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

        老谢叫谢相逢。他后来跟我说，他爸妈都姓谢，本来他爸想管他叫谢谢，直接挨了他妈一个栗子。彼时他妈还是个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文艺女青年，直接拍板就把老谢的大名定下了。

        老谢长得不咋的，但才华横竖都溢。记得在五年级的一节课语文上，戴俩啤酒瓶底眼镜的老先生要我们用“参与”造句。我那时候是学渣中的战斗机，直接写了句“老师叫我们用‘参与’造句。”

        老谢的作品被打了个叉，但又被老先生念出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音：申）与商。谢相逢同学，在杜甫的这句诗里参与可不是我们平时说的参与，不过你很厉害，是个小才子。”下课后老谢的外号就变成了“才子”，也不知道是他的第几个外号。

        当初四年级快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如天外来客突然降落在我们班，全班的算命先生和兼职灵媒都没能对他的转学之谜下定论。没几天就放暑假，谜底自动变成且听下学期分解。

        只有我知道。

        隔壁班有个小王，就是个小王八蛋，纹身抽烟学古惑仔横行霸道。老谢第一天转学过来，又高又瘦的身材可能过于引人注目，放学路上被小王和他的爪牙们围住了。我拔腿就往学校跑。跑回来之后看到爪牙们有的眼眶黑了，有的流鼻血了，老谢看起来毫发未损，一步一步向小王逼过去。小王刚抽出他的皮带，就被赶过来的年级主任逮个正着。从此老谢成了我的哥们儿。

        小王八蛋不敢对我打击报复，因为年级主任刚好是我爸。那整个暑假我都和老谢在一块儿，一块儿抓知了，一块儿偷西瓜，一块儿从《小学生优秀作文选》里改头换面地抄作文。老谢似乎有心事，因为玩着玩着有时候他的眼神会突然黯淡。在暑假结束时，我已经知道，他爸妈刚离婚，他妈妈带他回到了她的家乡，也就是这里。他说：“我爸一定是要去执行神秘任务，不得不为了保护家人，假装和我妈离婚。”我被这个说法惊艳到，从此更加尊敬老谢。

        老谢是个学霸。从他刚成为我同班同学到他不再是我同班同学的五年内，没见过他掉出年级前五名。初中三年整个年级有三百多号人，所以这孙子真是块读书的料。我爸显然很想让我近朱者赤，让我要尽量和老谢在一块，还动用关系让我整整三年都跟老谢同班，同桌。不过他的如意算盘似乎打错了，我的成绩依旧不见起色，反而是老谢近墨者黑，在我的影响下学会了在厕所里抽烟，在晚自习下课后溜到学校后门旁边的小饭店喝酒。

        初二上学期，我和四班的贺子良打了一架，惨败。原因是贺子良这狗贼来自人多势众的贺家村，当时三个干我一个。老谢知道后拍案而起，一脚踹开了四班的门。三十秒之后他又退出来，慢慢把门带上。后来同村的刘洋告诉我，老谢把门踹开后愣了一会，然后说：“李立祖，我要灭了你！妈的这不是三班啊，走错教室了。”老谢自己说，当时贺家村的那帮孙子正开会呢，十好几个人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天是老谢生日，他说他妈正好出差，给了他二十块钱让他自己出去吃。我俩吃了两碗面，还喝了两瓶啤酒，聊当庆祝。我送了他一把新自行车锁。因为他把自己的锁直接锁在贺子良的自行车上了，同时顺便扎破了两个轮胎。我敬他：“谢了哥们儿。”他一口闷掉，说：“苟利兄弟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本该让我妈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的，可惜她出差了。”

        说到他妈的糖醋排骨，对不起，是他妈做的糖醋排骨，那真是我们旧林镇一绝，色香味俱全。小学的时候有一回，我受邀去他家吃饭。正好他妈在吃饭时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后直接把一盘糖醋排骨扣在老谢头上了。我先哭出来：“我的糖醋排骨呜呜呜……”老谢推了我一下说：“老子都没哭你哭个屁啊。我的新衬衫呜呜呜……”

        第二天老谢告诉我：“你之所以与你的糖醋排骨擦肩而过，只是因为春风吹得太过温柔。”我说：“你能不能说人话？”他说：“我写给吴桐的情书直接被转寄给班主任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是傻缺。老子的新衬衫呜呜呜……”

        整个初中时代老谢的梦中情人吴桐一向成绩优异，是那个年头品学貌皆优的女神。老谢没有再给她写情书。但听说写了不少情诗，都石沉大海。老谢恨恨地对我说：“那女人就是个发育迟缓的性冷淡。”

        中考完，老谢去了市一中，而我上了县城的城北中学。这两间学校的教学水平差距，比牛郎星和织女星的距离还大，要用光年来计算。高中三年我很少和老谢见面，但每年暑假我生日和春节，我俩都要喝一次酒。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和温馨，就着酒一年一年被我们喝下去。

        大一军训完，我被老谢一个电话叫出去喝酒。老谢高考马失前蹄，而且简直就是把马蹄摔断了，居然考了个三本院校，和我读的大专挨在一起。他端起酒一口闷掉，说：“本想复读至少考个211，但是又怕还是发挥不好。可能又一年活受罪还是考不出个卵来，算了，福祸相倚，说不定凤尾还不如鸡头呢。”我说：“你这王八蛋一点没变，还是说话文绉绉的泛酸气。”

        老谢大学期间各种奖拿到手软，又因为身上有一股隔两条街就闻得到的文艺气息，吸引了不少学姐学妹，据传还有学弟。我的大学无非就是翘课，上网，睡觉。跟老谢丰富多彩风生水起的大学时代之间的差距，依旧像牛郎星和织女星的距离，要用光年计算。

        我大三下学期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工厂实习，偶尔可以省下一点工资跟老谢小聚。有一次老谢喝起来不要命了，一连吹下两瓶啤酒后说：“他妈的有钱了不起啊？开宝马了不起啊？全他妈是混蛋！宝马屌啊？宝马屌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哇——”

        虽然这王八蛋吐了我一身，但是我不生气。他失恋了。他相恋三年的女友被一个富家子用宝马载走了。他没能念完的《青玉案·元夕》是我这辈子会背的几首宋词之一。我知道后面还有：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还有那句出镜率奇高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过老谢自此消失在灯火阑珊处了。下次见面，他是个士官，穿一身帅气逼人的军装，脸上平白多了几分成熟。他对我说：“赶紧找个老婆嫁了，你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我敬你，祝你在五十岁之前能脱单。”又是一口闷掉。我也一口气喝了，说：“你这二货狗嘴里吐不出烤瓷牙来。早点找个美丽的兵姐姐是正经。”

        那一晚我喝大了。第二天醒来，是在陌生的酒店房间，桌上有一张便签。便签上的字一如既往地优美：老张，我部队有任务先走了。我知道，我们一定还会相逢。人生总有好多本不想要的，比如别离，是让我们疼痛而且无能为力的东西。但不管怎样，下次遇到你，我的脸上会绽放出最美的微笑，希望你也是。我是谢相逢。感谢命运，让我与你相逢。

        我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晕开所有和老谢之间的兄弟情谊。