因为伟力的关心而有个子丑寅卯。
不了了之,是多么富有哲理的了断啊。
转眼临近期中了,刚分配不久的小年轻拿着调令到我这里办手续。我们这边是地处偏僻的乡村学校,关系再好起码得在这边奉献上二三年,然后调往县城或是县城的周边地区。这个小黄,是个外省人,考来还不到一年,就开好了调令,而且去向是一般老师垂涎的好学校,关系肯定非同一般。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也做了一回小人,任小黄说多少好话就是不盖章,条件只有一个,要想我盖章,她必须告诉我是托了哪路神仙才办成这件大事的。
结果她眼泪都给逼出来了,终于说了实话。“门卫马大爷交代了,打死也不许说的!”
又是这个马大爷,有点神秘兮兮的了,好像什么人都得和他扯上关系了。
“那你就别说吧,我可没有打你啊!”
她又软磨硬泡了好一会,这个小丫头果然不凡,想撬开她的的嘴还真不容易。
“别问了,我来告诉你!”老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我一头雾水了。
“死老马牵线搭桥的。”
我怎么相信,一个门卫竟有这样的能耐!
“县纪委的路子。”
县纪委、小黄、好吃懒做的门卫,风牛马啊!我成了丈二和尚了。
“老马的妹夫在县纪委开小车,神通可不一般了。”
这下,我开始信了,也不得不信了!
小黄调走的消息,在校园里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五级地震,各种各样的猜测飞短流长。
一日,老郑告诉我说传达室里有我的一个邮件须得本人领取,顺便告诉我说死老马这几天散酒也不喝了,而且香烟壳子也变了。
伟力不知哪去了,几天不见了。要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又要多搭上多少唾沫星了。
中午,我去传达室拿邮件,正好消消饭气。
学校的传达室够“阔绰”的。里外两间平顶小屋,二十来平方,里间住人,外间用作收发老师们的邮件之类,兼作老两口吃饭的所在。这个三十来平方的平顶屋里,住着老马家四口人,老两口,加上孙儿孙女,带在身边上学。
校门口是一千多名学生上下学进出的地方,又是店商云集的弹丸之地,能有这么个又能吃饭又能睡觉的办公场所也算得上“奢侈”的了。
中午这段时间,住校生被郑老师照看着在宿舍里休息,走读生还没有来校。这阵子是整个校园最安静的时候,老远就闻见从护校室门缝里飘出来的酒香。
精窄的传达室的小门上方,春联的横幅已经被雨水退了色,“冬去春来”还能看得很清楚,门是开着的,不过,里面的一切却被挂在门上的塑料门帘挡着。门帘是由一块一块的长条组合成的,只挡苍蝇蚊子不挡人,风一刮一翘一翘的,和酒味一起从门缝里溜出来的还有”老板”的抑扬顿挫的说话声。”老板”的说话很独特,估计说梦话都会带有表演的成分,老远就能分得清是他。
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个是非之地,很想抽回身子回避这间小屋里发生的一切,以免不测。
可是为时已晚。
门卫室屁盘大的地方已经尽收眼底了:死老马脸朝外端坐在那里,酒杯也舍不得放下,老婆和孩子大概被撵到里间去了。”老板”屁股朝外站在那里,看背影显得十分谦恭,连日来形成的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
“老哥我错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哥,我听你的,你就是我的”老板”……”
“老板”的晦气声音砸着我的脚后跟穷追不舍,要不是我的脚底有根,几乎要被绊倒几次。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既要装得若无其事,又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倒霉地方,还不能被里面的”老板”察觉。
出差几天的伟力回来了,”老板”给他的美差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快乐,嘴里一直在咕嘟着一个词:“奇才!奇才!”他不说,我自然不好追问。憋了好几天,他也没有说,看来涉及到一定的机密不便说或是不敢说,但是憋在肚子里迟早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给憋坏。
半个月过去了,憋在伟力肚子里的东西像一味苦药,一直在折磨着他,看来他需要药引。
有一天课外活动以后,他不让我走,说好久没有切磋切磋了。我马上心领神会。
伟力下得一手好象棋,初次和他对垒时,他会在几步之类,抽了你的大车,我戏说,于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他易如反掌。他洋洋自得。日子久了,他那一招就被识破,实则他在排兵布阵方面,取舍之间并不占优。只会抽车之术而已,于是他就高挂免战牌,故作高深。
好胜,让他活得并不轻松。
乒乓球亦是如此,只要我打得手顺,势头起来了,不管你怎么缠打,他总是恕不奉陪的架势。
心态,让他纠结身边的万事万物。
战场是他的宿舍,干脆不如说战场就在他的床上。宿舍是教室二楼的楼梯转角处的一个阁楼,除了一张床一个脸盆架几乎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就是这张床,晚上要带着他读四年级的儿子俊杰度过漫漫长夜。有一阵子,中午时我会把俊杰挤走和伟力在这斗室之中小憩片刻,要是睡不着,就在这张床上摆下战场,一决高下。
因为我早有准备,他赚不了我的车,棋就不老实下了,十几个回合过后,他开始不占上风,中盘过后,干脆棋盘一推认输了,续起了开局以来的第六根烟。斗室内像发生火灾一样的烟雾缭绕。我看得出,他根本无心下棋。他不把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就会连同他的肚肠一股脑儿烂掉。那样,他就无法活了。
我知道自从那次美差回来,伟力就开始魂不守舍。办公室里的空茶叶盒里装满了烟屁股,他也不舍得倒掉,任由刺鼻的尼古丁气味祸害自己也殃及他人。宿舍,更是如此。扑簌迷离的烟雾成了他排解忧愁和烦闷的唯一依托。
他不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告诉你,那是人家对你的信任;不告诉你,人家还没有独自玩味够。
烟圈像一个变幻莫测的怪物朝屋顶划着弧线。
““老板”向那个门人弯腰了,你听说没?”
“哦。”
“其实,要说道歉,他首先应该向我,而不是那个死老马!”
话里有话,这位仁兄。还有红眼这事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谁叫你没攀上一门好亲戚。”
“不谈他了,免得臭了自己的嘴。我最近算是倒了黑霉了,放屁都砸脚后跟了!”
“还没走出来,那次美差?”
“屁,还美差!简直就是偷鸡摸狗!呸——作奸犯科,简直!”
我不信,也没法插嘴,他也不允许我插嘴了。
“两个星期前,”老板”找我去他办公室,给了我一个差事,嘱咐我,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决不饶我。我只好守口如瓶,连你也没有说。其实他交给我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让我去找一个写手,是他花了重金特聘的写手,写一篇关于创优的讲话稿。我觉得”老板”这是小题大做,不就一篇讲话稿吗,谁不能写?想是这么想的,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伟力甩了一支烟给我,要我分担他的不开心了。两根烟在这个手指头大的地方同时烧起来,本来烟就够重了,很快就呛得受不了了,伟力赶紧抽开窗户拉扇透透气,话音压低许多。
“你猜他让我找的那个写手会是谁,就是给你猜一百次,你也猜不到的,就是那个会写教育叙事的老学究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被聘成了我们学校的顾问了,还有合同的。那个老资格还真他娘的牛,任我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就是不买账,我好跪就给他跪下了。他说,得按合同办事,说话间还真拿出了”老板”跟他签的狗屁合同。我一看合同就傻眼了,说是顾问,其实,他就是”老板”花钱雇的一名写手,每学期为”老板”自己提供多少多少篇什么什么规格的论文。仅此而已!现在你让他写讲话稿,人家当然不同意。他说这是额外的付出,合同中没有这一规定。没办法我只好跟”老板”通电话请示。谁知道,”老板”那几日大概正在气头上,迎头就给我一棍子,说芝麻粒大的事都要汇报,要你何用!”
伟力的烟烧得快,我的还基本没动,他的已经烧到手指头了。
“受了他的奚落你猜我怎么办?”
“什么事能难得了你呢?”
“知我者,宽也!”他给了我一个大拇指,脸上有点人色了。
“那个老死人就不让步,还蹦蹦的劲儿,我能怎么办?干脆,夹了一条一品梅烟,把自己关在家里,模仿了那个老不死的口吻给他写了。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时间一到,就回来交差了。我以为我帮”老板”解决了一个难题,说不定他会给我一个好脸色,起码得奖励我一包好烟呢。我还没有来得及掸去身上的灰尘,脸都没洗,就去了他的办公室交差。谁知,他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二话没说,开头就给了我一顿训斥,说我轻慢了那位写手,后果不堪设想!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头都想炸了,就是不明就里。直到今天早上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分管教育的副局长竟是那位写手的关门弟子!”
原来如此!
一口气说完这些,伟力就像一位腹泻的人捂着肚子去了一趟厕所之后,一脸的轻松。
八卦。
我头脑里闪现的竟是这样一个连我自己也模糊的词语。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校园里干净了许多。路边的小树精神了许多。雨点落在我的脸颊上,感觉清爽了许多。
离开了那个狭隘的小屋,逃脱了烟雾缭绕,感觉一切都是那样不带半点杂质。
至于”老板”案头码得规整的书山,还有那些设计并不精美的卡片,甚至那位兼作写手的学校顾问…….一切的一切都被这小雨淋湿了,泡软了,直至化为乌有。
第一学年,这个学校的毕业班,考了全县前八,大家更把他奉为这个学校的救世主了。人人对他敬服。只有伟力不以为然,常常摇头表示否认。原来县里教研室负责小学的教研员是他师范里的同学,评比时把该校的差生都抽去了!真是神来之笔,谁会想到这一出呢!
我呢,只担心”老板”这样膨胀下去,他的大脑袋瓜子要是承受不住的话,会不会脑浆迸裂也不敢包的。
新的学年开始了,按惯例,于开学初要对辖区内所有教师进行培训,曰:全员培训。请来专家来压阵,当然还是那位老学究,主讲吗,当然非他莫属,讲的内容吗,当然还是他的拿手好戏,教育叙事。这就让老师们有点失望,其时学校正尾着市里的指挥棒团团转,大家都对“同课异构”走火入魔了,现在老先生搬出来的还是老皇历。看来,这场报告要考验老师们的忍耐性了。
八月底的天气,虽然炎夏已经过去,然而秋老虎也是闷死人的。礼堂里几乎是满座的,有年轻人施了脂粉的香气,夹杂着十几个民办教师才从田间地头钻出来的汗腥味,再加上不知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几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有几个体质不好的女教师,只能捂着鼻子趴在会议桌子上坚持。嘈嘈杂杂的会前让礼堂更加让人心神不宁了,男声的女声的,高声的细语的,面对面的,头靠头的,手拉着手儿的,老师们也是一个暑假没捞着痛快讲了。
台上坐的是老面孔,讲的又是老话题,台下一百多个观众里,就有几个底下上来的岁数大的教师,民办教师转正的,也不求什么进步了,听也听不懂,坐也坐不住,大概心里还惦记着地头的做了半截的农活,或是其它事情,干脆三两个人背后一捣鼓,从后门溜出去了。台上的袁校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也坐不住了,这还了得,这叫“专家”脸上怎么好看,一秒钟也没耽误就下了主席台,一溜小跑,追了出去。
他刚出去,台上的主讲大概是岁数大了,精力不济,讲了上半句,下半句或许一时半会上不来,间隔的时间也就有点长了。再加上座中不少人已经听过了,不想吃馊饭,干脆在老先生停顿的当儿,想起了掌声!开始是稀稀落落的,后来竟连成一片了,直至掌声雷动。这让老先生脸上很是过不去,牙掉了只有咽肚里,还不好说,只好草草收场。老师们谁都清楚,这叫鼓倒掌,是很得罪人的事。
这老先生勤勤恳恳一辈子,在县内享有盛名,又有当了副局长的弟子撑门面,到哪家都是众星捧月的架势。在这又闷又热的鬼天气里,室内又没有空调,只一左一右两台电风扇呼呼出着,热汗早已湿了背心,自己也是七十几岁的人了,辛辛苦苦来此做报告,满心以为,赚点掌声是没有问题的,谁知这掌声倒是赚了,只是赚得太多!而且,这讨厌的掌声偏偏来的不是时候,既不是在自己报告的精彩处,也不是在自己的报告结束的时候。他也知道这是老师们在鼓倒掌,对于演讲者来说,这是最丢人的事,这是观众在用掌声驱赶演讲者,停止这不受欢迎的演讲。所以,这掌声赚得越多,对于他来说,就是耻辱赚得越多,面子也就失得越多!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何止是倒了五味瓶,午饭也没留下吃。暗地里唯有拿袁校煞气,“小袁我告诉你,不是我说你,你这边老师的师德要好好地抓一抓。还有,你一下主席台,那几个副校长根本不问事啊!”这口气,既有长者的无微不至,也代表了他的局里的那位弟子了,带有训话的味儿。不知袁校听明白话味没有。只是想不到,他一抬屁股,老师就来了这一出,真正是打了自己的脸!
李忠、伟力和我其时也坐在主席台上,连聪明绝顶的头儿都没想到这一出,而况我们。再说,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伟力果真发达了,很多机密的东西都能探得明白,只是他的心里承受力要差些,“也是的,我们要是提前把这一百多个老师的手全给绑上,就不会鼓倒掌了!”亏他竟有这样奇葩的想法!
第二学年,名次大跌,竟考到全县后五名里了。一得到这个消息,”老板”就忙着找替身,否则没法跟上面交代,自己恐怕不讨好,起码要被问责。弄来弄去,板子就打在李忠的屁股上,好歹李忠也坐得太久,糍底了。”老板”则稳坐钓鱼台。伟力坐上了二把手的位置了。这下,他知道的事更多了。
原来,这一届的基础太差,那个教研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弄得这样的名次,已经不错了,否则更难看。
伟力也想出点成绩,明知抓教学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静下心来,不说三冬六夏,也要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有点名目,要在短时间改变这种落后挨打的局面,他就建议”老板”搞创建,得头衔。”老板”对伟力清晰的思路大为赞赏,对他的做法大力支持,一时间伟力信心百倍,以为这回要大干一番,扬眉吐气。
创建市里的书香校园,学校的图书室里的图书不达标,找”老板”一汇报,石沉大海。不光如此,那几日”老板”连走路都削着他。
市里的专家组眼看就要到了,学校应搞高点氛围营造什么的,伟力是个很有创意的人,马上就跑去”老板”的办公室,结果还是脸不脸腚不腚地被呲出来了。干脆一句话,想法可以有,事情可以做,就是花钱的事休要出口,否则别想有个好脸色。气得伟力也像马大爷一样夺门而去了,那熊劲儿竟一点也不输门卫马大爷的。
市里负责验收的专家来了,县里也来了人,兄弟学校也来了许多观摩的领导、老师。”老板”拿出了接待的看家本领。展示课也上了,幸亏南通来支教的小李课上的好,感动了市里的,县里的,甚至听课的每一位老师。再加上”老板”一张笑脸就像招牌一样,至始至终高挂在脸上,就是有点不足,专家也会抬抬手了。
专家一走,伟力神秘一笑,“怪不得”老板”胸有成竹,原来如此!”问他,死也不说了。这个伟力,真是个怪人!是不是有点高深莫测了呢?
到市里领奖这天,是在炎热的暑假,”老板”自己去的,轻车简从,连劳苦功高的伟力也没带。我们从网站上看到”老板”手捧匾额的照片,精神得很。
此情此景,伟力差点没气得吐血。
转眼几年过去了。
我们都奉调他乡,天各一方。各人整天忙于自己的事情,聚少离多,偶尔只能在县里开会时遇见。岁月就像秋风一样,把”老板”头上的乌发给变成落叶了;伟力的扎根要深些,没有被扫掉,然而不知何时染了一层白霜了;李忠呢,还好,除了酒量有点下降,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听说伟力的心怀了,心血管堵了百分之三十,甚是牵挂。
就在前不久,伟力打来电话,窃以为必是说他的病情,谁曾想到他竟关心的不是自己。
伟力:“你知道吗,人家已经成特级了!”
我说,“人家是谁?”
他说,“还能是哪个,全县独此一人!嗐——”他的这口气叹得好长,好像越过了电话之间的距离,穿越了几十公里,套在我耳朵边上说的,嘘得我耳朵奇痒无比。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指我们曾经的”老板”,上回好像在简报上看过,忘了。
我说:“不是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吗,何况已经几年不见了,或许人家哪座仙山悟道了呢?”
“其实他的路子我都懂,来我说给你听……”
电话那头的声音果然有点沙哑,气力有些不足,不像以前那样的铿锵了。我关照他无论如何要保养好身体,看不惯的事情也要看淡些,比如李忠又做了二把手之类,谁叫你自己病歪歪的呢,还有就是那个抄出来的的特级,又关你何事呢?不要把身子气坏之类。
听得我拿手机的手都酸了,电话是什么时候挂的我都不知道了。只听到嘀嘀的电流声,好像一个长长的破折号,把他的满腹的感叹无限地向远处拉伸,拉伸——
春节回家,顺便走街上买些年货,外出打工的人们都带着一年的收获回家过年了。据说每年春节,就是一些大的城市如北京上海的街道上也会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中国的新一轮农村包围城市可谓史无前例了。再加上沿街的各种摊位的拥挤,电瓶车,农用车也来凑热闹,男女老少,赶集的人提锣掴鼓的,一时间街道堵塞了,车队排得长长的,足有二三里路光景了,而且一堵就是几个小时。街道变成了百足虫,身子是不动的,那些须足却动得很厉害。道路虽然在年前做了升级,然而哪里能承受得了这蜂拥而至的春节返乡大军呢?被堵的轿车大多是外地牌照,几乎全国各地都有,宝马也开回来了,奔驰也堵在这里了,可是从车窗里伸出的脑袋,不是前庄的,就是后村的,一个个面孔很熟悉,就是叫不出名字来。他们大都认识我,因为我曾经教过他们的书,做过他们的老师。他们敬烟的手指上会带着大戒子,手脖上还会有小叶紫檀的佛珠点缀,脖项上少不了手指粗的项链荡来荡去。然而他们在班里读书时,拖鼻涕淌眼泪的,常常为一道简单的题目伤透脑筋,甚至连哭带嚎,恐怕就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发达”。叫人不得不感叹,时光真会捉弄人了。
那个”十不全”也“发达”了。在街上买了门面房子,门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红白喜丧事,服务一条龙”,红纸黑字,十分醒目,据说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远近几十里做得风生水起。关键是,这财奔大子奔多的说得不假,居然也在他身上应验了,他不光娶了妻,还生了两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那些好手好脚,至今还打着光棍的,不服气又有什么办法呢?鸭子不撒尿,各有各道道啊。
实惠酒楼的门脸也焕然一新了,比前些年阔气许多。我从门口经过时,忽然遇见本家的二爷,从里面出来,脸上喝得通红的。他在外面打工养家,干的是搬运工,吃辛受苦的,岁数不大背就驼得不轻了。不知何故,我眼前忽然闪现出那些搬运者干活的情景:冬天,他们会穿着并不厚实的冬衣,贴打滚爬,热汗直流;夏天,一条粗纱毛巾往肩头上一搭,再重的活也不在话下。他们凭力气吃饭,汗滴是贴在他们脑门上的标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我忽有所悟,其实人生世间,谁又不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搬运者呢?只不过二爷搬的是砖头麻袋之类,老马则喜好在小酒杯里搬动自己的口腹之欲,老郑热衷于搬弄口舌取乐,李忠长袖善舞搬的有些技巧,伟力兴趣广泛所搬的要杂乱无章些,我嘛一有空闲就喜欢扎进文字堆里搬来搬去仅作消遣之用……
“老板”嘛,其实你知道的。
联系方式:
住址:江苏省灌云县和盛怡景苑28—2—301
手机:1396135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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