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风浪
汴京皇城,垂拱殿。
官家赵㬚静静的坐着,听着下面三衙军将武员的绍介,他们是今岁迁转的武职,有的是年资磨堪,有的是讲武堂结业,有的则是两府举荐。往年这等事他亦做过,只消安坐画可便是。今年他却尝试着仔细看看,想找出一个良将,让两府相公刮目相看。
这次军中转员陛见,竟是一直到了申初。罗太后心腹宦官,入内内侍省都都知黄恩泰,特意来传了懿旨,请官家去宝谟阁,这才草草结束。赵㬚一行到得宝谟阁外,已见罗太后仪驾。赵㬚也怕母亲责怪,快步入阁,便向罗太后行礼。
罗太后气色从容,年轻时为宪庙所钟,立为贵妃,实际执掌六宫。宪庙驾崩,又垂帘两帝,威势极盛。因此赵㬚也不敢大意。
“苏学士已候多时,官家不必多礼。速速召见苏学士才是。”
“是。”赵㬚应了一句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宦官李丞禄。
李丞禄连忙躬身,后退着离开宝谟阁,唱道:“宣,宝谟阁学士苏博山,觐见。”
苏博山打起精神,步入阁内,向太后、官家一一见礼。
赵㬚的情绪也渐渐松弛下来,偷眼看了看李丞禄递过来的纸条,镇定的说道:“爱卿请起。既是先帝师,理当赐坐。”
李丞禄立刻说道:“赐坐。”
赵㬚没有在意苏博山的谢恩言辞,而是偷偷看向母亲,见母亲没有不满的暗示,心里终于放下。
苏博山刚刚虚坐好,边听赵㬚说道:“此前爱卿并不赞同都省实边之策。今次召卿入京,还需卿分说详细。”
“臣前疏的确疏阔,乞详禀内情。”
“卿但说无妨。”
“此前都省成议之实边策,乃是实河北而虚陕西。勒逼大同,使代狄无暇东顾。此谋一隅而非谋全局。代狄之患,在缓不在急。臣巡边四载,代狄重商旅,与河北边防极松。而河东历来是塞防重地,兼之又据形胜,代狄亦无能为。实河北而空陕西,的确可以牵制代狄,但却使朝廷边防,密者愈密,疏者愈疏。陕西地广五千里,而禁军不到十万。今次调兵实河北,皆是禁军。陕西边防被削弱,也是西贼逞威之由。”
“牵制代狄亦是成议,卿先讲陕西事。”
“臣遵旨。”苏博山应道,“陕西备边,与河北、河东不同。河北、河东,皆是禁军多,乡兵少,多用来输送粮秣,修筑堡寨。陕西则是乡兵多,禁军少。陕西乡兵不仅要输送粮秣、修筑堡寨,还要与禁军一同杀敌,甚至单独与敌军周旋。因此陕西乡兵亦仰靠朝廷粮饷,并不似河北那般自筹粮秣。陕西缺粮已有五六年,如今陕西军资不足,又调兵入河东,徒然耗费粮秣。乡兵虽众却不能出击阻敌,只能据寨自守。臣闻西贼已围兰州而安西府不能救,此亦是意料中事。”
“朕闻开边入中可解陕西缺粮,此策行久,未闻陕西缺粮。卿所言可有实据?”赵㬚想了想问道。
“臣乞直禀。”苏博山起身下拜说道。
赵㬚看了看苏博山,又看了看母亲,见后者点了点头,才说道:“准。”
李丞禄闻言立刻提点阁内宦者、宫女退出,清点一遍没有缺漏后,他也退出宝谟阁,站在廊下候旨。
“卿讲吧。”
“是。臣冒昧上禀,”苏博山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札,躬身走到御前,双手呈上,“开边入中并非长久策,陕西军储积欠已久。如今陕西一应粮秣皆得自外路调入,不可轻忽。”
苏博山说完,已经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前。
赵㬚翻看一眼,并没有尽览,静待下文。
“所谓开边入中,欲使商贾追求高利,而使内粮外运,充实边储。权变一时或者有效,一旦倚为长策,商贾求利而来,何耐心千里转运?自然是就地购粮,谎称运来。军营只管收粮,文吏只管核数,由此商贾之利倍增,而内粮实边沦为空谈。仍是以陕西粮供陕西兵,如何能解缺粮?故此开边入中以来,陕西粮价不降反增。更有甚者,与陕西士绅勾结获利犹不满足,直接赁佃屯田,种在陕西,收在陕西,交到军营便算作开边入中,套取暴利。陕西缺粮由此更甚,而屯田本官产,此犹盗官产售官,不仅内粮实边沦为空谈,朝廷大政亦成玩物。故此皇朝屡次罢废开边入中策,实是有此痼疾。”
“着实可恶。”赵㬚还是有些孩童心性。他边听边看,那书札中自先帝时陕西粮价、开边入中后粮价、开边入中领取官票对应的运进粮秣数量和潼关等关隘的粮秣抽税对应的运进粮秣数量一应俱全,比对分明,心中有些恼火。
“官家还需沉住气。国策大政自有都省周全。”罗太后说道。
“是,母后。儿臣记得了。”
“苏学士有真才情,官家还需多倚重。”
“是。”赵㬚应道。
“臣惶恐。”苏博山连忙说道。
“有什么好惶恐的。方才讲得就很好。接着讲就是。”
“是。”苏博山应道,“两军征战,首重粮秣军资。如今陕西大战,不惟选取精兵良将赴陕救援,当先选取良臣能员,发运粮秣入陕。陕西自有数十万乡兵,粮秣不足而纵兵入陕,乃兵家大忌。”
“朕闻‘兵贵神速’,若是迁延日久,西事恐有反复。”
“臣冒昧上禀。兵精粮足,自然贵神速。然今日朝廷非可言有备,实乃无备之兵。欲速则不达,当先使陕西兵有备,粮储足用,才好调兵入陕。”
“卿所言有理。不过尚需都省议过。”赵㬚心中并无主意,暂且退了一步。
“陛下英明。”
“若停开边入中策,是否需得朝廷自己运粮?”
“臣有禀,自显庙至大观以前,皆是朝廷自运。虽有损耗,亦不多。行开边入中策之前,乃是朝廷招标,分包给三五巨贾运输,所费略少,损耗稍多。为今朝廷国用稍足,无论自运还是招标皆可。”
“苏卿可有成策?”
“启禀陛下,臣有一得之愚,已呈御览。”
“哦。”赵㬚连忙看了看那书札后面几幅,“嗯。不错。自运四成,招标六成,果然老成。”
赵㬚与苏博山君臣奏对小半个时辰,可比检阅军中转员耗费气力。从宝谟阁与罗太后分别后,他便吩咐李丞禄去咏春阁看看花草,半途又寻思着一个人无聊,差了个小内侍去将弟弟赵昤传来作伴。
赵昤下学后也觉得无趣,闻讯便带了一个小宦官和两个卫士赶到了垂拱殿西北的咏春阁。兄弟二人因为罗太后的关系,对花卉都很喜欢,赵昤比赵㬚自由些,四京大花会去不了,但参会的花会名品却从来不少,赵㬚补贴他的钱米,多数换做了杂书和花卉。赵㬚肩负社稷,不能如此任性,但听弟弟讲讲那些花卉,也是一桩乐事。
赵昤正说到有个富贵员外,被人用点染术作假的花会骗走钱财,沦为京师笑柄。忽发现皇兄脸色微变,连忙停住。
“怎么不说了?”赵㬚问道。
“臣弟细想来,那人也是不小心,不该取笑他。只是那骗子太坏,怨不得好人。”赵昤连忙说道。
“也是道理。只是骗子抓不住,让人气馁。”赵㬚笑道。
“臣弟以为天道有还。做了贼子便逃不过王法天道。”
“嗯。四哥可听过开边入中吗?”
“听过啊。是往边关运粮换钱吧?”
“差不多吧。”
“臣弟也只是风闻。舅舅家,哦,广饶伯家做过这个,官家哥哥可以问舅舅。”
“嗯。这个也算一桩正经生意?”
“算吧。臣弟实在不晓。”赵昤笑道,“不过舅舅家听说已经不做这个了。”
“哦?这是何时的事?”
“听罗骑尉讲,大花会后不久便停了,本钱挪出来压到了售烟上。”
“嗯。”赵㬚摇了摇头,又嘱咐道,“你不许碰烟,记住了?”
“臣弟记住了。官家哥哥放心,臣弟已给身边人讲过,凡有碰烟的,一概打杀了事。”
“嗯,你有此决心,吾信得过。”
赵㬚送别弟弟,便摆驾回返。路上左思右想,仍是有些不甘。招过李丞禄,低声问道:“开边入中策可有情弊传闻?”
“小奴不晓得。都省向来不许我等干问。”李丞禄却不敢说实话,只好暂时应付。
“去查查。开边入中以来,有哪些情弊。”
“是。”李丞禄看了看赵㬚的脸色,“小奴连夜就办,还请官家先回返用膳。”
“嗯。”
李丞禄安顿好赵㬚晚膳,便招来两个内侍,吩咐道:“你二人一个去皇城司,一个去进奏司,将两处的都监请来。便说俺有事相商。”
“是,大裆。”
夜幕渐垂。宅门一开,陆阿四便警觉起来,连忙从屋中跑到院中,却见来的是恩公,自是喜出望外。
“恩公,今日不当值吗?”陆阿四问道,“恩公可用过晚饭?灶上温着煎肚片,恩公尝尝可好?”
“罢了。咱家已用过。你这几日功课如何?沾些水,写给咱家看看。”陆朝恩边问边落座。
“俺已用心练过。恩公莫嫌恶。”陆阿四辩解着给陆朝恩上了茶,又搬了水来,用笔沾了在小凳子上写了起来。不过是些金木水火土,天地日月星的开蒙字,竟是写的无比艰难。
好一阵才将二十个字写过一遍。
陆朝恩也不着急,转了会茶杯,才问道:“近日还学了什么本事?”
“禀恩公,小的在店里学驾车了。”陆阿四一改方才写字时的苦大仇深,说起和他师父学驾车眉飞色舞。
“驾车是好本事。”陆朝恩笑了笑,“你愿学也随你。”
陆阿四却如坠冰窟,连忙说道:“不敢,不敢。恩公,俺是愿意学字。真真的,不能再真了。”
“小崽子,咱家不勉强你。你愿意学什么随你自己心意。”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咱家话说前头。”陆朝恩收起笑容,“识字的坐车,不识字的驾车。”
“恩公,恩公。俺一定真真学字。真真学字。”
陆朝恩才待嘱咐几句,院外传来叩门声。陆阿四连忙去应门,不久带了一个进奏司内侍回来。
“禀过内常侍[1],房内史有要事相请。”
“稍待。”陆朝恩说完,那内侍就应声而去,转到院外候着。
陆朝恩嘱咐陆阿四几句,就连忙离去,京中不得驰马,他只好与那内侍一路小跑。
待到了进奏司,便在公厅见到了中书舍人兼进奏司郎中房应龙。
进奏司源自都进奏院,本属门下省,高庙改革官制后,移属中书门下省。诸宗室封建后,都进奏院改为进奏司,与往来国信所一并隶属尚书省礼部,专管诸侯进奏事宜,朝廷与地方州府公文交通则转到通进银台司。进奏院监就此改作进奏司郎中,多数以中书舍人兼任,于品级上虽然高过进奏司都监,但二人实权则旗鼓相当。
因此陆朝恩并不示弱,进屋未告罪,便吩咐小内侍备茶,不料房应龙并不领情。只听他急道:“陆都监莫弄虚文。我等当速速入宫面圣。”
“房内史如何这般操切?”陆朝恩疑惑道。
“岐国有急奏。”房内史走向陆朝恩,甩出一本书札,“都监可自览。”
“烦请房内史稍待。”陆朝恩笑着拾起书札,“待咱家看过再做道理。”
“都监自便。”房应龙却是看不惯这阉竖假笑,“某去备车马。”
“有劳,有劳。”陆朝恩笑着目送房应龙出了公厅,才冷下面目细细翻看。
“禀过都监。宫内李大裆差了人来。”屋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速请。”
“见过陆都监,小的是孙孝恩。李大裆差来相请,说是有事相商。”
“何时相商?”
“李大裆只嘱咐方才那一句。小的别的不晓。”
“那是何事啊?”陆朝恩塞了一枚银钱给这小黄门。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小黄门倒是认真的推拒,“小的真个不晓。绝无欺瞒。只是……”
“只是什么?”陆朝恩又塞了一枚银钱。
“只是李大裆是在官家用晚膳时吩咐的。”
“晚膳吗?”陆朝恩听完点点头,“劳你回禀大裆,便讲咱家今夜便进宫,时辰会稍晚。若是不便,咱家明日再访。”
“是。”小黄门也不多问,得了确信便即告辞。
陆朝恩将方才的书札收好,紧接着吩咐小内侍将房应龙请来。
“都监可是要启程?”
“正是。”陆朝恩义正言辞的说道,“这贼子无诏出兵,还有面目求朝廷赐郡号。分明目无君上,耀武扬威。当速禀明慈圣与官家,下旨申斥。”
“都监见识不俗。”房应龙虚应一句,心里暗骂这阉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彼此,彼此。”陆朝恩笑道,“若是内史不嫌弃,咱家愿同车入宫。”
“也好。”房应龙心里嫌恶,但还是应了下来。
[1]全称内侍省内常侍。早期正五品下,后改为正八品上。宋代中级宦官的最高加官,允许收养一名嗣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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