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帖老光阴

光阴，总是越老越好。一段故事，一个人，一件物品，在光阴中沉淀，渐渐有了锈痕，开始腐烂，能留下来的一定是好的。有了质感。爱情也是这样，你把另一个人留在心底，日日小心呵护，生怕有了锈蚀。其实不是这样的，更应该将他放于这老光阴中，去掉坏的一部分，残留下来的便是你们的爱情。不要嫌这样做很残忍，残忍一点，也未必不好。

你看，那些在老光阴中留下来的爱情多美啊。他说，因为有了你，所有日常突然都变得生动起来。你说，因为有了他，不再害怕世上所有的无常。因为，你知道，他会一直在，一直在。

1

那日一人去楼顶背书，穿了青色麻质短袖和杏色麻质长裙，我特别喜欢麻质长裙上两粒梅花扣。一直都对棉麻布料有所偏爱。天气很暖和，有徐徐的清风，少云。楼顶上空无一人，铁质的晾衣杆上也没有晾晒什么衣物。我找了处没有日光的角落，将手机放在一旁，开始大声的背诵。我听见风在树稍吹起口哨，于是抬起头扶在栏杆向下张望。青色的柏油路上有学生在走路，黑色的衣襟微微摆动。见了一个人，穿了宽大的衣物，一双素鞋，怀里抱着一束干花。所有的风景都入了眼里。建筑物不在那么高大，向前方远远的延伸去，苍劲的松拼了命的招摇着，松枝来回摆动。想起去年的一场大雪，压断了不少老松树，看着它们残缺的身体，不禁心生几分心疼。好在新的一年，春风一吹，所有的枯死重生，春光无限，好像也只是瞬间的事情了。

我一直不喜欢城里的空气，太过于混浊。不似乡下，风是清冽的，像一匹野马。人也是清冽的，年少时的友谊最珍贵，少了几分成年人的过于聪明。有些时候，过于聪明并不是一件太幸运的事情，一切感情皆如是。所以我喜欢和真诚愚笨的人聊天。不过今天有个好天气，空气算是干净。我蹲下来，猛然发现了一个被踩扁的烟头，目光刚移开，又碰到了好几处。我视为赏心悦目的好地方，却成了别人吸烟倾诉苦闷的地方。这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样孤独的人呢？

那日，已是夜里。校园里长着粗大的梧桐，我喜欢这样不甘示弱的植物，只管长自己的，以至于树冠挨着树冠。这样是有好处的呀，夏天的时候走在光斑里，惬意的很。我提着澡篮从澡堂里出来，走到这片梧桐树下，有亲密的恋人在路边交谈着什么，男方用手怜爱的抚摸着女方的头发。我的头发还在滴着水，走近一片女生宿舍时，一个烟头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我当时只看见一点红光在黑暗里弹弹跳跳，最后落到地上，红色光芒，一明一暗，几近灭掉。看清了地上的东西，才明白那是一个烟头。又碰上两个人，其中一人分不清男女，说是女的，又留着男生一样的头发，穿衣打扮皆是男风。说是男的，又有着细腻的皮肤，好看的长腿，脚脖子又白又光滑，一双脚并不大。常常遇到让我分不清男女的学生在马路上走动，看样子别具一格了。

没课的下午，来到寝室楼下的那片闲适区，有成片的草坪，高大的树木。我想有很多人像我一样在那一片苍松下走动，我想只有我一人喜欢那苍劲的松条吧，痴痴的爱着，触之可及。那一片苍绿，柔韧的风骨尽情的向世人展示，有时候也想融入它们，化作枝头的其中一枝苍绿。为它们拍照，录视频，风也被我拍录了进去，还有阳光。这一切美得那么不可多得。一次晚饭的时间，一个人在那挚爱的绿意里写完了文章，关掉手机，准备跑步。贪婪的吸食着空气中苍松的味道，连树皮都是香的，诱人的让我爱到发疯。从松下跑过时，一对男女在那里亲吻，心突突跳了两下，赶紧慌慌张张的逃掉了。所有的故事都在这里发生了。

2

年少时的爱情，因为懵懂，所有像薄荷，干净凉薄。不知是她喜欢了他，还是他暗恋了她，两个人不曾说话，一方深情的望着另一方，眼里全是柔情。那时，连牵手都是羞涩的。说一句话给他听，需要很大的勇气。爱情，把平常变得珍贵，本是一句普通的话，只因为换了自己中意的人听，心乱了，方寸也乱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说完，就跑掉了，也不管那个人是否听明白了。等日后回想起来，自己都笑自己那时痴，年少时把整个心都捧起来给他看了。

老来的爱情，是两个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全在这里。你会因为他说了某句话而不高兴，但是不会再把这句话加以放大，像年少时那样，整个心上全压着这句话的重量。你会为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他会对你百般呵护，满心欢喜都是为你。其实，有些爱情是笨拙的，对方从来不说爱不爱你，但一颗热心全都给了你。

祖父祖母便是这样。年轻时，吵得凶猛，谁也不让谁，有时，闹得甚至动了手。初二那年，祖母病重，得了癌症。享年六十三岁。病重的时候，祖父给祖母送饭，祖母突然的就不高兴了，当着儿女们的面嫌弃祖父把大拇指插进了碗里。那时祖母只能吃些绵软的食物，喝些稀粥。祖父其实很委屈，又难过，一个人出去了。那碗饭，祖母没吃。后来想必倒掉了。祖母每况愈下，脾气也变得多动，喜欢安静，不能有一点轻微响动。那一个月，姑伯们手机整日静音，有人打电话进来时，也是在门外小声接了。

祖母病逝前的半个月，心里总像有团火在烧，我们都知道，那是病情扩散了。想吃冰的西瓜，还没到正吃西瓜的季节，伯伯想尽办法给祖母买来西瓜，放冰箱里冻着。祖母吃西瓜只是咬下一小口放嘴里慢慢的含着，没肉的腮缓缓蠕动着，末了，吸食一点西瓜汁，渣宰便留下来，吐到姑姑们的手里。

那时祖母还能说话，气若游丝，将祖父叫到身边。两双苍老的手紧握在一起，祖母说，我死了，你去我坟上烧纸，不要立马就走，在旁边坐坐再走。我看到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掉下来。那时年幼，听到了这最美丽的情话。爱情，在死亡面前显得珍贵，让人疼惜，所有感情皆如此。祖母逝世后，我没见到祖父哭，却见他将祖母最后的照片和自己的照片放在一起，留了几件祖母生前的宽大裤子，和自己的旧衣服放在一起，穿在身上。贴心贴肺的好。往后，祖父常去祖母的坟上烧纸前，待纸灰燃尽，一个人就静悄悄的和一堆枯草坐在一起。

大奶奶去世时，我去参加葬礼。吃饭的时候，我从屋后绕过去，忽见大爷爷抱着一棵树在哭。我的心顿时就疼了，不敢打扰，悄悄走开。大爷爷哭的很伤心，涎水从嘴边流到领口上，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掉，砸进沉默的土地里。三年后，大爷爷也走了。乡间称一方去世，另一方在三年内也去世，则是被另一方叫去的。大爷爷大奶奶的坟墓紧挨着，继续着那平凡的爱情。

尔后，祖父依然平静的一个人生活着，默默的做着许多事情。其实我知道，少了一个人后，所有的日常突然就丧失了韵味，变得单薄孤独，只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下去。

你看，爱情不一定要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爱情还是笨拙一点的好。笨拙一点，但贴心贴肺呀。

3

这生动的日常我并不记得多少，记得的永远是那么少，那么少。如果都记得，那一定很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